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時在中春,陽和方起。
自臨安一路往北,春洲喧鳥,芳甸雜英。越往北,草色越青嫩,如剛冒出嫩芽的新枝,一切都充滿希望。
愈靠近京師,暮笙便愈忐忑不安,近鄉情怯四字在她身上展現的淋漓盡致。
燕京城外城外十裏亭,柳樹依依,桃花點點。陽春白日風在香,雜英缤紛,芬芳滿鼻。暮笙翻身下馬,素手稍稍用力,折下一段新柳。
三年前走的匆忙,無人折柳相送,她那時也是澀然、失望、內疚、不舍交雜在心,一出城便縱馬飛奔,只能憑着一股勁,筆直地朝向遠方,不敢回望故都。
現在回想起來,竟是記不起走的那年,柳色是否這般青青。
薄家仆役早已等在城外,遙遙看到暮笙一行人的身影便喜不自勝地小跑上前,待暮笙勒住缰繩,幾人喜洋洋地上前做了個揖:“一聽聞小姐要回京,薄叔便掐着手指算日子,約莫着就是這幾日了,小的們日日天不亮就來城外等,終于等到小姐了。”
他口齒伶俐,說得真心實意,倒讓暮笙散了不少的惆悵,坐在馬上,笑着低頭問道:“家中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尤其是兩年前,小姐晉升為上卿,連京兆對咱們府邸都關心了許多,尋常連個花子都見不着。”
聽聞家中一切都好,暮笙更是舒心,緊了緊缰繩,朝城門走去。
進出城門皆有排查,暮笙遞上自己的身份證明,那士卒只看了一眼,就忙将身子彎的低低的,近乎垂到地上,口裏恭敬得近乎谄媚:“小的見過上卿大人,上卿大人可算抵京了,這幾日日日都有禮部的人來城外迎候大人。”
升任上卿之後,暮笙便一直在臨安做她的郡守,平日裏衆人也多稱她府君,她習慣了,這會兒見一個守門的士卒都這般誠惶誠恐地向她行禮,她顯是有一些反應不過來的生疏,聽到他下面的話語便察覺出不對勁來,問道:“那麽,禮部的人呢?”
既是日日來等,怎麽她回來的正日子反倒不見人影?莫不是出了什麽事?
士卒憨然地撓了撓腦袋,伸着脖子朝城外看了看,道:“正是,今日那些大人們怎地不來了?”
他話音還未落下,便見遠處跑來一名身着緋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男子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看到暮笙,忙止住步子,急促的喘息着,狠狠咽了咽唾液,拱手賠禮道:“下官失儀了。下官禮部主事張元茍,拜見上卿大人。”
說罷一揖到地,行了個鄭重的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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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禮。”
張元茍緩緩直起身,随着這一系列話語動作,他也緩了下來,不再喘喘簇簇的。
他來的突然,也甚是無禮,禮部迎候外放的大臣,應當早早侯在城外,而非大臣入城方急急忙忙地竄出個主事來應付,如此,還不如不迎候呢。故而,其中定是出了什麽岔子。既然禮部方面出了岔子,暮笙官位又比他高出十幾階,他應當主動坦誠緣由,獲得諒解才是,不然遇上一個心胸狹隘的在心裏記上一個怠慢之罪,那要如何?
張元茍卻是只靜靜地立着,一聲不吭地端着他的儀态。
難怪這把年紀了,還只是個五品主事,可見這位大人不是不會做人就是不會做官。暮笙暗自道,派了這麽一位不會瞧眼色的來,可見禮部那頭是出了大亂子了。
一路風塵,感到京城實則也是舟車勞頓,薄家趕了馬車來接她,她已迫不及待地想要上車去歪着,但因心中不踏實,仍是扶着馬車回頭問了一句:“張大人緣何匆匆地來!”
張元茍頓時一臉道德淪喪、痛心疾首,垂下頭,羞愧道:“此等醜事本不該宣于口,只是上卿大人垂詢……是我們尚書大人出事了,牽連了不少部裏的大人,眼下禮部正是人心惶惶,”他頓了頓,想起眼前人的身份,又忙道:“陛下禦下有方,只在前朝,未曾波及政事堂。”
他一面說着,一面面紅耳赤,仿佛做了差點牽連到政事堂禮部的不法事是他做的一般。
禮部?暮笙思量起來,闵世傑一年前升任禮部右侍郎,正三品,可謂官運亨通。兩年那一場幾乎将江南鹽政翻過來的糾察,除了證明鹽政的污穢不堪,還證明了闵世傑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廉,但暮笙因那會兒幾個不能解答的疑問而覺得闵世傑并非如他面上那般從容清正。
那麽,這回禮部的事同他有沒有關系?
暮笙想得入神,耳旁突然便傳來張元茍如夢初醒般的聲音:“瞧我這記性,險些忘了!上卿大人,陛下口谕,召您明日觐見!”
