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宛娘什麽也沒帶,只是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既然已決定與她一刀兩斷,她就不會再要她的東西。
林潭見了也沒說什麽,送她到闵府外,并未送她進去。
宛娘毫不猶豫地走了,林潭站在她身後,一直看着她走入那座她待了三年的府邸,一直看着府門合上,她們被一堵輕飄飄的門隔開,卻如陰陽相隔。
她眼中的亮光一點點沉寂下來,黯淡得仿佛整個生命都在這一刻熄滅。
宛娘走入府中,她對這裏并不太熟,大多數時候,她都是待在自己的房中。
闵世傑安坐在廳中,見她進來,擡了擡眼,道:“彈一曲來聽。”
廳中設了香爐、古琴。宛娘走過去,跪坐在琴前,素手輕撥,一曲《高山流水》傾瀉而出。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琴曲易奏,知己難求。
三年來,闵世傑第一次正眼打量這個女子。
美,美得堪稱舉世無雙,姿容卓絕,媚意透骨。闵世傑知道她美,如此美色,是個男人都無法阻擋。放着如此絕色,林潭竟然沒有下口,闵世傑倒沒有取笑他。他不是君子,但也沒壞成畜牲,這世間總有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珍貴情意。
于是,闵世傑就試圖從她身上尋找除了美色之外,還有什麽。
一曲盡,琴音滅。宛娘将手指搭在琴弦上,垂着眼眸,靜靜地坐在那裏。
美色與錢財一樣,皆是懷璧之罪。紅顏禍水,不外如是。
“林潭,他也精通音律,你們可曾琴瑟相和?”闵世傑問道。
宛娘沒有動,眼睛仍然是垂着,看着她身前的古琴,回道:“三年前曾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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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闵世傑點了點頭,看到宛娘這樣,他想到了什麽,含着點笑意,問道:“你是怨他?”
宛娘不語。
闵世傑沒有動氣,繼續問道:“他是個壞人麽?”
宛娘依舊沉默。
闵世傑如在自語:“修路造橋,惠及鄉鄰,恤寡矜孤,敬老懷幼,可謂一派赤誠。可他是個好人麽?行賄斂財,枉顧律法,狡猾奸邪,膽大包天。”
宛娘終于擡起頭。闵世傑卻不理她了,站起身來嘆道:“誰能為所欲為?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也不知是嘆自己,還是嘆林潭。
這是三年來,闵世傑第一次與她說的那麽多。宛娘隐隐覺得哪裏不對,卻有如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什麽都看不清。
兵卒到林府時,林潭身着布衣,安然地坐在堂上。她身前的案上擺了古瑟。
瑟有五十弦,樂聲如流水,如南風。林潭閉目而奏,樂聲不亂,悠然高闊。
兵卒面面相觑,不由守在門口。
尾音安然落下,林潭睜開眼,看到他們,直起身來:“我有嘉賓,鼓瑟友之。林某讓諸位久候了。”
見她無反抗之意,兵卒也客氣了些,未上枷鎖,由她自己走了出去。
至郡衙,齊王、崔雲姬、暮笙皆在。
三人在後衙見了林潭。
身為階下囚,林潭甚是從容,依禮拜見,便坦然站着。
齊王點了點案幾道:“你可知所犯何罪?”
林潭拱手道:“林某不知,望殿下明示。”
“亂政!”齊王道。
“何來亂政?林某是商人,從不談國政,安分行商,起先是混口飯吃,後來能溫飽了,便回饋鄉鄰,每年都出銀錢贈予孤弱。去歲水災,林某傾一己之力,竭力救災。至于所做生意,在殿下與兩位大人眼中,商賈是賤業,可少了商賈,百姓安得便利?有衣可穿,有糧果腹,有鹽可食,我等功不可沒。”林潭娓娓道來,毫不畏懼。
暮笙心中明白,想讓林潭開口沒那麽容易,也不指望立即就能讓他把知道的都吐出來。
因着宛娘是林潭婢子,崔雲姬對她存了幾分客氣,但私不廢公,何況林潭在那件事中也未必果真如宛娘所說的幹淨:“短短五年,你是如何聚起這大筆家財?鹽屬暴利,引人眼紅,但據我所知,這五年中,不論官匪,都未曾與你為難,不知林爺你有什麽本事,能得安生?”
當年趙成為了幾口鹽井,手上還沾了不少血,林潭卻是平順的很。
“運途好。”林潭看向崔雲姬,目光像出鞘的寶劍,打量着崔雲姬,“蒼天厚愛,讓林某穩穩當當就到現在。”
崔雲姬嗤笑:“這話說出來,你也不臉紅。”
林潭也是一笑,看向她的目光始終都是打量、探尋、思忖,朝她道:“林某出身微末,卻知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崔大人飽讀詩書,不知是否認同這話?”
