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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見不止一次覺得樹仙活潑過頭了,有點兒吵。平淡無趣的生活被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攪亂,石子也很是猖狂,一顆掉進去嘗到了甜頭,後面的變跌踵而至,把死水激得像是燒漲的沸水。
樹仙自己也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得寸進尺的小石子兒,一顆嘗到了死水的溫涼,剩下的就都争先恐後地往裏趕。
如果雲見的生活有顏色,那一定是灰白的,縱是樹仙想要在上面塗抹些什麽色彩,也收效甚微。因為那顏色灰白得固執,而樹仙本身也并不是什麽鮮豔的顏色。
但雲見能感覺到,樹仙試圖用自己透明的顏色為他做點兒什麽。但他不敢去剝開自己的那層固執,只得裝作沒看見、沒發現,漠不關心。
時間的轉軸自顧轉着,沒有等待任何一個人。包括雲見過往或鮮亮或暗淡的生活,包括樹仙千年前攢下的精神力,也包括現在兩人互不言說的難能可貴的日子。時間帶走了春華又帶走了秋實,偷偷摸摸地向人世間索取着每個物、每個人。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是很短暫的一會兒。
終于,樹仙也消失了。
那天早上,雲見掙紮着從床上起來,廚房裏并沒有傳來任何聲音。他走過去找,只發現案臺上有一碗被打出來還未下鍋的生蛋。
他也許是臨時有急事走了。
雲見像往常一樣,沒找到樹仙就四下張望看丸子在哪裏。
丸子也沒有。
可能是有很重要的大事吧。
雲見一個人走進學校,也不需要裝作自己是一個在走路,一個人在做任何事,因為他現在真的是一個人。
他不在的時候,還蠻安靜的。像以前一樣安靜。
早讀、上課,雲見少了樹仙也沒有睡着,還被任課老師點名表揚了一番,說他現在痛改前非,開始好好學習了。但他總感覺旁邊桌應該有個人,提醒他專心,為他輔導功課,盡管現在他大多都會做了。
中午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會有便當,并沒走出教室去吃午飯。然後他等了一中午,直到下午的上課鈴按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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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自從樹仙出現以後,再也沒有小混混會找他麻煩了。他記得樹仙曾經很自豪地告訴他,是他潛入小混混的夢裏,一連好幾天,狠狠地威脅了他們一番。現在樹仙即便不在,小混混也不敢來滋事了。
雲見站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看着他最後一次被小混混痛扁的地方。那裏的血跡早就幹淨了,後來因為少了個人肉拖把,那個地方也隐約變髒了些。就在那個地方,他躺在地上,迷糊間看到了一個沖他跑來的少年。
雲見走到那個地方,躺了下來,半睜着眼看向那個角落,那個曾經發生過奇跡的地方。
這次,沒有奇跡發生,沒有一個少年突然出現在眼前。
巷子裏的一個住戶回家,走進巷子,看見橫在地上的雲見,吓了一大跳,把雲見罵起來之後才罵罵咧咧地繼續往回走。
樹仙不見了,但生活好像也沒多大變化。
後來與樹仙一同度過的日子,除了早中晚的便當和整天聒噪的吐槽,少了樹仙也并沒有多大變化。
好像也沒什麽。
即便要去找他,自己一介凡人,又能做什麽呢?
泡沫終究還是破了,濺起似有似無的水花,昙花一現。
沒有樹仙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樹仙在一株盆栽裏看着,雲見沒有一點在乎地繼續前進着。
就是連自己父親的離開也沒有多餘反應的人,又會怎樣看待樹仙的離去呢?
樹仙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蜷縮在雲見家陽臺上的小盆栽裏。那株盆栽是他買菜時順帶買回來的,一直都是他在照顧,直到有一天,他的精神力再也維持不住他化形了,無論是雲見看得見的,還是他看不見的。
葉子曾經來找過他。來幫土地帶話:“土地爺爺讓我來問你,你現在一動也動不了,最後的時間,你想去哪裏,我們可以帶你去。”
“你一片葉子,他一個老頭兒,能帶我去哪,去郊區散散步嗎?我就呆在這,你們不用為我操心。”
“我沒有擔心你,是土地爺爺放心不下。既然沒事,那我就走了,你可想好,你沒有精神力聯系我,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來。”
“你快走吧,哪兒這麽多廢話。”
樹仙就想留下來看看,只是看看雲見,哪怕看到的是他似乎根本不記得自己的樣子。樹仙想到自己七情不全,就是像凡人一樣感到不爽也不過是一瞬的事,又不會心痛,看看就看看吧,這個只有一個晚上才有一個人歸家的房子。一個他第一次仿佛融入了人間的時候待過的地方。
但不知怎的,每一眼中的每一事一物,都在朝他彙集過來,壓在他現在根本不存在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一直長長久久地壓着,壓得無情無欲的樹仙肝膽俱裂。
哪怕只是‘看’,樹仙也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他身遭轉了一圈又悄然飛去。精神力越來越少,樹仙覺得自己就快要消散了。散去之後,心裏的石頭就再也壓不住他了。
樹仙本還有好幾百年可以到處看看,但有一天他害怕有個少年在他眼前死掉,他用了許多精神力化作了人人可見可觸的實體,把少年送去了醫院,後來他放心不下,為了省力,化作了只有少年才能看見的‘人’,天天繞着他轉。那些日子樹仙嘗到了身臨人間而不是旁觀人間的樂趣,并樂此不疲,不知不覺間,精神力都耗盡了。
如今,他就要消失了。
能這麽在人間走一遭,也不虧吧?他想到。
要是他能為我的離開傷心哪怕一點點就更好了。
也許是樹仙沒了人形的第七天,也許是第八天。雲見像往常一樣麻木地打開家門,拉開慘白的燈。
樹仙也到了最後的時間。
燈光下,雲見木讷地癱坐在沙發上。終于,眼角劃過了一點眼淚。
“樹仙,你去哪兒了?”
樹仙看見了,也聽見了,但下一刻他就要随着盆栽中土壤裏的水分一同蒸發,離地而去了。
在那最後一刻,樹仙感覺有一把劍捅穿了自己用微弱精神力堆積起來的虛無的身體,理智與情感只在一瞬間分崩離析,又被那最後的一點微薄之力聚攏,揉搓成了一副駭人的模樣。
那一瞬間的劇痛讓樹仙數天的等待如願以償,可他又在餘下的分秒貪婪地渴求那更多的讓人滿足回味的痛感。
樹仙最後看到的,感覺到的,是那個看似冷漠如霜的少年,蜷在沙發上嚎啕大哭,哀戚聲中,仿佛在聲嘶力竭地求問天地:
你去哪兒了。
後來的事情,樹仙就看不到了。他感覺自己與天地相融,回到了——那個曾經孕育他的地方。
然而那個地方有狂風呼嘯,朦胧的夜空乍現白光。一股淩冽的力量向他襲來,天雷炸在了千年前生長古木的地方。千年後古木所在的地方變為荒野,再也沒有虔誠的人民為古木系上紅繩、花結。如今的雷響卻又辟出了千年來斷絕的熱鬧景象。
曾經生長古木的地方,如今有一個少年,他束着烏黑如瀑的長發,穿着T恤、短褲,踢着一雙拖鞋,白玉般的臉上淌過積壓許久的淚水。
人有七情,樹仙失了精神力的來源,須得學會人之七情才可真正成仙,否則,精神力終會耗盡。
長發的少年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匆忙奔去燈火闌珊的地方,去找那個等着他回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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