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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朝堂中屹立多年而不倒的,絕非什麽蠢人。
陛下口上不說,行動卻非常誠實地說明了立場。大臣們都很生氣,陛下這樣真是太不像話了!衆臣紛紛找上了原為禦史大夫,現今已位居五相之一的汲盎。
汲盎深得禦史之精髓,最敢犯言直谏。往日陛下倚重他才能出衆,且忠心可鑒,非但不曾怪罪,每每都是虛心納谏,乃至将他提到了丞相的高位。
衆人相約趕到汲相家中,正逢汲相要出門。
衆人見他臉色不好看,便預備長話短說,将來意道來。誰料才一開口,汲相便打斷道:“諸位之意,老夫已知,老夫這便是入宮,匡正聖上!”
衆臣大喜。
此事一出,讓他們深覺危機,那些投入诏獄的大臣連個罪名都找的馬馬虎虎,如此随便,誰知下一個回不回輪到他們?再且,女帝立後聞所未聞,真讓陛下做成此事,大晉還有什麽風氣可言?
這些老臣哪兒看得慣這般,勢必要阻止陛下犯錯不可,只是殘酷無道的錦衣衛在那杵着,且陛下看來頗為堅決,有幾位大臣便不大敢直谏,倒是也有幾位大臣要與汲相同去的,又恐這麽多人一同前去,有損陛下威嚴,到底是皇帝,勸谏是一回事,太過冒犯是另一回事。
幾下計量之下,最終只吏部尚書随汲相同去。
吏部掌天下吏選,吏部尚書被人稱作“天官”,可見其重要。由吏部尚書陪同汲相一同觐見既不會顯得是他們在逼迫聖上,也不會顯得沒分量。
二人氣勢洶洶沖到建章宮,孟脩祎正在苦思明日要用什麽法子将暮笙留在家中,外面這大風大雨的,太危險,還是待風平浪靜再讓暮笙出門的好。況且,她這回做得的确有些過分,也挺不折手段,暮笙未必喜歡她這樣。
正想得入神,便聽宦官來禀,汲相與吏部尚書求見。
孟脩祎坐正了身子,正色斂容道:“宣。”
這間皇帝用做書房的殿宇,吏部尚書也來過多次,卻從未有哪一回是如此次這般肅殺。皇帝端坐在禦座上,神色平靜卻暗隐洶湧殺意,仿佛一言不合,他們就将到诏獄去待着。
“二位愛卿免禮。”待二人行過禮,皇帝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來,賜座。”他們來做什麽,皇帝自然清楚,這是他們第一回就立後一事進谏,若不狠狠打回後,往後只怕還沒完。
吏部尚書亦步亦趨地跟在汲相之後。
汲相大大方方地坐下,秉着玉笏奏道:“臣等,為陛下所做錯事而來,望陛下允臣直言。”
孟脩祎稍稍朝前傾了傾身子,“哦?”了一聲,便鄭重道:“卿為丞相,輔佐于朕,朕有過,自當指出,卿但說無妨。”
汲盎低首望着玉笏,語氣不偏不倚,極為正直:“錦衣衛近日捉了幾位大臣下獄,不知陛下可知此事?”
孟脩祎颔首:“錦衣衛聽命于朕,朕自然知曉。”
“那麽,不知那幾位大人所犯何罪?能勞動天子親軍?”
“自是有人密告幾人素行不端,為朝堂風氣,朕理當問個明白。”
“那麽眼下,陛下可問明白了?再者,是何人,敢告朝廷重臣,且能将話遞到陛下耳中?所謂素行不端,又是如何不端?”汲盎如他往日一樣,切中要害,從不客氣。
孟脩祎一笑:“既是密告,朕豈能說他名?至于如何素行不端,待錦衣衛審過,便有分曉,汲卿不必太過着急。”
汲盎皺眉,騰地直起身,頓首道:“陛下此言臣不敢茍同,今有人密刺朝臣之過,行為何其陰暗,陛下卻與此人保護,幾位大人乃重臣,素來敢于直谏,事陛下至恭,未嘗有過一絲不敬,陛下不問是非黑白,便将人下獄,未免有失公允,令臣等寒心!”
吏部尚書聽他這話說得着實厲害,不由心下顫顫,然見其頓首,也未曾猶豫地一同伏首,以示附議。
那一點笑意在頃刻間蕩然無存,孟脩祎冷聲道:“朕何曾濫殺無辜,丞相多慮了!”
汲盎倏然擡首,瞪眼道:“人已在诏獄關着,生死不知,這還是多慮?陛下所言素行不端,臣不知,然陛下欲濫殺無辜,已是人贓并獲!”
“汲盎!你放肆!”孟脩祎拍案怒起,“你是嫌外頭□□逸,也想到诏獄裏頭待着去麽!”
汲盎望着對他多有倚重,從不曾疾言厲色的君王,心頭是一片痛楚,他一把年紀了,還有什麽看不開的?陛下要冊後還是要立皇夫,于他而言,是兩可之間,雖說從古至今從無先例,可陳規就是用來打破的,否則世人何以用墨守成規來諷刺人不知變通?
