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清晨的太陽冉冉高升,淡金色的陽光也從柔和漸漸強烈,辰時末的太陽是一日當中最為耀眼的時候,不似正午的咄咄逼人,不似黃昏的垂垂收斂,如一個最為青春年少,最為風華正茂的人,獲得無數注目。

窗紙在陽光下變得透明,陽光透過紙上肉眼不能看到的縫隙,照在殿中光可鑒人的金磚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殿內漸漸的溫暖起來。

孟脩祎說完那句話,立即便後悔了,好不容易能見面,不該将光陰浪費在譏嘲挖苦上。孟脩祎竭力忍住不住波動的心緒,仔細地端凝着暮笙,想要看一看,三年不見,她心愛的姑娘有了怎樣的變化。孟脩祎細致地不放過任何一個地方,将她與三年前那個深深刻在腦海中的影像進行對比,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當她仔細地端詳起眼前這個真真實實站在自己面前的暮笙時,腦海中的影像就變得模糊起來。

變成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虛假的如水中月、鏡中花。

孟脩祎猛然間難受起來,連眼角都變得濡濕。顧不上追究自己為何傷感,她忙閉上眼,鎮定了一會兒,方柔和了語氣道:“你在臨安,過得可好?”

她身前三丈遠的地方,暮笙聽見她再度開口,忙回道:“一切都好。”

她始終斂容而立,眼睑始終微微下垂,孟脩祎懷疑,從剛才見面到此時,她是否正眼看過自己。又聽到她說一句一切都好,孟脩祎将眉頭擰得跟座小山似的,她不會是樂不思蜀了罷?

這麽個念頭一起,孟脩祎便煩躁得很,看看暮笙,她仍是微微垂首,瘦弱的肩膀在正一品的華袍下挺得端直,一看就是個硬骨頭!

孟脩祎只覺得心中想被一群螞蟻在啃咬一般的難受,強自平靜地道:“今日宣你來,是欲在大考前問問你的打算,你早已封了上卿,兩年前未召你回京入職,是因你當時為郡守不滿一任,半途卸任,功績便不好算了,且那會兒你的一些舉措,朕也有所耳聞,很是精彩。”

故意将那會兒沒有立即召她回來的原因說了說,然後,才是不經意一般地問道:“那麽,現如今你可有什麽想法?是要回臨安?亦或另擇州郡,還是……”

來了,暮笙來前便思索了一番陛下召見的目的,這會兒一聽,她立即就跪下了:“願代天子牧民。”

陛下才剛說她不怎麽想看到她這張臉,她不在她面前礙眼就是,回臨安也好,另擇州郡也罷,總之正如陛下所言,她有自知之明。

她這迫不及待就想走的樣子,一下子讓孟脩祎又生氣起來。當初離去前還依依不舍的說什麽“當日,你要我入宮,酬我以上卿之位,彼時我沒有答應,而今想來,追悔莫及。”

害她日日夜夜地想着這句話輾轉反側,坐立難安,滿以為她其實也舍不得她,引得她這三年中後悔得死去活來,怪自己太沖動,弄得一個開弓沒有回頭箭的局面。

結果呢?現在呢?說好的追悔莫及呢?上卿補給你了,你又不想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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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子!

幸而孟脩祎吃一塹長一智,沒沖口随便指個地方給她,只是将目光別開,淡淡道:“你有此打算,朕會為你考慮,待大考過後……再看罷。”

這話說罷,便很是意興闌珊。暮笙也聽出她話裏的索然,便低應了一聲是,旁的半字也不多說。

到了今日,上卿二字,對她而言,很沒意思。

坊間傳聞,承平帝設上卿,是為謝相。上卿可自由出入宮闱,禁宮大小事務,乃至皇帝私人衣食都有過問的權力。這便使得上卿這一官職顯得很不同尋常,說它是內相,但它又有上朝論政之權,比起宰相,與君王更親近,說它是朝廷命官,它卻管到皇帝宮裏去了,權力上簡直與皇後沒什麽兩樣。

承平帝為謝相設了這個官位,其心意昭然若揭。

她當初說出追悔莫及之語,為的恰是這份昭然若揭。

這本該是衆多官宦之家夢寐以求的官位,滿朝文武,再沒有誰能比上卿更貼近皇帝。可現在,對她而言,最不該求的就是這貼近。

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就接受了陛下那句不怎麽想看到她這張臉,并且極力地避免再讓她礙眼。暮笙突然不合時宜地想到有一回,陛下說起雲姬,說她最識趣,興許将來有一日,陛下會對另一人滿不在意地說到她,說她最識時務。

