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孟脩祎來的本就晚,眯不了多久,便又要拖着疲累的身子起身。暮笙的心中有些亂糟糟的,見她半眯着眼,耷拉着唇角,一看就是沒睡夠的模樣,卻又心疼她。取了她厚實的披風給她披上,又繞到她身前,一面替她系上,一面又責怪道:“本就沒幾個時辰能歇,又何必非要跑來。”

孟脩祎正困着,又聽得她絮絮叨叨,起先還自顧打瞌睡,過一會兒,見暮笙仍在念叨,就湊到她面前,對着那張張合合的小嘴兒啃了一口,然後偷笑着跑開去,仿佛占了多大的便宜一般,連瞌睡都去了大半。

暮笙一時間好氣又好笑,實在不知說她什麽好。看着孟脩祎出了門去,忙又跟了過去,生怕被哪個仆人見了,将皇帝作了賊來抓。

外面天還黑着,山野路不平,騎馬怕會失足,孟脩祎便坐了轎子。此時門外早已停了一頂不起眼的小轎,那轎夫見她出來,忙彎身掀起了轎簾。孟脩祎止了步子,回頭看了看暮笙,唇邊揚起一個慵懶的笑,道:“不然你就随我一道入宮去?橫豎也睡不了一個時辰了。”

星光底下,她站在并不遠的地方,回過頭來,對站在臺階上的暮笙,好似漫不經心地笑着。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仍然還是許多年前被她救回裴家園池的那個五殿下,習慣了用漫不經心的外表去掩飾她真實的心意,用憊懶疏散的行為去遮掩她的雄心壯志,用毫不遲疑的手段去達成她的目的。

暮笙忽然便有些釋懷。

孟脩祎見她只是微微噙着抹笑意看她,并不回話,便啧了一聲:“瞧你為難的。罷了,朕走了。”

她說罷,果真不遲疑,轉過身便進了轎子。

此番避暑避得委實久了些,再不走,便要在甘泉宮過冬了,皇帝終于下诏回京。

回程中,暮笙便不肯上那銮車了,跑去與她的那群同僚一道騎馬,待到京城,入了禁宮,又去看孟幼琳如何。待到最後才是去了含風殿。孟脩祎免不了又冷着臉埋怨了她兩句,拐彎抹角地說她沒将她放心上。暮笙知她性子,便随她說着,只溫聲小意地哄了她笑。

此時赈災之事已完成一半,許多背井離鄉的災民也重返故土。得到孟幼舒親筆奏疏詳細講述各地災情後,孟脩祎下诏免去部分受災嚴重的郡縣兩年賦稅,到第三年,也減去三成,其他郡縣,亦視實情予以減免。

诏書一下,江南百姓無不高呼萬歲。受災頗重的海寧縣百姓,也終于聞得他們縣令大人上京為他們讨說法,卻叫奸人害死了,那奸人竟是何人也傳的人盡皆知。海寧縣百姓與其他郡縣百姓一同,上了萬民血書,高呼海公之冤。

那血書送到京城,朝野震驚。

皇帝負手站在殿上,令四名內侍各執一角,将那血書展開。上面每一個名字的背後都是一個淳樸的百姓,她定定看了許久,輕輕嘆了口氣,轉頭與麥榮恩道:“密诏淮安君,江南民憤已起,敵方必自亂陣腳,令她迅速查明,不可再拖!”

麥榮恩低首應諾,立即去一旁的書案上拟诏。

皇帝前去甘泉宮避暑,有一批大臣是留守京師的,其中便有裴伯安三子裴紹。當初聽聞海定當殿狀告他父親,他固然惱怒,過不得多時便聽聞海定在獄中叫人害死了,他還快意過一陣,頗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之霸氣,待到見着如今因海定之死引起的諸多不利,連同他都在崇文館讓同僚們陰陽怪氣地譏諷過數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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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紹這才覺着,他家此番犯了天下萬民的忌諱。故而,哪怕懼着父親威嚴,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父親何必殺了他,弄得越發不好收拾。”

裴伯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譏嘲道:“你當大理寺中唯有那任旭忠心不二?”

沒頭沒腦的冒出這一句,裴紹一時不解其意,愣愣的不說話。

裴伯安看他這副模樣便心煩的很,心中再度怨恨裴昭的母親,若非狄氏不賢,他之愛子能與裴谌一般好好養大,自小便教着待人接物,又何致這般鈍!

這會兒已是将近子時,裴伯安管教裴紹頗嚴,即便他中了狀元,也未松懈他的功課,不時還與他說些朝廷上的事,讓他多長幾個心眼。如此諄諄教誨,百般計較,比起枉死的裴昭與有家歸不得的裴谌,仿佛唯有這裴紹才是他親生的一般。

過了好一會兒,裴紹方遲緩地琢磨出裴伯安話中之意,當即驚得說不出話來。見他總算轉過彎來,裴伯安淡淡一笑,深邃的眼神在昏黃的燈光下平靜如水:“善人是做不成好皇帝的。這般看來,說不準真要出一位千古明君。”

那與他雲淡風輕的語調截然相反的話語讓裴紹心驚不已,他慢慢眨了下眼,幹巴巴道:“如此,父親大業,恐多坎坷。”

這樣就怕了?裴伯安興味索然地看了他一眼,見兒子面上頗多不安,搖了搖頭,沒好氣道:“有何可懼?縱使不成,為父也必保你無虞。”

父親那看似關切的話裏暗含失望,裴紹忙鎮定下來,堅定而懇切道:“兒豈敢獨活,必與父親生死與共!”

