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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見之處設在勤政殿。
勤政殿位處太液湖上的蓬萊島,是皇帝上島游幸之時處理政務之所。
将禦前召對設在此處,倒是聞所未聞。暮笙也不知皇帝打的什麽主意,邊上已有官員交頭接耳,還有一些大膽的官員試探着上前來問她。暮笙只管笑道:“我也不知,咱們聽憑陛下吩咐便是。”
見她如此推脫之語,官員們也不知是信了還是裝作信了,總之也漸漸靜下來。
等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皇帝方姍姍來遲。
暮笙因官銜最高,站在衆人之首,待皇帝坐下,便領着衆臣行跪拜大禮。
孟脩祎看着底下,擡手擰了擰眉心,振作起精神來:“起來吧。”
暮笙借着起身的當兒,飛快的擡頭看了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眉宇間還有一絲倦意,再看雙唇唇色極淡,眸中瞳仁略微放大。
看起來,有幾分像是勞累過度,夜不成寐的症狀。
再細觀陛下神色,平靜的神态下極深地隐着幾分不耐,若非往日朝夕相對,她也察覺不到。暮笙比适才更添了幾倍小心,唯恐在今日一個不當便惹惱了她。那日陛見的惡言惡語,只是私底下,旁人并不知,若是今日當着衆人的面受陛下訓斥,她往後就舉步維艱了。
暮笙暗自謹慎,不想,待召對開始,皇帝語氣溫和,問的問題也多中規中矩,并無尖銳刁鑽。
除卻幾個實在很敷衍政務的,對大臣們也并沒有太過為難。
帶輪到暮笙,孟脩祎也與對他人那般,問了幾個尋常的問題,諸如臨安去歲徭役如何?稻米産量如何,家家戶戶可都能吃飽肚子?暮笙便也循規蹈矩地答了,既不出彩,也挑不出錯,力求不出挑不打眼。
她的水平,孟脩祎再了解不過,見她有意不紮眼,孟脩祎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她幾眼。
三十餘人,一一問下來,很快天色便暗了下來。
殿中已點起了宮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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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脩祎看了看衆人面上的倦色,頗為體貼下情:“天色已晚,總不能讓諸卿空着肚子歸家,便在這島上随朕一同進膳吧。”
衆臣不想有這般意外之喜,一時間個個喜上眉梢,連忙拜謝。
能得皇帝賜宴,滿朝上下也沒幾個,更何況區區五品郡守。大臣們歡喜得很,內侍奉上茶飲,他們便端了在唇邊,又低聲地與相鄰的同僚交談。
暮笙敷衍着身旁那位郡守的攀談,注意力不由自主地便放在了禦座上端坐的那人身上。皇帝臉色比起适才更為蒼白,那漆黑的眼眸也黯淡下去,只是感官依舊敏銳,察覺到她的視線,也朝她這邊掃了過來。
暮笙忙收回目光,恰好身旁的同僚問了一句什麽,她忙側過頭,專注地回答起來。
孟脩祎眼中的光芒越加黯淡起來,暮笙目光專注地看着她身旁的那位年輕的郡守,不時地微笑,那郡守仿佛受寵若驚,看得出來,他深深地為暮笙的容貌、地位與她舉手投足間坦率又不失溫婉的舉止所吸引。
孟脩祎黯淡的目光逐漸的冷凝,蒼白的雙唇緊緊地抿起,胃部突然絞痛起來。
這兩日她一直忙着禮部鬧出的那一串醜事,昨夜連夜召見五位丞相相商,夙夜不寐,到今日更是只在忙碌中匆匆地吞下一碗粥,便到了這蓬萊島上。她本是想借這蓬萊島四面環水,與陸地相絕的優勢,設法将暮笙留下,然而此時,胃部的痛意讓她幾乎要撐不住。
她想見暮笙,在周圍沒有外人的時候,但她不想讓暮笙看到她的脆弱無助。
賜宴的口谕當着衆人的面說出,帝王一言九鼎,自然不能收回。孟脩祎只得忍着胃裏愈發劇烈的絞痛,朝麥榮恩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快着些。
島上有專門用以行宴的殿宇,可容下百人大宴,晚膳便擺在那裏。
麥榮恩接到陛下指示,忙打發了幾個內侍去催促幫忙。
很快,那邊就布置好了。
蓬萊島四面環水,島上氣溫要低得多,加之入了夜便是春寒料峭,暮笙一走出勤政殿便禁不住打了個冷噤。
孟脩祎注意到,當着衆人的面不好給她添衣,便加快了步子。
一群人跟在皇帝身後,前後追趕一般的走在道兒上,很快便走到那處殿宇。
殿宇燈火通明,外面站滿了侍衛,裏頭內侍宮娥交錯而立,一張張食案上擺滿了各色佳肴。
入座,皇帝做了個手勢,絲竹聲起。
這只是一頓便宴,自不需各種辭藻華麗的上壽祝酒。但大臣們如何肯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自是紛紛或吟詩,或做賦,竭力不着痕跡地贊揚皇帝天縱英明,贊揚國富民強,海晏河清。
