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啪!”闵世傑将杯盞頓在小幾上,杯盞傾斜,茶水濺了他滿手。

周孝誠讓聲響逼的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觑着他陰沉的容色,怯生生道:“大人,這可如何是好?”

闵世傑合上眼,竭力使自己心平氣和。他為官多年,在養氣一道上下了不少功夫,日轉星移,頗有成效,将自己養成了一個溫文爾雅的儒士。他已記不得自己上回這般大動肝火是什麽時候了。

闵世傑睜開眼,淡淡道:“該如何,就如何。”

周孝誠急得滿額頭汗,多好的一步棋,竟給走岔了,早些與他通個氣,他設法拖住薄暮笙,不就成了麽?到時崔雲姬拿捏在手上,如何擺布還不是他們說了算?這些鹽商,光會發狠,別的,什麽都辦不成!

“崔雲姬氣狠了,這些日子下了狠手在查,臨安郡乃至整個江南都雞飛狗跳的,光昨日抓了三個鹽商,看樣子,是想一撸到底……”周孝誠急得跳腳,涉及暴利,有幾個是幹淨的?端看朝廷想不想查。

偏生這崔雲姬同他們過不去!

闵世傑掀了掀眼皮:“往日取人錢財時,怎不見你想到今日?”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叫周孝誠羞得滿臉通紅,到底還殘留了一星半點的羞恥心,他恨恨一跺腳:“大人!都什麽時候了!下官也是為大人着急!”

闵世傑莫名一笑,瞥了他一眼,心道,我與你怎會一樣?我再貪,好歹還是個人,好歹知道,什麽是輕重緩急。而你,不過一個貪生畏死的畜牲。

畜牲并不知闵世傑暗自将他貶得一文不值,還眼巴巴地等着,盼他拿個主意。

水至清則無魚。聖上自是明白這個道理,滿朝堂望去,難不成都是清官?闵世傑一捋須,輕描淡寫道:“你也莫急,該做什麽就做什麽,我已往京師去信——沒人願見崔雲姬一查到底。”清一清是應當的,舊的總該為新的騰位置,可若是統統殺盡,那就不應當了!

見他胸有成竹,周孝誠這才松了口氣,忙滿口好話的捧他。

闵世傑親和的笑笑,并不答話。

以闵世傑的算計,陛下遠在京城,不知江南究竟如何,他盡可交通高官,設法幹脆就将崔雲姬換了,另派一人來。誰知,京師發生了一件大事,身處高位者,誰都顧不上這攤亂子!

皇帝突然下诏,将相位擴至五人!并改稱中書令為丞相。丞,翊也,即為翼,有輔之能。丞相,金印紫绶,輔佐君王,總理百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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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國宰相謝恒過世後,承平帝為紀念她,百官之首不再稱宰相,改稱中書令。歷來,一人之下的相都只一人,多時左右兩相,從沒有一氣就有五個的。

驚訝歸驚訝,自裴伯安之後,百官之首便空缺着。此時,雖有不少翰林、禦史以為皇帝此诏不合祖制,卻禁不住高官顯爵們争相表現,皆欲拜相。

滿天下多少官?一縣,有縣令、縣丞、縣尉、主簿、教谕等等等等,天下有多少個縣?又有郡、州,又有軍中職銜、又有滿京師的京官,林林總總加起來算一算,官員數萬。

自有科舉,每三年,便有三百進士,三百進士散落各地,或飛黃騰達,或到死仍是個芝麻官,不一而足。

此乃文官。

開國之初,跟随承平帝東征西讨的那些人已作古多年,他們的子孫受他們的功勳蔭蔽,封侯封伯,之後,又有數次開疆擴土、剿滅賊匪,又提升了一批武官。

此乃武将。

各種進身之階,使得文臣武将無數,相位卻只有一個。

多少人望眼欲穿?多少人折戟沉沙?

多少人只差一步,一步走了一輩子。

現在,相位提至五人,機會是從前的五倍,諸多高官顯爵豈能不拼一拼?

與之相比,江南那點事算得了什麽!

但凡有些希望的都顧不上援手,涉入太深出不來的多半官位不高,這會兒只得抓耳撓腮,無計可施。

消息傳至臨安已是半月之後。

周孝誠急急忙忙地趕去尋闵世傑,後路斷了,他們得再找別的路。

“大人,實在不行,幹脆就……”周孝誠壓低了聲,神色狠戾。

闵世傑淡淡道:“崔雲姬再如何也是陛下之臣,做的也是為了社稷,咱們若是對她不利,成什麽了?”

