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到第二日,皇帝那邊忙着召人議事,早上是六部學士,下午則是中書諸臣,一刻不曾停歇,暮笙想了想,便沒往那邊去。

第三日仍是如此。

到第四日,暮笙在歸家途中遇到了孟幼琳。

她記得這開朗的小姑娘。

走近她時,孟幼琳先開口道:“小薄?”

她無神的眼眸如琉璃一般剔透,微微偏着頭,将耳朵偏向暮笙的方向。暮笙不由一愣,而後一笑,大約是聽出她的腳步聲,或是認出她身上的氣息了。人一方面有缺陷,便會在另一些地方彌補回來。

暮笙上前施禮道:“孟小姐安好。”

小姑娘的笑容幹淨得如頭上沒有一絲流雲的天空,面上微微露出疑惑來:“你怎會在此?來尋阿舒麽?”

應當是平日來拜訪淮安君的人不少,故而她下意識便覺得她是為淮安君而來。暮笙稍稍彎下身,與她離得近一些,語氣溫和:“我就住在這近處,你又為何在此?”

這裏是一處路旁的小亭子,四周芳草萋萋,彩蝶飛舞,此時夕陽西下,正可用來納涼,暮笙看了看她身後的那群神色緊張的婢女,不禁莞爾,莫不是将她當做誘拐小孩的拍花子了吧?

孟幼琳意簡言赅地道:“我在等阿舒。”

她似乎永遠都維持這一個讓人看來分外舒心的笑容。一個人若總是以一個樣子示人,這多半就是她的面具了,而這人的心底往往是不安的。大約是薄暮笙殘留的意識發揮了作用,暮笙忽然生出一絲悵然,伸手握起孟幼琳的手。

孟幼琳吃了一驚,直到發覺她的手指扣到自己的脈搏上,方定下心,笑眯眯地任她給自己號脈。

過了一會兒,暮笙松開手,孟幼琳身後的那撥婢女已越挪越近了,她不由一笑,那笑還沒綻開,又斂了下來,她看着眼前這比她低了一個頭的小姑娘,溫聲道:“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小姑娘順從地微微仰起頭來。

暮笙一面一手捧住她的臉龐,一手輕柔地撥開她的眼皮,為免她緊張,一面又以言語來引開她的注意:“你我止見過一面,你便這般予以信任,倘若我是壞人,你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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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秀氣的嘴角翹翹的,笑着道:“小薄怎麽會是壞人?我早就知道你。況且,我身後的婢女也不是擺設啊。”

暮笙專注地看着她的瞳仁,未曾分神去關注那些不是擺設的婢女,只是孟幼琳的另一句話攫住了她的注意,她松了手,退開一步:“你知道我?”

“嗯,”孟幼琳點點頭,“你很像……”

“阿琳!”不等她将話說完,便有人驟然出聲打斷了她。

孟幼琳轉頭,清秀的臉上頓時綻出一個真心的笑容:“阿舒!”

孟幼舒從亭外緩步走來,暮笙回身,不慌不忙地想她施了一禮:“見過君上。”

孟幼舒朝她友善一笑,便大步越過她,走到孟幼琳的身旁。孟幼琳聽着動靜,待孟幼舒到了她身邊,便精準地抓住了她的袖角,孟幼舒微微一笑,擡手将她被風吹散的一縷鬓發撩起別到而後,孟幼琳無比乖巧信賴地任她動作。

這兩人,簡直……暮笙表示好像哪裏不太對。

孟幼舒替孟幼琳整理完了頭發,轉過頭來望着暮笙道:“薄大人可是住在近旁?”

暮笙斂衽,回道:“正是。”

孟幼舒颔首,與孟幼琳道:“你先家去,我與她有話說。”

暮笙不止一回見過孟幼琳對孟幼舒的依賴,本以為她會不願,不想,孟幼舒話音一落,孟幼琳便順從地道:“好。”她說着緊了緊孟幼舒的衣袖,而後一點一點的松開,朝着暮笙的方向招招手:“小薄,我走了,你要來找我玩哦。”

暮笙笑道:“自然。”

孟幼琳笑一笑,便用竹竿指點着自己走了,她身後那一衆婢女仍舊不近不遠地綴着,只在身後輕聲提醒她方向,并不上前攙扶。

孟幼舒目光柔和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遠,方回過頭來,與暮笙道:“攪擾了參政,真是抱歉,只是這事與我實在要緊,故而不得不冒昧相留,望參政見諒。”

她說得極為客氣懇切。若非這番話如此鄭重謙卑,暮笙還未必料得到她單獨留下自己要說什麽。暮笙輕輕嘆息,歉然道:“她的眼睛,不好治。”

孟幼舒滿含希望的面容頓時黯然失色,不過片刻,她又複燃起期待來:“不好治,并非不能治,便是說,興許有痊愈的可能?”

