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焦土漆黑,還在冒着白煙。
因昨夜仆役都被遣了出去,鄰裏又入不得門,故而,待人報官,官府再派人救火,已來不及了。
林潭死了,近乎屍骨無存。那些賬冊也随她一起,消失在人間。
天姍姍來遲地飄起雨來,暮笙站在階上,看着那攤焦土。侍從撐開傘,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後。
“問過了,他昨夜與了仆役假,将府裏的人遣的一個不剩,書房的門也看了,是從內鎖上的。”崔雲姬走到她身旁,說道。
二人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出疑窦。
“昨日傳喚他時,并未看出他心存死志。”暮笙凝重地說道,開始回憶昨日林潭說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從頭到尾,仔細地将記憶之中林潭的神色、話語過了一遍。昨日放過的一些蛛絲馬跡此時格外清晰起來。
暮笙望向崔雲姬道:“他問你可認同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畢竟做了一段時間郡守,也處理過一些案件,暮笙很快就抓住關鍵:“你可欠了他人情?”
崔雲姬與林潭幾乎無私下相交,只除了那夜……
二人對視了一眼,一起說出一個名字:“宛娘。”
那夜,暮笙畢竟來遲了一步,若是沒有宛娘,不論之後暮笙是否能将事情壓下來,崔雲姬這虧,是吃定了,如此說來,不論宛娘是如她自己所言受林潭指派抑或是她自作主張,她都與崔雲姬有恩。
暮笙立即令人去尋宛娘來,林家仆役已都被尋回來了,宛娘既是林潭的婢子,應當也在才是。
崔雲姬有些焦躁的來回踱步。林潭一死,他那裏的證據都與他一起灰飛煙滅,她只能另尋切入口,更棘手的是,林潭之死若是處置不好,怕是要引起軒然大波。
過了好一陣,侍從來禀:“仆役中并沒有一名喚作宛娘的女子,小的将林家管事尋來了,請府君問話。”
那管事正抹着淚,見了暮笙,規規矩矩地行過一禮,說了起來:“宛娘不是林家的仆役,她是我們家林爺的人,是林爺五年前花了十萬兩白銀從那青樓楚館中買的。小的聽聞她本是官門女,因家中尊長犯了事,累及親眷,被充沒為奴,最後因她那絕色的容顏,流落到煙花之地。她通讀詩書,精曉音律,性情溫順,為人純善,很得林爺喜愛。”
崔雲姬聽到她流落煙花之地便微不可查的皺了下眉頭,問道:“她現在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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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前林爺帶了她出門,不知去向,小的猜測,興許是送去了闵府。”管事說罷,擡頭看了崔雲姬一眼,低聲道:“宛娘在闵府住過三年,月前才回林家。”
闵世傑?暮笙與崔雲姬面面相觑,只覺得越發複雜了。
林潭一死,京中來的那批人都頗覺焦頭爛額,即便是甚為天潢貴胄的齊王都忍不住皺眉。然而,事情不止于此。
林潭死後數日,臨安大街小巷都在瘋傳,欽差逼死義商。
白日裏林潭才被傳喚,晚上就縱火自盡,這其中貓膩,很值得人探尋。一時間人人都在說着這事,流言漸漸傳的有鼻子有眼,欽差如何仗勢欺人,林潭如何受辱,又如何感念百姓,為防欽差事後算賬,牽連無辜百姓,幹脆一死了之。
“是沖着我來的。”崔雲姬擰了擰眉頭。
林潭是暮笙令郡守府的兵卒傳來的,流言卻避開郡守,避開齊王,避開其他同來官員,只提出了崔雲姬,林潭是縱火*,卻絕不是什麽為了無辜百姓,法不責衆,那麽多百姓,哪怕齊王想要處置,都得三思,何況崔雲姬,這般說法,只是為了激起民怨。