“哎喲,我的大人,如今還是先想想保命吧。”周孝誠站起來,焦躁的來回踱步,那油光發亮的額頭染了細密的汗,就如同豬腦袋上的厚厚一層油脂,看得人難受。闵世傑神态自若,端起茶來飲了一口,漫不經心道:“保命就保命,犯不着動刀動槍。崔雲姬死在臨安,臨安不就成了龍潭虎穴?平白惹人注目。”

“只要能嫁禍到薄暮笙身上……她無根無基,誰能為她出頭?”

闵世傑道:“愚蠢!你當齊王是死的?你當一個果真無根無基的人做輕而易舉就做了臨安郡守?你在她這個年紀,還在懸梁刺股呢!”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大人,您倒是給個準話到底要如何?”周孝誠深深喘了口氣,突然想到什麽,三兩步跨到闵世傑身前,懷疑道:“到現在您還遮遮掩掩,莫非是想棄車保帥不成?”

闵世傑立即皺起眉來,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周孝誠一瑟縮,膽怯油然而生,然一想到眼下說的是要命的事,他便梗着頭顱道:“林潭那裏,一筆筆賬記得明白,他是聰明人,必有能保命的東西,崔雲姬已經查到他那兒了,一旦他頂不住,大人,你也不能再安安穩穩地坐在這了!眼下,我們只有同舟共濟!”

他在林潭那裏是有把柄,不然當初也不會硬将宛娘要來,宛娘在他身邊,就有如最牢靠的質子,可惜,他一開始錯估了崔雲姬的決心,竟将宛娘送了回去,以此劃清界限。周孝誠瞪着一雙綠豆眼,闵世傑見了便厭惡得緊。他做事謹慎,也只有林潭那裏有他一筆受賄的賬目,周孝誠就不一樣了,把柄散落的到處都是。

他竟還想将他們綁到一條船上!

闵世傑一笑:“正是應當同舟共濟,你卻先疑起我來了。孝誠,我何時對不住你過?”

周孝誠像是松了口氣。說薄暮笙無根無基,他才是最無根無基的人,只要闵大人不棄他,總還是有辦法的。

闵世傑打發走了周孝誠,獨自思索起來。

這究竟是湊巧,還是陛下有意為之?倘或湊巧,未免也太巧,若說有意,一氣給出五個相位?

他冥思半日,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

陛下即位至今,做了兩件大事,一是誅裴伯安,二是鹽政。前者為肅清,後者乃開拓。開拓之功,陛下豈能容下閃失?

至于五相,闵世傑眸光微閃,恐怕也是一步棋,只是不知陛下要做什麽。

聖心難測。當前要緊的還是過了眼前這難關。闵世傑沉思一宿,隔日一早,便派人叫了林潭來。

而此時,暮笙與崔雲姬到了海邊,站在她命薄林買來的那數十畝田埂上。

一眼看去,全是白花花的一片,如冬雪,鋪滿蒼茫大地。

崔雲姬只覺得窒息,知道暮笙想出了曬鹽法,卻遠不及眼下親眼看到的震驚。

過了好半日,崔雲姬終是笑道:“有了此法,出鹽大大提升。官府盡可壓低鹽價,還怕什麽?”

暮笙微微一笑,命人好生賞了曬鹽的雜役銀錢,又下令封口,誰都不許将此事透出去。

二人看完了鹽,便并肩往回走。

暮笙問道:“接下去,你要如何行事?”

“自然是将這裏仔仔細細地清洗一遍。”崔雲姬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賣了幾年鹽就以為是自己家的東西了,誰都不讓碰,哪有這樣的好事?誰都要為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暮笙唔了一聲,連連點頭。

“待我回去,便禀明老殿下,等老殿下同意,便将林潭拿下。”崔雲姬又道。

月餘的功夫,讓他們将這些錯綜複雜的關系摸清綽綽有餘。林潭祖上是布商,家業到了他手上,幾乎是一夜暴富,說他身後沒有人,誰都不信。至于黃永濟與劉惠民,這兩個都是從父祖手上接的生意,根基早就有了,他們能施為的也不多,尤其黃永濟,其子聰穎,看他的樣子,也有改換門庭之意,必不會大意留下把柄。而趙成……

“一身血腥,是個亡命之徒。”暮笙漫不經心道。

金烏西墜,天況也一日日冷了,得快些回城方好。崔雲姬也擡頭看了看天色,暫先放下話頭,快馬回城。

秋日的蕭索與冬日的蒼茫不同,不凜冽,卻讓人悵然若失。

林潭自闵府回來。

管事見了她,忙上前道:“林爺回來了?”