暮笙緩緩地點了下頭,而後又搖了搖頭,極為詳盡的解釋道:“照理,她的眼疾并非先天,且下官适才觀其瞳仁,光感被擋住了,只需将那遮擋之物挪開便可。如此當是可治的,但眼睛本就脆弱,輕易不敢用藥,”她說罷,頓了頓,看向孟幼舒,“這些年來,君上遍訪名醫,應當也聽了不少診斷了,下官實在束手無策。”

憑孟幼舒如今的身份地位,什麽名醫尋不來?若是能治,早就治了,哪還會留給她大展身手?暮笙滿心惋惜,那樣一雙美麗的眼睛,不該看不見這明媚的景色,那樣一個活潑樂觀的小姑娘,不該被悲苦的命運如此殘酷相待。

孟幼舒閃着光亮的眼眸逐漸黯淡下來,她抿了抿唇,勉強一笑,施了一禮,道:“還是謝過參政了。”

暮笙見她雖然失望,卻沒有一絲氣餒,便知她沒有放棄。

回到家中,暮笙的腦海中不斷的閃過孟幼琳那張無絲毫被命運錯待後留下的陰霾的小臉。暮笙難受的很,将自己鎖進書房,翻找起那些醫書典籍來。

結果自然是無果的。這些典籍她多數是看過的,往日沒看到治療之法,此番自然也不會憑空出現。

但不去做,總是不甘心的。接下去幾日,暮笙便努力地擠出時間來,暫停了她那些醫書的編纂,專心尋起眼疾的治療之法來。

白天的時間不可挪用,暮笙便日日燈下苦尋至深夜,不知不覺竟忘了旁的事。

到某日,仆役急匆匆地跑來禀告:“小姐,門外有一自稱孟子珮的大人來訪。”

暮笙一拍額頭,真是的,把陛下給忘了。她取了一片書簽來記錄了所看的頁數,将書本放好,方急忙地出迎。

孟脩祎很不開心地站在那裏,見她出來,還冷笑一聲:“你還記得我?我原以為你是根本已忘了我這個人。”

暮笙本已想好了向她真誠地道歉,這幾日沒顧得上她,但此時碰上她這近乎咄咄逼人的譏嘲,那些想好的言辭都梗在了喉頭,不曾想到陛下竟因這十餘日不見便生那麽大的氣。

她的臉頰因趕得太急而微微泛紅,整個人都無措地站在那裏。

孟脩祎慢慢的閉了下眼,深深吸口氣,抓住她的手腕,軟下聲道:“進去再說。”

暮笙已經反應過來了,一面令管事将孟脩祎的侍從帶下去交代,一面忙要在前引路,卻被孟脩祎拉到身旁與她肩并肩地走:“不必忙,我認得這裏。”

她說什麽便是什麽,暮笙不敢惹她,慢慢地走在她身旁,溫聲問道:“陛下來前可用過膳了?”

孟脩祎微微颔首。

她熟門熟路地往裏走,很快便到了主院朝着唯一一處點着燭火的亮敞房間走去。

那是暮笙的書房。

入內坐下,暮笙屏退婢女,起身給孟脩祎傾了盞茶來。

“陛下,請用茶。”她雙手奉上,目中含着期待。

孟脩祎知道,這就是在安撫她怒氣沖沖的壞脾氣了。她勉強彎了彎唇,無絲毫猶豫地接過:“這裏沒有旁人,你稱我子珮吧,我們,不是與旁人不一樣麽?”她一面說,一面極不自然地轉開臉,掩飾一般地傾盞飲茶。

暮笙眼尖地看到她瞬間通紅發燙的耳垂,不禁莞爾,适才的緊張感再沒有了,順從地喚道:“子珮。”

孟脩祎大為受用,點了下頭:“嗯,”随即看了看她,開懷地笑起來,又點點頭:“嗯。”

看她這為她們間又拉近了一步距離而欣喜不已的模樣,暮笙很是心軟:“不氣了?”

“本也沒有多氣,我只是……”孟脩祎看向身旁的女子,她的眼眸,水潤清澈,如一汪蔚藍的湖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眼中心中都是她。孟脩祎嘆息一聲,彎下身,将她抱進懷裏:“我們是兩情相悅,并不是我一頭熱,你……不要忘了。”

她們自然是兩情相悅的,暮笙輕輕了“嗯”了一聲,反手抱住她,安撫她不安的心情。這已是她第二回提到這詞。陛下為何反複的強調兩情相悅?是裴昭遺留給她的不安麽?暮笙閉上眼,緩緩地放松自己的身子,靠在孟脩祎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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