讓汲盎心痛,不能接受的是,他英明的陛下,為達目的,不折手段。那些大臣,不過仗義執言罷了,本為能臣,今卻在诏獄,而龐中直,酷吏耳,今大受重用。
汲盎平靜道:“倘若昏君當道,臣寧可在诏獄中,至少心安。”因谏獲罪,他對得起良心,對得起讀書人的風骨!
孟脩祎盯着汲盎,怒意如火在燒。吏部尚書幾乎要吓死了,他忙膝行向前:“陛下,汲相太過憂心聖上方口不擇言,他是一片忠心,望陛下莫要怪罪。”
孟脩祎扭過頭,看着連連叩首的吏部尚書,道:“你可贊同汲盎?”
此時說贊同,說不定就要陪汲相一同去诏獄了,可若說不贊同……吏部尚書并未多猶豫,坦然頓首道:“臣贊同汲相所言。”
孟脩祎花了大把的心力與時間剔除了朝中的蛀蟲,留下精明強幹之臣,這吏部尚書平日裏是個唯唯諾諾的應聲蟲,實則心中有一杆秤,涉及底線,寸步不讓,當初,她就是看中他這點端方不失圓滑,方讓他入主吏部,掌天下吏選。
眼下看來,倒不如選幾個真正的應聲蟲,到底耳邊幹淨!孟脩祎越想越惱怒,她盯着吏部,森冷道:“卿不懼死乎?”
吏部尚書回道:“臣懼死,更懼于心不安。”
話都說到這份兒,孟脩祎怎麽忍心讓這兩位忠心耿耿的大臣不得安心,她已怒極,正要開口讓他們到诏獄裏蹲着去,便見有宦官一路小跑着來到她耳畔說了句話。
說畢,宦官便低眉順眼地退下。
孟脩祎閉上眼,壓下滿腔怒火,平靜了會兒心氣,方緩緩道:“朕會放人,非因朕以為所行有誤,只因公等良苦用心。”
這是皇帝讓步了。
危機解除,吏部尚書舒了口氣。
汲盎幹脆利落道:“陛下英明。”
“卿家可還有事?”
“無事,”汲盎所行目的達到,近日來一直處于憂患的心寬了不少,陛下到底顧忌着他們忠心,她并非真的任性到不管不顧,對大臣而言,這便是最好的答複,恭恭敬敬地施禮:“臣告退。”
孟脩祎一點頭,汲盎便直起身,後退幾步,而後轉身離去。吏部尚書目瞪口呆地望着汲盎潇灑的背影,心下直呼,汲相,您是不是忘了什麽事兒了?還沒乘勝追擊,規勸陛下立後的事呢!
“卿還有事?”孟脩祎強忍着煩躁問道。
剛才惹惱了陛下,再單槍匹馬的往槍口上撞一次,吏部尚書萬萬不敢,惶惶道:“臣告退。”
孟脩祎揮揮手,目光随意落在一處,眼神如在籠中掙紮的困獸,焦躁不安。
待吏部尚書也退下,孟脩祎起身,往後殿去。
适才宦官來報,上卿來了。
礙于暮笙,皇帝不得不忍耐住了自己湧動的暴戾。
她知道,暮笙不會喜歡看到她如此對待大臣。她要冊她為後,是想能光明正大與她攜手,也是要給她驚喜,若是因在過程之中反倒惹得她不快,豈不是舍本逐末?
孟脩祎是皇帝,大權在握,因她的身份,她對生命有種矛盾的看法。她愛民如子,天下蒼生她皆多有愛護,竭力為百姓謀利;但,就因她的目光是放在整個天下,她有一種誰都比不上的大局觀,故而,在面對某些人的性命之時,即便明知他們無辜,但為大局計,犧牲在所難免。
這回,雖非為大局,為她個人之事,她亦是如此。強勢的帝王大多不喜大臣染指他私事,她要立後,是她的事,與人過一生的是她又非大臣,與他們有什麽關系?
但大臣不會這樣想,皇後為一國之母,擔當的是皇家顏面,豈能有誤?
矛盾便在于此。
孟脩祎是鐵了心了要做成這件事,不計得失。但,暮笙不知便罷,若是知曉,勢必不會安心地在那裏等着,坐享其成。
走進後殿,暮笙站在那裏,看到孟脩祎進來,她跪下,行了一個鄭重大禮。
孟脩祎看了看她,什麽話也沒說,彎下身,欲扶她起來。
暮笙搖了搖頭,紋絲不動:“陛下,臣有話要說。”
“先起來,再說。”孟脩祎固執地攙住她的手臂。
暮笙垂眸,道:“陛下,收手吧。”
孟脩祎沒想到她一開口,就是這麽一句,她苦笑:“連你都這樣說,那我又為的什麽?”
暮笙心下一酸,她自然知道陛下為的什麽,可是,這何其艱難?世人奉行的是陰陽相合,千百年來從未有變,人倫如此,所需如此,常人要變都不易,何況是萬衆矚目的皇帝?
她想要軟聲勸幾句,便聽孟脩祎溫柔地在她耳旁說道:“是我操之過急了,緩緩的來,必能成的,我要你能在天下人前站在我身旁。”
說到此處,孟脩祎頓了頓,她目光堅毅:“若是與所愛坦蕩相守都做不到,我何必再當這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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