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荷園位處西子河畔,每至夏日風起,一眼望去,蓮葉田田,菡萏妖嬈。清風徐來,又有荷香撲鼻,如美酒醉人。每每使游人流連忘返。
此時已過了賞荷佳季,湖面上只剩了滿池枯枝爛葉,看上去頗有些潦倒之象。
劉家家主劉惠民行至窗前,朝外面看了一眼,便滿腹牢騷:“怎麽選了這麽個地兒?四下漏風不說,連花都開敗了,掃興得很!”
聽他這般說,趙家家主趙成自顧閉目,黃家家主黃永濟但笑不語,都不理會。劉惠民神色一凜,滿面愠怒,倒是林家家主林潭深以為然,連連颔首:“正是正是。”
聞此言,劉惠民不覺容色稍霁,正要再附和幾句,便聽得林潭又笑眯眯道:“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劉兄縱然委屈也只能忍一忍了。”
宴飲之所是他們四家一起商定的,此處枯敗是枯敗了些,可他們此番也不是來向府君展現財力雄厚、富貴榮華的,倒是想求得府君憐憫,能稍稍庇護一二。
這些計量,劉惠民自是知道,只是他這人素來便好個面子,愛講排場,心裏怎麽想不知,口上必是要争個先的。
“胳膊來擰得過大腿去?來的可是聖上委派的大人,我看,府君未必肯援手。”劉惠民憤然道。
林潭泰然自若:“聖上委派又如何?強龍不壓地頭蛇。”
劉惠民嗤笑:“她算什麽地頭蛇……”
一直閉目養神的趙成忽然睜開眼,冷冷打斷道:“她不是,我們是。廢話少說,來都來了,便按商定好的來辦。”頓了頓,他咬出幾個字來:“莫要節外生枝。”
這警告分明就是沖着他去的。劉惠民冷哼一聲,不再言語。林潭見此,笑了笑,執一把象牙折扇悠然地搖。
不論四府平日裏如何争利,當前關頭卻是站在一條船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趙成見劉惠民不亂嚷嚷了,便轉過頭去,望向黃永濟道:“黃兄。”
黃永濟正與七子黃況低聲說話,聽得這一聲,轉頭過去,正看到趙成炯然有神的目光,他溫雅一笑,微微颔首。
趙成與黃永濟打交道最久,早已知曉他的為人,看似溫文爾雅,實則滿腹詭計。現下見他如常平穩的笑容,趙成微微心定,思量起別的事兒來。
京中傳來的消息并不多,但正因不多,更顯得事态嚴峻!可惜郡守到任不久,還摸不清性情。能肯定的是郡守出自政事堂,必是天子近臣,要拉攏定是不易,然則,他也探明,這位郡守大人父母不在,六親死絕,無牽無挂,孑然一身。比起為家人所掣肘不敢變更立場的官員而言,她便容易拉攏的多,財帛動人心,鹽商最不缺的便是金銀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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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答應赴宴的郡守始終不見人影。
劉惠民坐不住,焦躁地站起來踱了兩圈,又伸着脖子望了望門外,無絲毫動靜。京師那邊已顯出指望不上的跡象了,眼下除了兩州鹽政,薄暮笙這掌一郡軍政的郡守便至關重要了。
“該不是唬我們的吧?”劉惠民咕哝了一聲。
餘下三人皆神态沉重,故意哄騙是不可能的,若是郡守爽約,只可能是臨時變更主意,倘若如此,那麻煩便大了。
黃永濟與黃況對視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晦暗。
這時,卻聽得外面有一道清婉的女聲,穿門而入。
“四位家主設宴,某豈能不至?”
這一句寥寥數字,聽在衆人耳中不啻為天籁之音。一群人頓時心情略松,不過瞬息便皆恢複了往日在人前的形象。
趙成為首,幾人一同起身相迎。
暮笙帶着一名下屬一身松快地踱步進來,見了人便拱手告罪:“實在抱歉得很,一早起來便聽聞有刁民違令出海,本官不得不親去查看了一番,這才遲了,還望幾位原諒則個。”
值此關頭,誰還為她遲來計較?劉惠民笑道:“府君能來,便是我等榮幸,說什麽原諒不原諒這等見外話?”
