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人人皆道聖心難測。暮笙亦以為然。

白日溪澗旁孟脩祎別別扭扭地說了希望暮笙能為了她的身體而留在京中後,便再沒有提這一茬,仿佛不是她說的一般。

她不提,暮笙也不會主動去提,只是心下難免犯着嘀咕。她剛入京時陛下分明還是一副不欲同她多言的模樣,而今才将将過去十來日,陛下便轉變了态度。

從認識至今,她們之間的相處稱得上是一波三折。暮笙幾乎都要習慣了,對旁的她不敢肯定,但她知道陛下定然不會對她不利也就是了。

于是,暮笙便安安心心地在蓬萊島上住下。

陛下說,操勞了好幾年,好不容易松快松快,便幹脆多歇上幾日吧。

丞相們急得滿頭大汗,這等緊要關頭,陛下怎麽就要罷朝了。擱在往日,有丞相在,皇帝是否上朝,實際并無關礙,朝廷各部,各行其是,妥妥當當,井然有序。

可現在不同了,雖然丞相比從前多,皇帝對朝政的掌控反倒比從前強,五個丞相,讓下頭的人聽誰的?五個丞相,沒有皇帝發話,誰都不敢擅自決斷,萬一他們的決斷陛下不滿意怎麽辦?丞相有五個,再多一個也不多,少一個更不少,多的是人想将他們拉下去,自己頂上。

故而,丞相們為顯唯皇帝馬首是瞻,日日都上奏疏,并在島外求見,皇帝日日都虛弱地靠在軟榻上,說自己尚在病中,提不起精神,請諸位丞相自為之。

諸位丞相……諸位丞相表示臣等不敢,陛下病中不可臨朝視政,那把要緊的奏疏批一批總是可以的罷?中書省的奏疏便一船一船地往蓬萊島運。

“今日便可開始施針了?”孟脩祎手裏拿着本奏疏,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着,還分出注意力來詢問暮笙針灸之事。

暮笙眼觀鼻鼻觀心地跪坐在一旁,恭敬道:“正是,陛下什麽時辰可得閑,臣便可為陛下施針。”

孟脩祎聞言,推開窗去,看了看外頭的天色。金烏西漸,已近黃昏,天邊的雲彩染上了絢麗的紅,如火燒般瑰麗燦爛。孟脩祎凝視了一會兒,轉過頭來,唇邊閃過一道期待的笑意,道:“此下已晚,便到夜裏吧。”

暮笙沒什麽意見,叩首道:“臣請告退,去準備針灸所需之物。”

孟脩祎“唔”了一聲,點頭答應。

待暮笙退到門口,身後突然傳來皇帝溫和的聲音:“不要這樣一板一眼的遵循禮節,你知道我不喜歡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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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笙回過身,一揖到地,無比恭敬:“是。”

而後,方緩緩直身離去。

這外柔內剛的行為,孟脩祎非但不怒,反倒淺淺一笑。

暮笙不與皇帝一道用膳,她在明德殿獨自用膳。

針灸所需之物早已備下,她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又一絲不茍地重新裝進盒子裏。入夜,涼風習習,暮笙端坐殿中,身前是一盞熱氣騰騰的清茶,她什麽都沒做,只等着皇帝召見。

酉末,孟脩祎身邊的小內侍來了,不等他開口,暮笙便主動起身,溫聲道:“有勞大人,咱們走吧。”

小內侍還是個十七八的孩子,當即便受寵若驚地紅了雙頰,連道不敢。

皇帝寝宮的門已合上,見上卿由遠及近,款款而來,忙開了門,迎她進去。

暮笙脫下罩在外頭的大衣裳,遞給一名宮娥,宮娥接過衣裳退了下去,子衿上前見禮:“上卿大人大安。”

暮笙還禮:“姑姑安好。”

子衿笑了笑,道:“陛下在裏面,大人自去就是。”

暮笙道了句“多謝姑姑”便大大方方的走了進去。

事到如今,面對陛下多變的性情,暮笙頗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架勢。

但,再破罐子破摔,看到孟脩祎一身白色綢緞寝衣,青絲披散,身姿柔軟,悠然地側倚在榻上,她也不能鎮定。

燭光昏黃柔和,美人多情溫柔。暮笙頓了頓步子,平靜了自己的呼吸,方上前去。

孟脩祎本望着一處出神,聽見她入門來的聲響,粲然一笑,起身走下榻來。待暮笙停下步子,彎身施禮,孟脩祎恰好走到她的身前,輕輕握住她的手,道:“說了不要多禮,你還這般姿态,是要故意氣朕麽?”

