18
殿外寒風凜凜,殿內暖意融融。
君王的話語一落下,暮笙的臉立即漲得通紅。若是旁人來說這玩笑話倒罷了,偏是陛下。暮笙窘迫不已,結結巴巴道:“臣、臣告退。”也不惦記着旁的了,一副恨不能馬上遁走的模樣。
孟脩祎一笑,擺了擺手,自拿起那紙策論再看。
暮笙依依不舍地退出去了。膽戰心驚的,也不知陛下要她不要,若是不要,不知還要等多久了。
她憂心忡忡地回了太醫署,睡得都不大好。她似乎太過激動了,都是女子,尋常人聽陛下一句侍寝的玩笑之語,多半也只粉面微紅,哪會如她這般緊張得舌頭都不聽使喚,顯得她很心虛,就如被人戳中了心事。也不知陛下會不會懷疑。
她那個人,懷疑多半也不會讓人知曉的。
暮笙翻着身,很是緊張着,生怕她內心當中一些不可言說的內容被陛下看穿了,同時又藏了不知名的期待。她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麽,然而,自重生之後,她的期待便日複一日地堆積、沉重。
夜漸深,暮笙終于将睡意抛向虛空,意識迷糊起來,就在即将入睡的那一刻,她期待被陛下另眼相待,這一羞于啓齒的念頭如絢爛的流星一般,從她腦海當中劃過。
睡夢之中,她又回到數年前那日,景宸二十一年的夏日,她走投無路之後,跪在孟脩祎的面前,懇請她救外祖父與舅舅們一命。她本以為,她曾救過她一命,即便拒絕,也不會讓她太過難堪才是。
夢中畫面飛快的轉過。她蜷縮成一團,躺在東宮那寬大柔軟的榻上,她的身軀,不着寸縷,細如凝脂的胸口布滿紅痕。那素淨的被單上,有一灘刺目的血跡。她并未哭泣,亦不曾顫抖。這一場歡愛并非她所願,但,若是唯有如此,才能救外祖父一家,她是願意獻出自己的貞潔的。
外祖父與舅舅們以意圖篡逆之罪下獄,龍顏震怒,百官無有敢出聲者,若是罪名落實,狄家的男丁,成年者将于午門問斬,女眷将會流放九邊,充作軍妓,毫無尊嚴可言。
相比這些滅頂苦難,她所受委實不算什麽。
她不曾怨恨她以這種近乎逼迫的交換奪去她的貞潔,也無法不産生絲毫隔膜。陛下在她心中,無可避免的落下一個極不君子的印象。
之後,無論陛下如何細膩體貼,她俱無動于衷。對一個趁人之危的小人,她的心底,是鄙夷的,不論她是在宮廷的角落當中無人理會的五殿下,還是一日之間炙手可熱的太女,抑或君臨天下的大晉之主,她都萬分鄙夷她卑劣低下的人品。
黑夜在渾噩之中過去。
暮笙坐起身,外面冰冷的空氣便飛快地湧入她溫暖的被窩當中。寒意包裹了她露在外面的身子,暮笙不由打了個寒戰,頓時睡意全消。她攏了攏被角,默默坐了一會兒,而後起身,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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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房門,很快便有小宮娥打了熱騰騰的熱水來。暮笙沖她溫柔一笑,自去洗漱了。
外面的桌上已備下了早膳。是一碗清粥與兩碟素菜,甚是清爽可口。暮笙細嚼慢咽地用過早膳,便出了這裏。
走不多久,便是太醫署辦公所在。已有不少太醫在了,見了暮笙,他們紛紛起身見禮,即便再別扭她一個年歲少少的小女子越過他們做了醫正,她的本事還是讓人嘆服的。暮笙微笑回禮,而後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取出一張素箋,右手拈起墨錠,左手牽住右袖口,力道均勻地在硯臺上研磨起來。不多時,一池濃濃的墨汁便出來了。她放下墨錠,提筆蘸了蘸,想了幾味藥材,便寫了下來。
不一會兒,便寫出了數張方子。
這與她實在容易的很,然而因是為陛下開方,她又仔細地推敲了一遍,而後仔細注上不可同用的相沖之物,便令人送去司膳司,由那邊的人,照着這方子去琢磨菜色。
做完這些,不過一個時辰。接下去便是空餘了。
暮笙站起身,去了藥庫,将那裏的每一味藥都取出來,聞其味,觀其形,一面在腦海中回憶它的藥性、藥用。藥材成千上萬,這一味一味看下來,是一浩大工程。但那些學識到底不是她的,且她如今只為一人看病,也甚少有溫故知新的機會,只好趁現在空閑,再來過一遍。
不過,過幾日後是否會忙綠也說不準,陛下仍未給她答複。想到陛下,暮笙的心不由沉了沉。
就這麽在略有些昏暗的藥庫中待了一整日,到下衙之時,建章宮仍舊無一絲風聲。
隔日便是休沐,暮笙又去了狄府,給狄公號了號脈。她常來狄府,打的是關心狄公身子的名義,與狄府諸人倒是熟悉起來。幾位舅舅對她這醫術高明的小醫正頗為歡迎,舅母亦是喜歡她來。
這暖融融的氛圍,讓她如回到了前世一般,無憂無慮。
她在這裏又碰上過裴谌兩回,卻說不上什麽。真是遺憾,她其實很想與哥哥談一談近況。
又過一月,建章宮仍無消息傳來。暮笙不免有些急躁,不論如何,她都不願在一個終日無所事事的醫正之位上碌碌此生。她急于做參政,一是為她多年夙願,二也是因為,母親與她的死一直都是她心中的死結,縱使有陛下,有哥哥,她也不希望她這當事人置身事外。
但除了複仇與為參政這二事,更纏得她心神不寧的,是陛下。
她對陛下……動心了。
她竟然……她本以為這是永遠也不會發生的事……
“你在想什麽?”