“正是如此,府君勤政,事事親力親為,實乃我臨安黎庶之幸,還請快快入席,吾等代臨安百姓敬府君一杯。”趙成不失時機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暮笙也不推卻,笑吟吟地帶着薄林入席。昨日天使宣的乃是密诏,故而人皆不知,而她有了這道告知官營之事勢在必行,命她全力配合老殿下與崔雲姬的密诏,便知該如何行事。
見她行止鎮定,劉惠民頓時就覺得定了心。他們能得到的消息,郡守或多或少也能聽聞一點風聲,但她非但來了,還是這般從容不迫,可見有商量的餘地。
劉惠民看了林潭一眼,林潭已入座,見他看過來,挑了下眉。
趙成如方才所言,舉杯相敬。
暮笙笑道:“本官酒量不行,一杯黃湯下去便不知東西了。就讓他代飲吧。”說罷,便擡手示意薄林。
趙成與黃永濟不動聲色,依言朝薄林舉杯。劉惠民倒有些不忿,奈何倘若真把府君灌醉了,接下去的話便不好說了。林潭則是若有所思,繼而微含笑意,格外又敬了薄林本人一杯。
這四人,倒是各不相同。
酒過三巡,黃永濟便介紹起身旁的兒子來:“這是小犬黃況,僥幸中了個舉人,才蒙胡老先生賜字奉直。”
黃況立即随父親的話見禮道:“奉直見過府君。”他們早前便見過一回,此下黃況卻擺出初次拜見的模樣來,“早該拜見府君,只是聽聞本郡事務不斷,府君賢明,仁心愛民,故不敢輕易上門攪擾。”
暮笙笑吟吟地打量了他一番,先前那回見得匆忙,第一印象便是一個年少有成的才子,眼下看來,可不盡于此,在心中思忖了片刻他家的情形,再一想黃永濟今次攜子同來的含義,暮笙顯出一絲親近來:“奉直是聞名浙州的才子,他日必成大器,有空不妨來府上坐坐,我雖不是科舉出身,總算也拜讀過不少進士文章。”
黃永濟忙道:“能得府君指點,實是小犬之幸。”
這四府中,趙成出身碼頭苦工,後落草,積累大批家財後,涉鹽事,洗白身家,早年吃苦最多,經歷最多,人自也謹慎。林潭是祖上傳下了點東西,原做的布商,衣暖飯足,小富之家,後不知讓他搭上了那條路子,販起鹽來,成了遠近聞名的大鹽商。至于黃永濟與劉惠民則都是家學淵源,兩家的父親那輩便是鹽商,不同的是劉家暴富後便不倫不類地學起世族的體統來,劉惠民以嫡長繼承家業,黃永濟則是鬥敗前頭的幾位哥哥,又将父親從家主的位置上趕了下去。
臨安城中的豪門望族,暮笙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同黃永濟敘過話,便聽得趙成歉然道:“本想着荷園臨湖,滿池碧蓮芬芳撲鼻,如此清雅之地,臨之便可心曠神怡,也好讓縱日案牍的府君解解乏,不想,竟忘了夏日已過,只剩了滿池枯敗,是我沒想周全。”
暮笙很不在意道:“這有什麽,夏日有夏日的潋滟風光,秋日也有秋日飒爽氣勢。”
劉惠民聞言忙接了句:“正是,何況,來年仍有春夏,不過一時蟄伏,總有盛況如昔之日。”
林潭忍不住皺眉,去看府君,果然府君亦是神情凝滞。
他們本不想這麽快便露出鋒芒,奈何劉惠民已經急不可耐地在話語中帶出來了,再遮掩也遮掩不住。林潭心下罵了句豎子不足與謀,便要看着趙成眼色行事。
趙成是他們之中資歷最長者,趙家在鹽道也比其他三家更舉重若輕,此番自然由他執牛耳。
想緩緩道來是不成了。趙成也沒自亂陣腳,開門見山道:“此番請府君,不止感謝府君對臨安百姓厚愛,還有我等驟遇困境,懇請府君憐憫,施以援手。”
說出來了。衆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暮笙。
暮笙訝然道:“趙家主何出此言?四位家大業大,子孫興旺,哪怕偶有困境,也總能遇難成祥,何至于向本官求助?”