她言語溫柔,略帶嗔意,暮笙委實沒忍住,擡頭看了一眼,只見黑亮若鴉羽的青絲順着陛下兩頰垂下,本就精致的面容更顯陰柔秀美,一雙深邃的眼中盛滿情意,一張紅潤的雙唇微微飛揚。

暮笙忙低頭,道:“不敢。”

孟脩祎笑了笑,道:“卿且安坐。”說罷,不再搭理暮笙,自走到四角的燭臺旁,又添了幾根拉住,殿中頓時又亮了幾分。

暮笙坐在那裏,目光一直随着孟脩祎走動。她沒見過這樣的陛下,如此明豔,如此風情,如此……令人心動。

察覺到她如膠似漆的目光,孟脩祎轉過身來,暮笙不及收斂目光,大感狼狽。

孟脩祎卻不以為意,款款地走到她身前坐下。

她一動,便是衣袂翩然,白色的寝衣生生讓她穿出廣袖華服的風姿卓絕。

“可要開始了?”孟脩祎柔聲問道。

暮笙胡亂地點頭:“請陛下躺下。”

孟脩祎沒起身,反倒伸手握住暮笙的手,問道:“卿要為朕寬衣?”

此言一出,孟脩祎明顯的感覺到手中的那只軟軟的小手顫了一下,暮笙的臉頰倏然間染上雲彩一般的霞紅,從臉頰,至耳根,無處不染緋色。

孟脩祎的眼中滿是溫暖的笑意,她朝前傾身,湊近暮笙,又一次問道:“嗯?是卿為朕寬衣麽?”

暮笙渾身都僵直起來,不敢退後,不舍退後,不敢向前,不知如何向前,只能這般如雕塑一般的僵着,口中顫顫道:“臣、臣……”

就在暮笙腦子裏亂成一鍋粥,不知要怎麽回話才能顯得得體,孟脩祎突然便站了起來,笑笑道:“你是大夫,如何療養,如何施針,如何用藥,都依你,不必多慮。”

要施針,自然得先寬衣,這話一說,便将适才滿是旖旎的寬衣,歸為看病的一部分,暮笙舒了口氣,又覺得很失落,她亦站起身,跟在孟脩祎的身後,随她走到榻旁。

孟脩祎停下步子,一語不發地站在那裏,暮笙不知她在想什麽,便陪她一起立着,只是心情已不能平靜如水,她看着皇帝挺拔的脊背,腦海中不斷的猜想,陛下為何突然停下,陛下在想什麽……

過了許久,孟脩祎突然回過頭來,道:“昭兒,我可以信你麽?”

暮笙不知她指的是什麽,定不是指接下去的針灸……可昭兒這個稱呼,卻讓她百感交集,眼角逐漸濕潤,心扉酸楚難言。

“陛下盡可放心,臣一生,絕不背棄陛下。”暮笙輕聲道,她不知道陛下指的什麽,但她可以肯定,她這輩子都不會做出對不住孟脩祎的事。

孟脩祎輕柔地笑了笑,平躺在榻上,雙臂自然地擺在身體兩側,将身體顯露出來。

這是一種絕對信任的,任卿施為的姿勢。

暮笙走上前,解開衣帶。孟脩祎可以感覺到,當她柔軟的手觸到自己的衣帶時,她在顫抖。只要輕輕一拉,衣帶便能解開,衣袍便松散下來。

暮笙擡眼望向孟脩祎,孟脩祎已合上雙眼,神色平靜,波瀾不驚。偏偏是這樣的平淡無波,卻對暮笙有一種致命的吸引。

她的心念跑遠,跑到八年前,她第一次躺到陛下的榻上,陛下一層層褪下她的衣衫之時,也是這般淡淡的神色,誰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麽,誰都看不出她是喜歡是讨厭,是緊張是鎮定,是期待是無謂。

“你在想什麽?”突然有人出聲。

暮笙猛地回神,便見皇帝目光恬淡地注視着她。

她抿了抿唇,道:“八年了……”

孟脩祎自然知道她在說什麽,淡定地糾正她:“是十年,對我而言,是十年。”

她們相識十年了。十五歲那年,她奄奄一息,幾乎命喪黃泉之時被裴昭所救,醒來那一瞬,幾乎是一見鐘情,後面那一幕幕,她的強迫,昭兒的不甘,她的逼迫,昭兒的屈從,乃至裴昭驟然死去,她痛不欲生,再到知曉她歸來,她驚喜得不敢置信,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整個月,都不敢去見她,生怕這只是她太過想念伊人的一個幻覺。

十年啊,如此漫長而厚重的光陰,仿佛是眨眼間便過去了,往日裏所經歷的悲傷、歡喜,都彙聚成了如今的百感交集。

十年,她們都過來了,中間有過生離,有過死別,她們都過來了,到現在,她們還是在一處,暮笙突然間有了勇氣,她擡眼,望向皇帝,認真地問道:“陛下當日逐我出京之心堅決如鐵,為何現今又改變主意了?”

皇帝躺着,她立着,她徑直地看着皇帝,目光專注,語氣執拗。皇帝看着她的神色,突然間,她害怕起來,最終,溫柔的笑着,說道:“先施針罷,之後,我再說與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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