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莫要記恨我

丞相府, 主院兒的屋子裏。

江書衍正拿着一塊兒軟布為溫璟兒淨手,已經好幾日了,溫璟兒還是未醒。詢問郎中, 只道溫璟兒受了驚吓又滾下斷垣, 恐傷了腦子, 身體還未恢複, 再休息幾日便好。

床上的人面色比在行宮那日好了不少,臉上有了幾分血色, 身上的傷口結了痂。江書衍輕揉着她的指骨,将軟布用熱水淨過後一寸寸擦拭着。

當日在溫府求了許久, 溫城才勉強同意讓溫璟兒暫住于他府上, 只是再三言道,若是她醒了, 定要好生送回溫府。

江書衍一一應下, 每日都差人到溫府送去溫璟兒的消息。

他眸色沉冷,眼簾微垂,只靜靜地看着溫璟兒, 動作溫柔至極,生怕弄疼了她。

突然, 有人敲了敲屋子的門。

“進來。”

得到應答,尤葉弓着腰進了屋子。這幾日以來,他很少進到這屋子中, 偶爾一次,也是隔着屏風,不入裏間。

他垂首在屏風一側,眼神下斂,瞟都不瞟一眼, “大人,宮裏又來人了,聖人召見,宣您入宮呢。”

輕輕放下溫璟兒的玉腕,江書衍執起她的另一只手,緩慢耐心地擦拭。他淡聲道了一句,“就說本官身體抱恙,實在無法面見。”

猶豫了片刻,尤葉還是硬着頭皮道:“大人,您近日都未曾去過早朝,也未曾入過宣政殿,這已經是聖人第三次差人來請您了,聖人還說,您若是再推拒,他便只能下聖旨了。”

尤葉一口氣将話全部說完,生怕惹怒了江書衍,整個人戰戰兢兢。

把帕子扔入了盆中,江書衍為溫璟兒壓了壓被子。

他站起身,又看了一眼帳中人。眉目秀眉,唇瓣櫻粉,就像是睡着了一般。而後,他負手繞過屏風徑直往門口走去。“更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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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政殿內燃着淡淡的龍涎香,香爐袅袅,混着些書卷氣。

一身明黃色衣袍的男人坐于龍紋圈椅中,胳膊随意地放在眼前的紫檀圓角條案之上,手中的朱批筆微頓。

明德帝看着立于眼前的人,笑道:“朕這三顧茅廬,總算把你請來了,朕還以為一定要下道聖旨你才肯進宮呢。”

“臣近來身體抱恙,着實不适面見龍顏,還望陛下恕罪。”江書衍垂首作禮,面上無甚神色,不辨喜怒。

聞言,明德帝輕哼一聲,“好一個身體抱恙,江書衍,你莫不是真當朕年齡大糊塗了?就連這點事兒還想要瞞着朕,以為朕不知曉嗎。”

“臣不敢。”

眼前的江書衍嘴上說着不敢,面上卻如青山般巍然不動,毫無懼色,聲色淡淡,着實看不出有什麽求聖人寬恕的模樣。

“你啊。”明德帝無奈地嘆道:“就你這副樣子——”原本想說的話突然止住,明德帝看着江書衍笑了笑,“這次可不能再說你尋不到好姑娘了,溫家丫頭?叫什麽,溫璟兒?”

聽着她的名字,江書衍擡首看向明德帝,未曾多言。

“裴聿早就将那日的事同我說得一清二楚了,你且無需再隐瞞,這些日子,都是去陪那溫家丫頭了?”

江書衍沉聲應道:“此乃臣的私事,不便向陛下透露。”

無奈地捏捏眉心,明德帝搖了搖頭,“好,你的事朕不管,但是那平津伯世子,你什麽時候才能放出來。”

“別以為裴聿不說,朕便什麽都不知道。那齊晟害得溫家丫頭失蹤山野,如今昏迷不醒,以你的性子又豈會輕易放過他。”

江書衍依舊沒應聲,只聽得明德帝繼續道。

“那平津伯來朕這兒哭了好幾回了,只道他那世子頑劣,便來求朕向你說說情。”說及此,明德帝皺眉,“不僅如此,朝堂上下也對此多有非議,你一朝廷命官,拘着人兒子作甚?”

江書衍冷哼一聲,聲音比方才更加冷肅,“那齊晟劣跡昭著,行如糞土,殺了他都怕髒了臣的手。”

“既如此,教訓教訓便放了罷。”明德帝勸道:“再這樣下去,朝中流言四起,朕就是想給你兜着也兜不得了!”

聽此,江書衍沉聲道:“多謝陛下如此厚待,此事乃臣一人所為,自無需讓陛下為臣一人失了威嚴與體面,朝中一切風浪和碎語,皆由臣一人承擔。”

瞧着這一本正經的模樣明德帝就頭疼,江書衍這番話不明擺着告訴他:後果自知,利害甚明,無需陛下寬待,人照關,事照做。

明德帝心間掙紮,看着面不改色的江書衍,着實是無奈至極。

既勸不動,那便只能讓那平津伯世子自求多福咯。

江書衍剛回府,便見尤葉朝他奔來,一臉喜色難掩。

“大人!溫姑娘醒了!”