一句話,頓時使得暮笙如被火烤,如浸冰水,說不出是冷是熱,說不出是喜是悲。
郡守述職是以大考的形式,大考由吏部主持,考兩項,一考能力,臨民之務做得是否娴熟恰當,一考勤奮,一郡事物是否皆了然于心,是否事必躬親。大考就定在三日之後,考完,便會得皇帝接見。陛下政務繁忙,自不會一個一個地見,通常是一批一批地見。
暮笙本以為她也會在大考之後再得陛下召見,不想,朝見之日竟來的這樣匆匆。
隔日一早,暮笙梳洗更衣,換上正一品上卿格外貴重華麗的冠袍,入宮觐見。
宮門前早有女官等候,見她來,那女官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她看起來眼熟的很,皇帝身邊侍奉的人無數,得用的有品階的內侍女官也不在少數,暮笙從前見過不少。
那女官一面在前引路,一面介紹起自己,言語親近而不谄媚,令人如沐春風。
暮笙頓時想到昨日那主事,再看看女官身上的服色,嗯,難怪昨天那位會和這位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的女官一個品級。
自宮城入,穿過皇城,過德玄門,入內廷。
一路上,充目而來的皆是熟悉的景致。三年來,這座萬人敬仰的宮廷并沒有什麽變化。前方梨花開,千樹萬樹飄落飛舞,卷起漫漫清香,走過這一段,又見桃花朵朵,擁擁簇簇蓄滿枝頭。
宮中春和景明,盎然朗朗,讓暮笙緊張的心情也稍稍舒緩開來。
然而,随着視野逐漸開闊,建章宮出現在眼前,那仿佛直入雲霄的玉階,高聳的宮殿,這熟悉的景象,讓她重新緊張起來,緊張到仿佛胃都揪着疼。
暮笙仍舊有條不紊地邁着步子,誰都看不出她鎮定的外表下是如何驚濤拍岸的內心。
玉階高的似乎沒有盡頭,九九八十一階,象征九九歸一,天下一統。她一階一階地邁上去,上面的景致漸漸出現在眼前。
孟脩祎一身素衣站在那裏,神情淡漠,氣質卓然。聽聞動靜,她淡淡地望過來,漆黑的眼珠照出人影,平靜的神色終于如驟然丢下一粒石子的湖面動了,她含了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目光極為專注地凝視着暮笙。暮笙只覺剎那間自己整個人都僵硬了,只有腿還在聽憑潛意識無意義地朝上邁動。
她就這麽一步一步地向孟脩祎越靠越近,極力地端着,不讓自己失态。一別三年,總不能一回來便在君前失儀。
随着她一階階地上來,孟脩祎的眉頭一點點簇起來,适才分明有些欣喜的嘴角的平淡下去。
暮笙頓時便更為緊張起來,只覺得胸腔中的心跳都不是自己的了,剩下的十幾階玉階,仿佛走了三秋一般,漫長的讓人心慌,終于好不容易就要到盡頭,孟脩祎突然甩袖走了。
誰都看得出陛下龍顏不悅。
暮笙的掌心都急出了汗,陛下一句話不說,只是站在那裏,只是蹙一蹙眉就讓她七上八下的幾輪。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往日陛下雖混賬執着了些,卻并不是小心眼,縱然她們之間情緣盡了,好歹還留着君臣的名分,陛下總不至于連看她一眼都懶怠,不然,她何以封她為上卿?
就這麽毫無說服力的自我安慰了一通,暮笙總算提起勇氣走進殿去。
一入殿,便見孟脩祎坐在禦案後,對着一本奏疏在看,見她入門來,不過擡了擡眼,便不搭理了。
暮笙抿了抿唇,站直身,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一個最為鄭重的稽首大禮:“臣薄暮笙,拜見吾皇萬歲。”
久別重逢,她就來這麽一套一套的官話套話,孟脩祎擱下筆,看着暮笙跪伏在地,紫袍玉帶,七梁冠,象牙笏,看着高貴而端莊。
孟脩祎輕嗤了一聲,道:“起來吧。”
暮笙規規矩矩地拜謝,而後站起來,靜靜地立在原地,腦袋低低地垂着,眼睛看着澄亮的金磚,昨日她還暗道那張元茍太過木讷,不通變化,今日她就成了太過木讷,不通變化的人。
“你做什麽一直低着頭?”孟脩祎冷道。
暮笙顫了一下,忙回道:“不敢窺視聖顏。”
說完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往日陛下最是讨厭她這般硬生生将兩人的距離遠遠拉開的話語,但很快她又反應過來,今時不同往日了啊。今時不同往日了,以前她讨厭的現在未必讨厭,以前她喜歡的,現在也不喜歡了。
這麽一想,心口便是一陣揪疼,暮笙垂着頭,比适才更添了一絲沮喪。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朕不怎麽想看到你這張臉。”孟脩祎語意更冷,她邊上立着的麥隆恩幾乎要忍不住把臉捂起來,陛下這嘴硬的毛病何時才能改改哦,這兩年分明日日都盼着能尋機将薄大人召回京,偏偏這會兒果真見到人了,她又非得冷言冷語地刺人家,看得他這太監都急得要命。
暮笙讓她這冷淡又帶着明顯的不喜的話語刺得一僵,口舌都幹巴巴的,腦子裏亂成一團,心中更是難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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