她不接茬。
劉惠民一擰眉頭,正欲再言,便被林潭在底下扯了下衣袖,不滿的轉頭,就看到這位叔叔輩的家主,眼中明明白白寫着“閉嘴”二字。
“家大業大四字實在當不起,我等也只薄有家産,衣食無憂罷了。”黃永濟嘆道,“府君事務繁忙,有所不知,京中有傳言,要将官營之事落實了。這事,先帝時就鬧過一回,最後不了了之,先帝也未曾重提,可見不是什麽好事。今上承嗣先帝血脈,自以先帝為主。”
言下之意,這回再來勢洶洶,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暮笙但笑不語,看來他們還不知當初她也是力主官營的。
見她不搭腔,林潭想了想,試探道:“府君自京中來,可有什麽消息可賜教一二否?”
很是謹慎,也很有眼力。暮笙看了看他,思忖了片刻,道:“我出京之時也不過五品參政而已,雖有幸得見聖顏,究竟人微言輕。只有一條,聖上決心,甚于先帝。”
衆人皆默然。
片刻過後,劉惠民見不得自己士氣低落,輕蔑道:“決心甚于先帝又如何?陛下終究年輕,怎比得上先帝統制四海,說一不二。先帝到了晚年都未曾再提起之事,陛下又能如何?”
暮笙掃視過來,眼中精光一現,冷笑一聲,道:“陛下如何,豈是爾等小民可議?某初來乍到,不比諸位在臨安枝繁葉茂,諸位所求之事,某怕是幫不上忙了,告辭!”
眼見郡守動怒欲走,五人終于慌了神。劉惠民亦悔自己說得太透。
幾人紛紛阻攔相勸,暮笙見此,無奈嘆道:“不是本官不肯幫忙,實在是,君不密使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幾事不密則成害。莽撞沖動固然得一時意氣,卻與大事無益。”
一番話說得劉惠民滿面通紅。
暮笙說罷,便搖了搖首,不待衆人再勸,便走了。
剩下五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最終,趙成不發一語,拂袖而去。黃永濟父子與林潭、劉惠民拜別,也上了自家馬車。林潭理都不想理劉惠民,原先說得好好的,就是他,不知輕重,胡言亂語,劉家老二比他強上不知幾倍,可惜了晚生了三年。
林潭一走出荷園,便看到前方陰影處,趙家的馬車停在那裏,他心念一動,忙走上前去。
暮笙滴酒未沾,自馬車上下來時,神色甚為清明。
薄林一直跟在她身後,見她嘴角微揚,顯然心情很不錯,便思忖着問了:“這一趟去,什麽都沒說成,府君是白跑一趟了。”
“哪裏白跑了?各家的立場不是都擺明白了?”
薄林回想了一下,似乎摸到一些命脈,但仍不清晰:“府君是說?”
“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暮笙輕吟,見薄林眉目微展,方道:“黃七公子若上門,好生招待。”
薄林不再多問,恭敬答應了。
除卻這件事,更讓暮笙驚喜的是另一件與千秋萬代皆有利的大事。适才在宴上,不好顯露,此時回到自己書房,她不由神采飛揚,抖出一本空白的奏本,飛筆而書。
當她這本奏疏送到禦前,孟脩祎立即便推開其他事,迫不及待地展開。
“臣臨安郡守薄暮笙恭謹拜奏皇帝陛下……”孟脩祎逐字逐句地看下來,及讀罷,已是喜上眉梢,欣喜拍案道:“大善!”轉頭問麥榮恩:“齊王叔他們出京了麽?”
“回陛下,老殿下他們今早走的。”頓了頓,麥榮恩又道,“此時派人去追,還能追上。”
孟脩祎搖頭:“不必了。”待她修書一封就是。
說罷,她又低下頭去,将那道奏折逐字逐句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乍然驚喜的那股勁頭過去,便是無盡的悵然。
奏疏上呈禀,暮笙意外得知一種比煮鹽法更為便捷的曬鹽法,改以此法,可多産鹽,可降鹽價,哪怕沒遇上官營的事,也是功在千秋的喜事!如此于國于民皆有裨益的盛事,出在她的治下,由不得她不大喜過望。
孟脩祎提筆批朱:“知道了,卿可視勢酌定。”
朱筆下的字蒼勁有力。待字跡幹透,孟脩祎方合上奏本。此事一旦告知天下,暮笙便是大功一件,如此功勞,史書上也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到時賜她什麽好?她會想要什麽?給她什麽,才能給到她的心坎兒上?
孟脩祎不禁深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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