現在,崔雲姬果然千夫所指。
“早前,我就想好,這路勢必不好走,說不定還得賠上一頂烏紗,這我不怕,總有東山再起的時候。卻沒想到連結果都沒看到就要折戟沉沙。”崔雲姬甚是沮喪,她是替陛下辦差,這回犯了衆怒,被革職,陛下念着她的好處,她必能起複,可她萬萬沒想到她犯的這個“衆怒”不是來源于朝中被觸及利益的大臣,而是臨安百姓。
弄得這個局面,丢官她認了,好歹讓她将這事辦成了,不然,她有何面目回京。
暮笙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這就沮喪了?既有流言,攻破就是。他們說林潭是義商,你就證明他不義。林潭沒了,趙成、劉惠民還在,把他們抓了,從他們那裏挖。”
“他們?”崔雲姬眼睛一亮,雖有着拐彎抹角,但也不是不行,她站起來就要去。
暮笙按下她道:“不急,你先歇着,下面的事,我來辦。”外面到處都在說她,她還是暫避一避風頭。
暮笙下手很謹慎,她并未立即拿人,而是從往年的宗卷中翻出了幾條涉及趙成與劉惠民的人命官司,以此為憑證,去将人帶了來。
趙成正與劉惠民孜孜不倦地編造謠言,見官府突然向他們發難,一時措手不及。
只顧着一心想将他們一網打盡的崔雲姬,帶沒顧上這位一直協從的郡守。
捉了他們來,就不打算放他出去。
将二人分開了審,趙成嘴緊,劉惠民卻是窩裏橫,沒事發時猖狂,一戴上枷鎖便惶惶不可終日。暮笙先晾了他幾日,讓他在漆黑的牢中好生受了些欺淩,方不緊不慢地提審。
劉惠民是個纨绔,早前繼承家業前,有他那精明能幹的父親兜着,在臨安城中無法無天地混了一段日子。其中自不乏在青樓中争風吃醋,在街上縱馬傷人。之前那位府君姑息着,到了暮笙手裏,正好拿來用。
劉惠民看着四周刑具,顫顫巍巍地跪着,還在伶牙俐齒地争辯:“法不溯過往,案子定了,就沒有再翻出來的道理。何況,府君翻前任府君判的案,難道就不怕下任府君再來翻你判的案麽?”
暮笙看了看他,溫柔一笑:“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本官想知道什麽,劉爺不明白麽?”她一面說,一面意有所指地将目光掃過那些猙獰的刑具,示意道:“上回承蒙劉爺款待,還沒來得及回敬,不如就趁現在,本官好生伺候劉爺一番。”
她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走到刑架旁,白皙的手指劃過一排鞭子。那白皙柔軟的手落在劉惠民的眼中,就如地獄來使一般可怕,他心提到嗓子眼兒,眼都不敢眨地看着。
最後手停在炭盆裏的烙鐵上,暮笙慢條斯理地拿起烙鐵,認真地端詳了一番,與劉惠民輕聲細語道:“也不知劉爺細皮嫩肉的,受不受得住。”
那烙鐵燒得通紅,一根發絲掉在上面,瞬間便化成灰燼,劉惠民瞪大了眼睛,驚懼地咽了咽口水。
暮笙一步一步地朝他靠近。
劉惠民眼中的恐懼越來越深,就在那烙鐵即将燙上他的後背,就見一獄卒跑進來,在暮笙耳旁低語幾句,暮笙瞬時直起身來,轉身将烙鐵扔回炭盆道:“罷了,趙成招了。”
“招、招了?”劉惠民冷汗淋漓,驚魂未定。
暮笙笑眯眯的,甚是和善道:“不錯。你本有活命的機會,不過,現下他既然招了,你就無用了,可我總不能白捉你,弄得跟崔大人似的,讓百姓罵我冤枉無辜,便幹脆判你個殺人罪,斬監候吧。”
斬、斬監候?劉惠民睜着眼睛,看向暮笙,只見她接過獄卒奉上的濕帕子随意地擦了擦手,就要走了,那架勢,是當真已不在乎他說或不說。
她走了,步子很是輕盈,一步,一步,邁出去,沒有一點猶豫,劉惠民的心卻仿佛随着她一步步的在胸口疊上一塊塊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嘶啞的聲音,從喉間逼出來,聽到自己的聲音,他仿佛頓時有了勇氣,高聲喊道:“我說,我說,我這有趙成都不知道的!”