這些郡守代天子牧民,在地方兢兢業業,今日是孟脩祎設宴,群情昂揚,衷心祝禱,她自不能太過推拒,大多都抿了一口,三十餘人下來,也足有好幾杯了。
宮中禦酒大多各地進貢,酒液澄清,入口醇綿,後勁十足。孟脩祎飲下幾盞,便覺腹中如火灼燒,痛意愈加劇烈。
暮笙坐得靠前,能清晰地看清皇帝面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她很快就發覺皇帝的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面部僵硬,雖也在笑,笑意不達眼底。
她不禁有些擔憂,卻見孟脩祎冷冷地掃了她一眼,似乎要她莫管閑事,暮笙心頭一梗,那陣擔憂很快便被壓了下去。正巧其他大臣都向陛下敬過酒,只剩下暮笙一個。
暮笙知道自己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要是讨厭她,她踟蹰瑟縮,只會讓她更瞧不上,幹脆便落落大方地站起身,舉杯祝禱:“臣敬陛下一杯,願陛下永葆青春,風華長存。”
不同于其他大臣敬酒,孟脩祎只是稍稍抿一口,她聽見暮笙的祝詞,将杯中酒一氣飲盡,緩緩地開口道:“上卿的心意,朕收下了。”
鸾臺上卿,果真與別個不同。衆人心中皆如是道。想必過了今夜,皇帝如何在宴上對上卿另眼相看的事便會傳出去。
及宴散,殿中粗如兒臂的蠟燭已燃下一半去,厚厚的蠟油積得高高的,孟脩祎由宮娥扶着,率先出去。
剩下的大臣也由幾名宦官引路,三三兩兩的走出大殿,往湖邊走去。幸而衆人終是記得是在禦前,再是喜動顏色,也不敢忘形,并沒有人敢飲醉。
太液池就在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月華,優美而淡雅。暮笙正要上船,便聽得身後忽然傳來急切的高呼:“上卿大人,請留步!”
連着幾聲高呼,由遠及近。
暮笙自是轉身去看,只見麥榮恩小跑着來,見她停下,一面大口喘着氣,一面跨到她身前,草草彎了下身算是行過禮,再看了一眼她身後個個眼帶好奇的大臣,顧不上是否失禮,跨到暮笙身側,附到她耳旁:“陛下抱恙,還請大人速速随小的去診治。”
陛下抱恙!暮笙悚然一驚,看向麥榮恩,只見他眼角眉梢都是急切,口中不住哀求:“大人,耽誤不得了,速速随小的去罷。”
想到白天陛下蒼白倦怠的神色與她在席上那難看到極點的面色,暮笙當即道:“引路!”
什麽都及不上陛下的身子要緊!
蓬萊島是民伕人力堆築的島,自不如陸地寬敞。
快步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皇帝就寝的齋居之外。
“陛下多年不曾幸過蓬萊,今番又來的突然,島上便未備太醫,幸而大人您在。”麥榮恩難免慶幸,見宮娥已将殿門打開,忙做了個請的手勢:“大人請快入內吧。”
暮笙也顧不上與他客氣,三步并作兩步地往內。
殿中帷帳高挂,燭光微弱地閃着,越往裏,光線便越明亮,直到帝王那寬闊的龍榻前,已是亮如白晝。
孟脩祎側躺在榻上。她眉頭高聳,面如金紙,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雙唇咬得緊緊的,以一個隔絕外人的姿勢蜷曲着身子,卷成了一團,顯出可憐的脆弱與倔強。
暮笙顧不上行禮,忙上前搭上她的手腕。
察覺到有人摸上了她的脈搏,孟脩祎艱難地撐開眼睛,胃部劇烈的疼痛讓她的意識有些恍惚,但也足夠她認出面前的人。
“你……”孟脩祎無力的合上眼,只覺得狼狽不堪。
暮笙見她還有意識在,忙道:“麥大人已派了人去太醫署請醫正了,眼下便暫由臣來為陛下診斷。”
所以,等醫正一來,你就要走了麽?就像那日,毫不猶豫的轉身,不肯解釋一字,不肯服軟,只說上一句似是而非的話,讓她一個人猜了想了整整三年。
孟脩祎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她突然握住暮笙的手腕,暮笙吓了一跳,本能地便後退,想要縮回來,孟脩祎力氣大得驚人,暮笙用了點力氣,抽不回,又不敢多使勁,便只能由她握着。
她拒絕的意味那麽明顯,只因她是皇帝,才忍了下來。
孟脩祎簡直是萬念俱灰,胃裏的絞痛愈發劇烈,似乎有一把刀,戳進了她的腹中,要将她的肚腹內髒統統絞碎。
孟脩祎松了手,扭過頭去,将臉埋進軟枕裏。
手腕上還留存着陛下掌心的力量,不過轉眼,她便以決絕的姿态将她隔絕在外。暮笙斂下眼睑,繼續為她診脈。又摸了摸她額頭,果然燙手。
脈象并不複雜,加上來時麥榮恩已将近日陛下忙碌少眠少食的狀況說了一遍,暮笙很快便判斷出該下什麽藥。
她彎下身,将孟脩祎的手腕放回到被下掩好,耳旁卻聽見孟脩祎呓語一般的低吟。
暮笙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将耳朵湊了上去。
“昭兒……”孟脩祎在恍惚之中一聲一聲地低喚,纏綿缱绻,無限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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