林潭點了下頭,想起什麽,問道:“宛娘今日如何了?”

管事有些踟蹰着道:“仍是不大歡喜,只是膳食都用了。”

林潭的眼中閃過一絲惘然,一絲擔憂,一絲深厚的沉痛,她終究只是笑了笑:“肯吃東西就好。哦,你去賬房,讓他們今明兩日便給家中仆役把這個月的月錢結一結。”

管事驚訝:“這,這還沒到放月錢的日子,怎地……”

林潭轉身來,笑看着他道:“這幾日辛苦大家了,明日結了,等到放月錢的日子再結一回,就當這個月給大家發兩個月的月錢。”

這是好事!管事喜不自勝,連連拱手道:“小的代大家謝過林爺了。”

林潭笑笑,揮揮手,讓他自去。

管事一退下,林潭面上的笑意便隐了下去,往日精明幹練的眉目間滿是疲憊。她嘆了口氣,全身的力氣都被人抽走了一般,只覺得累,很累。哪怕到了自己家中,仍是累。

宛娘就住在前面的屋裏,她慢慢地走過去,想要見見她,卻在門外頓住了腳步。

罷了,相見不如不見。等明日吧。

事情已經拖不得了。她不是一個人。

這些年來,她對不住很多人,到了如今,只當她林潭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吧。

隔日一早,天蒙蒙亮,林潭便到了宛娘門外。她換了身青衫,眉目秀氣的像個飽讀詩書的士子,而非世人眼中無惡不作的鹽商。

宛娘醒得早,一打開門,就看到林潭随意地坐在她門外的石階上。

見她出來,林潭站起身,語氣平淡:“你收拾收拾,我送你去闵府。”

說罷了,她仍是淡然地望着宛娘,仿佛她适才所言,不過是你随我出去走走。宛娘默默地點頭,道:“林爺稍候。”便轉身往裏去。

上一回,是三年前,她迫于無奈,親自把宛娘送到闵府,宛娘問她,是否會後悔?她當時怎麽說的?她說不會,宛娘臉上的那點亮光就随着這兩個字消失,她們間的情分便徹徹底底地斷了。

“宛娘!”林潭脫口喚道。

宛娘停下步子,背對着她。

“我後悔。”林潭艱澀地道。可是,後悔什麽呢?回到那時,她能不送宛娘去麽?不行,她只是個小小的商人,她無能為力。可是她又是個狡詐的商人,她深信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她總有一日,能把宛娘接回來,生活加諸在她們身上的苦難,總會過去。

宛娘轉過身來,她的眼中幹澀,沒有淚,也沒有希望。

“到此時,何必說這個?林爺能将宛娘送出去一次,自然就有第二次。”

林潭的心頓時絞痛,她低下頭,低聲道:“是我一直對不住你,你恨我吧。”

她少有的示弱,讓步。

宛娘笑了,搖了搖頭:“我不恨你,我會忘了你。這些年,我服侍闵大人,以此換回的好處,應當可以還了你當日贖身的銀兩了吧。林爺,我不欠你了,只希望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林潭烏黑的眸子裏滿是傷痛。宛娘看了看她,只覺得這些年都是個笑話,她守不住身子,便守着自己的心,可現在看來,都是不值得的。說不出是失望,還是釋然,她的命,就是這樣了,從一個即将要伺候萬人的妓子,變成只有一個恩客的妓子,心一旦死了,就沒有什麽差別。

她要在她們之間劃清界限,林潭驀然間心慌,脫口便道:“你欠我的,永遠都還不清!”話音剛落,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臉色頓時蒼白起來,道:“你,快一些。”頓了頓,又道,“喜歡的物件都帶走。”

她說完,又覺不如不說,漆黑的眼睛一下子沉了下來,卻仍固執地望着宛娘。

宛娘已不對她再有希望,只是輕輕地問了一句:“林潭,你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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