突然說起報恩,崔雲姬與暮笙對視一眼,道:“無論高尚低微,為人的根本道理都是一樣的。”
林潭一拱手:“那就好。”說罷,便閉口不言。
之後,無論齊王,崔雲姬亦或暮笙問什麽,她都或顧左右而言他,或幹脆不說,仿佛她今日來此,只是為了向崔雲姬确認那句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
這情形,實在怪異的很。
齊王惱了,一個低賤的商人,在他面前也敢這般目中無人,就要下命将她羁押牢中,門外匆匆跑進一個侍衛。
那侍衛滿面驚慌,一來就跪下道:“殿下,不好了,外面圍了一群百姓,要求放了林潭。”
“什麽?”齊王驚道。
暮笙皺眉,問:“怎麽回事?”
侍衛咽了咽口水,仔細說起來:“是一些去歲遭了災的百姓,說林潭與他們有大恩,說他樂善好施,普惠鄉裏,必不是壞人,求府君放人。”
他們今日才拿人,這些百姓就來了?崔雲姬沉聲道:“可有為首之人?”
“沒有。”侍衛仔細想了想,又道:“郡衙外已聚了許多人。”
崔雲姬轉頭去看林潭,只見她一言不發地在那站着,置身事外一般,沒有擔憂,沒有得意。
郡衙外的百姓越來越多。
暮笙出去,那些百姓便高聲喊冤。
來的有青壯,有婦孺,還有耄耋老人。令人驅逐是不行的,婦孺老人是弱者,總易使人同情。
暮笙道:“一未開衙,二未上鎖,誰說本官緝捕林潭?何人使你們來的?”
一群百姓相互看了看,皆從對方面上看出不安來。最終是一老者上前道:“小民是冒山裏長,前日有人來說,林爺有牢獄之災。小民不知道別的,只是,若是林爺犯了事,國法無情,應當按律處置,可林爺心善,也從未欺淩弱小,便是名下的商鋪,賣的鹽也是分量最足,這樣的好人,怎麽會違法呢?”
他一說罷,衆人紛紛相和,連原本看熱鬧的百姓都滿面動容。
原本打算盡快将林府抄了,必能從中搜出賬本,現下看來是不行了。
他們那麽多人,竟奈何不了一個林潭。
“府君……”裏面走出一個侍衛來,在暮笙耳邊低語幾句,暮笙颔首,随即,林潭便走了出來。
暮笙看着她笑與衆人道:“府君令人尋林某來問個話,并非緝捕,諸位好意,林某在此謝過了。”
那裏長頓時松了口氣,又連忙向暮笙賠禮。
暮笙看了看林潭,低聲道:“你何必讓自己陷入萬劫不複?”
煽動人心,是上位者大忌,哪怕她原先做的善事是出于好意,此時看來也是邀買人心,恰好将“商人亂政”這一罪名坐實了。她看似勝了,實則敗了。
林潭難得柔和地看了她一眼,道:“多謝府君好意。”
暮笙側頭看她,她似乎與前兩次相見時跟随趙成眼色辦事的模樣大不相同。
林潭施施然地走了,百姓很快便散去。
一入林府,便見趙成與劉惠民站在那裏。
這些百姓,是他們找來的。
林潭謝過他們,見她神色疲倦,二人也走了。
夜幕很快就降臨。
林潭喊了管事來:“此刻起,與你們三日假,都家去吧。”
管事頗覺不解,只是看她神色漠然,也不敢違背,忙去傳話,很快林府便空了下來。
林潭身邊只剩了一個自小跟随她的小厮,她走進書房,攤開一張紙箋,沉思良久,慢慢地鄭重地寫了起來。待寫罷,她從暗格中取出一只匣子,連同書信一起交給小厮,道:“送去闵府,請闵大人替我将它轉交宛娘。之後,你也不必回來了,能走多遠走多遠。”
小厮接過,退後兩步,突然重重跪下,含淚叩首:“您保重。”
林潭笑了笑,揮揮手道:“去吧。”
門合上了,房中幾盞蠟燭微弱地閃着光。
真的只剩她一人了。
林潭回房沐浴,束發上冠,換了一身莊重華麗的衣袍。青衫廣袖,衣袂翩然,将本就眉清目秀的她襯得越發溫文爾雅。
她取來瑟,點上熏香。又将牆角的幾只大箱子打開,把裏面的賬冊都拿了出來,高高地堆在書房正中,把幾壇烈酒澆在上面,潑到四周的地面,牆上。
做完這些,她将衣袍冠帶理平整,四下掃視一番,拿過蠟燭,面無表情地點燃四周的帷幕,最後,将蠟燭扔在賬冊上。熊熊烈火,騰地燃起。
整間房子在瞬息間葬身在火海裏,烈火通紅地映着林潭平靜的臉龐,她突然笑了笑,淡然自若地坐到瑟前,一曲高山流水在她指下傾瀉而出。
千金易得,知己難求。
臨終一曲琴瑟音,一腔熱忱贈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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