聞言,江書衍神色一愣,後立刻往主院兒奔去。

主屋的門大敞着,裏面傳來些零零碎碎的交談聲。江書衍直沖進門去,熟練地穿過屋內陳設,入了屏風後。

步子慢慢停下,江書衍輕喘着氣。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眸光微怔。

溫璟兒還是穿着那身白色的寝衣,面色尚有些虛弱。她未穿鞋襪,赤腳站在地上,好似在和婢女争執着什麽。

看到江書衍的那一刻,她眼中閃過絲明光,又很快暗淡下去,變得冷漠至極,江書衍心間猛得一窒。

一旁的婢女瞧見江書衍進來,松了口氣的同時有有些緊張。她垂着頭,不敢去看江書衍的神色,“大人,溫姑娘、溫姑娘她執意要離開相府,婢子實在是勸不住。”

微頓,江書衍沉聲道:“都出去。”

不過片刻,屋內只剩下了江書衍和溫璟兒二人,一時無言,靜默異常。

江書衍向前走了走,略微靠近,便讓溫璟兒立刻退了一步。她的躲閃讓江書衍心口抽痛一瞬,袖袍之下的指尖緊縮,眸光寒涼。

強撐着絲自然之态,江書衍溫聲道:“天還寒着,怎得不穿鞋襪。”

“江大人。”溫璟兒看向江書衍,杏眼中滿是淡漠和疲憊,不帶其他多餘的情緒,“何故把我困在此處,我要回溫府。”

困住嗎。

江書衍下颚微緊,聲線平平,“不行。”

聞言,溫璟兒眉間生了怒氣,“憑什麽?”

“你尚有傷在身,需留在相府調養。”

看着江書衍這副處之泰然的模樣,溫璟兒心間委屈驟然爆發,她喝道:“我憑什麽不能回去!難道就因你是丞相,我就需要什麽都聽你的嗎!”

江書衍眼神凝起,聲色清沉,“你身子未好,不宜走動。”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用不着大人你操心,我要回家!”溫璟兒眼眶泛紅,瞳孔微瞪,鼻間帶了澀意。

鴉羽般的眼睫下,江書衍眸色暗若寒潭,他一字一頓道:“你可以,把相府當作你的家。”

“這不是!”

“這可以是!”

江書衍突然放大了音量,眉心緊蹙,眼睛緊鎖着眼前之人。

這般失态讓溫璟兒有些愣怔,片刻,她輕笑了聲。溫璟兒低下了頭,江書衍看不清她的神色。

“是你說的。”溫璟兒小聲道,她聲音哽咽,帶着哭腔,“不甚重要,無需在意,都是你說的,可現在不讓我走的,也是你。”

溫璟兒的眼眶微熱,有什麽東西就要翻湧而出。

她的一字一句都若刀刃淩于江書衍心口,喉嚨發緊,江書衍身形微顫,看着病骨支離的溫璟兒,心仿若被人生生撕裂般疼痛。一想到那番話是他親口說與溫璟兒,就後悔莫及到掌心發寒。

“璟兒。”他低聲呢喃,嗓間發澀。

深呼了一口氣,溫璟兒咽了咽吼中的酸澀,擡步向江書衍身後走去。行至他身側之時,手臂卻被人攔住,江書衍側身把手環于溫璟兒腰間,将她整個人橫抱了起來。

“江書衍!”

不管溫璟兒的掙紮和驚呼,江書衍将她牢牢地箍在懷中,行于床榻邊,再輕輕地将她放下。

溫璟兒本能的後退,奈何江書衍攬着她的腰側,不讓她有半分後退的機會。

“莫動,當心再碰着傷口。”江書衍垂頭看向溫璟兒,語氣間多了幾分輕哄。

溫璟兒未語,看着江書衍慢慢俯身,最後蹲于她的身側。

光風霁月,高不可攀的丞相大人,終是為一人俯首甘為裙下臣。

冰涼的雙手緩緩探下,江書衍一手擡起溫璟兒光潔的玉足,一手拿過床側的足衣,“地上寒涼,且将足衣穿上,莫染了風寒。”

冰涼的指尖落于腳踝,溫璟兒驟然一縮,不知他碰到了哪裏,踝上傳來絲絲縷縷的疼,溫璟兒不由悶哼了一聲。

江書衍神色一緊,忙道:“可是碰到了傷口?”

低眸看去,光滑白皙的腳踝上并無傷痕,突然,他眼眸一凝,踝側幾道小小的青紫落入了他的眼簾。

一道道,指腹般大小。

溫璟兒猛然想起那日情狀,她忙于躲避齊晟的強迫,齊晟便狠握着她的腳踝将她拖于身下。溫璟兒自來嬌養着,何時受過這般發了狠的力道。

為她檢查的丫頭婆子想來也未曾注意到,連這般不甚明顯的地方都留了淤紫。

聲音如淬了冰般寒冷,江書衍盯着那傷痕,口中低語,“這傷...”

那日的恐懼再次撲來,齊晟那令人作嘔的笑容浮現于溫璟兒腦海,他把自己按在床上的模樣,他扯自己衣衫的模樣,他咒罵時癫狂的模樣。

一分一寸,都讓溫璟兒渾身顫栗。

她垂下頭,雙肩忍不住地顫抖,強壓鼻間的抽泣,溫璟兒的淚珠子掉落,順着臉頰一顆顆落在衣襟上。

江書衍緊攥的指尖發白,呼吸微重。

良久的沉默。

兀得,溫璟兒感到自己腳踝上一片薄涼,擡眼看去,心頭一震。

江書衍斂着眸子,俯首于溫璟兒身側,薄唇輕輕吻上她腳踝上的傷口。

只聽他聲音低啞,帶着化不開的情緒,“我後悔了璟兒,真的後悔了。”聲線略緊,江書衍似在忍着什麽,“你莫要記恨我,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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