“你在想什麽?”頂上突然傳來皇帝淡淡地問話。

暮笙正悵然,聽得她出聲,擡頭看去,正觸上孟脩祎黝黑深邃的雙眸。孟脩祎不防她竟猛然擡頭,愣了一下,忙要彎起一個溫柔的笑,便見暮笙又低下頭去了。

陛下滿含柔情的微笑,只能笑給頭頂看。

孟脩祎:“……”

看今日是談不出什麽了,孟脩祎忍着滿心洩氣,揮了下袖子,無奈道:“你剛回京,家中想必有許多事等着去做,就回去吧。”

暮笙松了口氣,自是依言退了出來。

走到殿外,陽光明媚,晴朗的天空,浩氣蕩蕩,建章宮建得高,眼前視野極是開闊。暮笙看了看四周,空蕩蕩的一片,再讓太陽一照,仿佛她所有的心思都無處遁隐。

識時務就識時務吧,總好過,總好過相看兩厭,回去便與薄叔講,行裝不必收拾了。

人這一生如此漫長,總會有不順心的事,遇上一個喜歡的人很難得,但也不會因為難得,喜歡就一定能得到。

暮笙覺得她的一生,雖只過了不足一半,但也足夠坎坷了,有些事,倘若一直嗝在心中看不開,也不過徒惹人生厭罷了。這麽想着,她卻并沒有覺得豁然一些,不住的,不能自己地回想着陛下那句“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朕不怎麽想看到你這張臉。”

念念不忘的人,對她說出如此刻薄到傷人的話語。

終究,意難平。

翌日,暮笙便去了墓園,看望母親。

裴伯安問斬之後,棄市,裴氏滿門皆就死,無人敢為收屍,最後,還是裴谌出于血緣之義,在祖墳劃出一塊地來,安葬了他們。

三年未至,裴家墓園随着裴氏一族的沒落收斂多了。那些雕刻了神獸浮雕的石壁都撤了,珍貴稀奇的花木亦移了不少走,依然整潔,肅穆,卻無先前的張揚華貴。

這樣也好,哥哥官位畢竟不算高,太張揚必要為人诟病逾制。

暮笙在母親的墓前停下,拿出香燭祭品擺好,輕撫石碑,輕語道:“母親,女兒來看您了。”

自是,沒有人來答應她的。

暮笙凝視着墓碑上那行字。她格外的想念母親,在這個時候,她格外想念母親的噓寒問暖,母親的諄諄教誨,母親溫暖的懷抱,母親溫柔的眼神。

她忍着淚意,孤獨的感覺以最快的速度侵蝕她的心肺。

她有親人,哥哥、外祖父、舅父,還有小時候玩的很好的表兄表姐們,他們一定也懷念她,但她不能與他們相認;她有喜歡的人,那人卻已舍棄了她們将近十年的感情,對她棄之如敝屐。

世間雖大,她無依無靠。

給裴夫人磕了頭,暮笙站起身,深深地吸了口氣,彎了彎嘴唇,道:“母親,女兒一切都好,如今已是上卿了,您也要保重自己。”

她最擅長報喜不報憂,不願讓家人為她擔憂,故而,那三年裏,她和陛下的事,連最關心她的母親都沒有察覺半分。

現在,她仍是改不了這個習慣。

從墓園回來,暮笙又是平日裏溫婉的樣子,那雙柔和的眸子,仿佛可以包容世上一切事物。她又以給外祖父請脈的理由到狄府去了一趟,看望過外祖父,又與舅母等人見過,便回來了。

出門在外的人回家後往往要拜訪親友故舊,她當真放在心上念叨的人不多,如此,便算是都拜會過了。

到第三日,吏部大考,暮笙自備筆墨提着去了。

到了吏部,衆人見她,都甚是客氣恭敬。

考試共有兩場,上午一場下午一場,吏部為衆位府君提供一頓午膳。

考完後,暮笙便回府去好好地睡了一宿,隔日,便接到許多或邀她賞花春宴的帖子,或欲上門拜見的名刺,她細細篩選出幾家去了,又選了幾位求見的見了,時間便拍得滿滿當當的,幾乎稱得上腳不沾地。

直到大考的成績公布,皇帝召見諸位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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