鹽政就那麽點官員,賄賂了這個,就得賄賂那個,決不能厚此薄彼。劉惠民吐的幹脆,說完從父親那裏得來的劉家的機密,因看到府君不屑的目光,忍不住将一些瑣碎都一并說了。
一旁的文書已飛快地将他說的記了下來,讓他畫了押。
暮笙接過來飛快地掃了一遍,便一聲不發地轉去了趙成那裏,用上面的一些事情,再去趙成那裏套話。
劉惠民膽小,且是錦衣玉食地長大,沒見過什麽血腥,自是易恐吓一些,趙成是真刀真槍拼出來的,要騙他就不那麽容易了,只能先設法從劉惠民那裏取出有用的東西,而後再拿這些東西做引子,設法撬開趙成的嘴。
有了劉惠民的供詞,順藤摸瓜已不難。又花了幾日功夫,讓趙成認罪畫押,暮笙将兩張供詞都交給了崔雲姬。
這是她的差使,她不過從旁協助。
闵世傑看着情形,約莫将要塵埃落定,便将那匣子放到宛娘面前,連同那封信一起,說道:“這是林潭留給你的。”
他用了一個留字,宛娘沒注意,看着那匣子,不知是否要收。
“打開看看。”闵世傑不耐煩道。
宛娘遲疑着打開,待看清裏面的東西,當即驚地站了起來。
滿滿一匣子,都是銀票!每張面值百兩,積起來當有近百萬。
闵世傑瞟了一眼,嗤笑道:“難怪官府将林府抄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她那萬貫家財,原來都在這了。”
“砰!”匣子被猛地合上,宛娘驚恐地睜大眼,不敢置信道:“林家,被抄了?”
闵世傑瞥了她一眼,眼中不自覺地就流露出輕視來,語氣涼薄道:“豈止,林潭也死了,縱火*。”
話音到此,戛然而止。
宛娘腦海中一片混沌,耳邊是毫無意義的嗡聲,怎麽也不敢相信,那混賬就這麽死了。她屏住呼吸,胸腔仿佛也停止了跳動,這世間的一切都停止了,只有耳朵邊毫無意義的嗡聲。
“她……”宛娘艱難地開口,随着而來的便是胸腔揪緊的疼痛,就像有一只手,殘忍地把她的心捏碎。
眼淚,墜落。哀痛層層染染地席卷。
“她……”宛娘說不下去,只能捂着臉哭泣。
闵世傑沉默了片刻,道:“你準備準備,一個時辰後,我帶你去見崔雲姬。”
說罷,便甩袖出去。
哪怕怨她,決心忘卻她,宛娘從沒想過她會死。
心像空了一塊。這些年一直怨她無情,怨她自私,但這人卻突然間就沒有了,消失得那麽徹底,讓她的怨恨,讓她的牽挂,讓她一切的情緒都變得毫無意義。
桌上的信被眼淚沾濕。
那是林潭留給她最後的話。
宛娘擦去淚,攤開信箋,空蕩蕩的尺素上只有四字。
惟願君安。
待闵世傑再來,宛娘已梳洗過,除了紅腫的眼睛,再看不出她哭過。
“大人。”宛娘站起身,福了一福,“我不去見崔大人。只求大人放了我,我願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闵世傑像聽見了什麽有趣的事,笑了起來,笑罷了,他道:“何時有你置喙的餘地了?何況,哪怕我果真放了你,”他上下地打量着她,“你就當真能平靜的過完下半生麽?以你的姿色,除非有人護着寵着,否則,你不去找麻煩,麻煩也會來找你!”
他與林潭做了個交易,林潭将賬目毀了,他替她把宛娘送到崔雲姬身邊,原本沒有林潭*這一件,不知怎麽他竟不想活了。以他看來,照林潭的狡猾,罪責必是逃不了,卻并不是非死不可,可他卻自盡了,如此看來,只能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宛娘默然,一個女子,一個無自保能力卻姿容無雙的女子,在這世道中,只能依附別人。
闵世傑見她很快就想通了,也沒說什麽。實際上,她想不想去,都不在闵世傑的顧慮中,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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