這還差不多。裴伯安摸了摸保養得順滑的長須,尚算欣慰地道:“遇事不思勝反思敗,如何敢放手去做?這是背水一戰之事,當有破釜沉舟的決心。”

房中燒着暖融融的炭火,鎏金大鼎中袅袅的冒着白煙。裴紹盯着那須臾就消散不見的白煙看了一會兒,思索了片刻,方一揖到地,恭敬道:“父親教誨,兒記下了。”

這兒子,雖比不上前面兩個通透,卻甚是乖巧聽話。裴伯安滿意地點了點頭,道:“自小,為父便教你要忍,要學會韬光養晦,總有出人頭地的一日。此番亦如此,叫人議論兩句又如何?待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敢提一句今日之事?”

如此良苦用心的教誨,裴紹更為恭謹,肅容稱是。

單是聽話這一項,紹兒便比那兩個逆子好上許多。裴伯安頗為安慰,拍了拍裴紹的肩膀道:“凡事有為父,你且去歇了,明日還要上衙。”

裴紹容貌俊逸,在外面也常做翩翩君子狀,引得許多淑女争相求嫁,此時在他父親面前,卻乖巧如稚子。恭敬地道了聲是後,裴紹猶豫多時,方磕磕絆絆道:“兒自幼幸得父親親自教導,若無父親護着,恐早為嫡母所害。”

忽然提起這一茬,裴伯安凝了凝神,正色起來。裴紹吞了吞唾液,繼續道:“兒早知父親為宰首,受百官敬仰,天子倚重,自小便立下宏願,只盼以父親為榜樣,為官做宰,為萬民謀福祉。”

裴伯安抿唇不語,他的确是這麽教導他的,讀書人,不論心中是什麽想頭,口上說的總是禮義廉恥、蒼生福祉。

“故而,兒心中有一疑問百思不得其解,”裴紹看着裴伯安平靜的神色,自小便養成的對父親的畏懼促使他流利的言辭忽然結結巴巴起來:“小時從不見有端倪,父親何故近些年,忽然有、有反心?”

随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罷,光陰仿佛倏然間凍結,因懼怕而劇烈跳動的心讓他整個人都有些恍惚起來。裴伯安只看着他,那神采、那目光,與平常別無二致,裴紹卻怕得很,仿佛過了許久,裴伯安慢慢地道:“不論我反或不反,最後都要被安上反賊的罪名。”

裴紹一愣,随即大驚。

裴伯安儒雅英俊的容貌終于在燭火的映照下漸漸地扭曲起來,低沉的語調有如張着血盆大口的惡靈,讓人渾身發寒,“若非如此,她如何能置輔政之臣、擁立功臣于死地?如何滅我滿門,誅我九族!”

裴紹只覺得聽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喉嚨幹澀的發緊,他艱難地吞咽,勉強鎮定道:“何致于此?陛下、陛下并不像這般心胸狹隘之人。”

裴伯安是先帝舊臣,更與今上有擁立之功,如今位居中書令,乃是百官之首,國之棟梁,縱使有私心,做了不少不可為人道的事,然官場中有幾個是幹淨的?能處理政事,無虧大節便是能臣了,陛下何必非要趕盡殺絕?

裴紹怎麽也不敢相信,他像想到了什麽,飛快道:“況且陛下素看重大哥,難不成這也是假的?”裴谌也是裴氏子,要滅裴伯安滿門,怎麽放的過裴谌?

裴伯安原還沒想到裴谌,他一怔,陰冷地笑了起來:“陛下好計謀,這一手不知是一石幾鳥。”

突然來了這麽一句,裴紹聽得雲裏霧裏,裴伯安卻無意與他解釋良多,此子差了許多城府,并不能與之謀,他只教導他:“陛下遲早要殺我,我斷不能坐以待斃,唯有先下手為強,奪位是唯一生路。你只記得,凡事先下手為強,莫叫敵手占了先機。”

裴紹滿是迷茫地點了點頭,他現在滿腹疑問。早前無意發現父親與心腹密謀江山易主之事,他雖心驚,倒頗為向往,大哥就是個死人,一旦父親得手,他自然就是太子,只可惜那時謀劃的在太醫署安插一個醫正叫一個名作薄暮笙的小太醫給攪亂了,欲借藥物控制聖上龍體的計劃破滅,幸而父親早有防備,将涉事太醫在牢獄中滅了口,不致被牽連。

到了後面,聖上防備愈重,父親再未得過手,直到這幾日,他突然想到,父親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太平盛世造反,成功的有幾人?多被誅殺。父親從一介寒門,一步步走到今日,并非鬼迷心竅之人,緣何如此?且他從前也從未發現父親有絲毫這方面的念想,怎麽突然就……

再有,而今看來,陛下對父親戒心甚重,又為何裴谌能為陛下心腹?裴谌雖與父親有隙,但他仍是裴家嫡長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焉能獨善其身?陛下又憑什麽那般信任他?

一個個疑問閃現,裴紹非蠢鈍之人,一時想不到深處,便看向裴伯安,期望父親能為他解答,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裴伯安自知他的想法,神色稍稍柔和了一點,道:“你畢竟年輕,不經事,該說與你知道之時,為父自告訴你,現下卻不是時候。”他說着,神色更柔和了一些,“另有一事,卻不得不辦了,你的婚事應當要相看起來了。”

裴紹知道,言下之意,便是要借婚姻與人結盟。他灑然一笑:“婚姻大事,但憑父親做主。”

裴伯安拍了拍裴紹的肩膀,對愛子越發滿意,心中已在盤算可與何人結親,還有那萬民血書,也該設法應對了,不能教陛下專美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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