暮笙回神,只見皇帝端坐在書案之後,不滿地望着她。
暮笙頓時覺得很心虛,她忙垂下頭去,低聲道:“陛下。”
孟脩祎目光觸及她因垂頭而露出的白皙光滑的後頸,她從容挪開眼,望着暮笙臉側,又重複了一遍:“你在想什麽?”
在想一個人的時候被正主撞見,真是一件極為尴尬的事,暮笙如玉般的肌膚染上淺淺的緋紅。
孟脩祎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暮笙抿了抿唇,出于不肯示弱的天性,更不願在特殊之人面前顯得張皇無措,她再自然不過地說道:“臣在想陛下為何突然召見。”
她好像突然有了勇氣,回話之時格外的坦然自若起來。孟脩祎怪異地看了她一眼,留意到她耳根處的淡淡緋紅,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暮笙一眼,說道:“今日召你來,是為你這篇策論。”
來了。暮笙神色一凝,斂容正色,恭敬聽陛下講下去。
此時距她投卷已過去兩月有餘。春闱剛剛落下帷幕,經明日殿試,便可決出三甲。她也在日複一日的等待當中明白陛下的用意,她要将她與本科學子做比,擇優而用。
“不論舉措,還是用詞,都銳氣太盛。”孟脩祎朱唇輕啓,徐徐說道。
暮笙心頭一沉,莫非叫人比下去了?
“是以,你便先在政事堂觀政一月。”孟脩祎仍舊不緊不慢,沉穩鎮定。
暮笙沉下的心霎時間又高高揚起,這一悲一喜真是磨人。她微微彎唇,鄭重施禮:“臣遵旨。”
孟脩祎并未太關注她的情緒變換,有條不紊地安排道:“至于你身上挂的醫正之銜……”她停頓下來,似乎想看暮笙自己的意思。
暮笙忙道:“臣可兼任,太醫署諸事,臣爛熟于心,應付得來。”
孟脩祎無他話,颔首道:“那便這樣吧。”若她要辭去醫正之職,這參政恐怕也要一并另換他人。兼任本就常事,若這點事都不能兼顧,她倒要懷疑自己的眼光了。
“你這年紀,銳氣是尋常,若是暮氣,倒讓人惋惜了。不過,也需學得循序漸進。”孟脩祎修長的指尖一點書案上那紙策論,立即便有宦官上前雙手拿起,送到暮笙的面前,暮笙接過,翻開一看,仍是原樣,未添一筆,未删一字。
“觀政一月,之後,将你所寫舉措加以完善,再呈上來。”孟脩祎道,“朕不要紙上談兵,更不要天馬行空,朕要切切實實能付諸實踐的。”
平和從容的語氣說到最後半句,添了嚴肅與威壓,令人備受壓力。暮笙莊重伏地稽首,萬分鄭重懇切:“臣遵旨。”
孟脩祎滿意微笑,幽深的目光柔和了一些,稍稍後仰便靠在明黃的軟墊上,慢慢道:“起來吧。”
到此,正事便說完了。
暮笙依言直起身,雙手交疊置于膝上,重新跪坐。
她剛坐正,擡頭望去,就見陛下饒有興味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讓她剛覺醒的那點心動無處遁形。暮笙不免覺得有一絲不自在,但她幼承庭訓,為人處世,光明磊落,況且,縱使真喜歡了陛下,也不是什麽難以啓齒的事,她便擡起頭來任由皇帝打量。
孟脩祎不禁輕笑,她總覺得這女子與那個人很像,此刻便更像了。那個人,也是這樣,分明是柔弱不堪的小姑娘,卻總挺直脊梁,一絲一毫都不肯讓步,固執頑強得讓她心動憐惜,恨不得永永遠遠地将她困在身邊,哪裏都不許她去。
孟脩祎唇邊的笑意漸漸收斂,懶懶地說道:“好了,記着今日所言,莫要讓朕失望。你退下吧。”
事都說完了,似乎也的确沒有再留下去的理由。
暮笙見她眉宇之間皆是倦怠的疲态,心中滿是心疼,便不再多停留,利落地傾身告退。希望趁此時無人觐見,能讓陛下歇上一時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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