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身長 崖會泉:沒想過,不知道……
人對于自己親自照顧過的對象, 大多存在有一點濾鏡,對對方的印象會深深停留在剛接手照顧的時候。
據研究調查,這種情況能被歸為一種非典型的“第一印象”, 它主要影響人對另一個客觀生命體的看法,讓人在看待他人時,總下意識把對方往初見的那個狀态套——而罔顧對方如今已長成了什麽樣。
崖會泉看黎旦旦就是帶有這種濾鏡,他那天反複捏着貓爪把貓提起來, 看對方伸展又縮回去,把自己原本思考的事完全擱在一邊,只費勁地在琢磨:
貓,為什麽這麽長?
“恕我直言,少爺。”最後是百裏從書房的音影設備裏冒出了聲音,掌握黎旦旦第一手數據的電子管家很中肯地說, “我掃描到您正在為黎先生的身長感到迷惑與苦惱, 但這實際上是不必要的, 因為, 只要您留心觀察過黎先生在跳躍、大幅跨跳以及垂直攀爬時的身形,您就會意識到,在它将四肢完全伸展, 與身體保持近乎一條垂直線時,它理應有那麽長。”
“……”崖會泉搜索了一下記憶, 感覺黎旦旦在屋子裏上蹿下跳的模樣他全見過, 他也不只一回的早上醒來,發現貓在枕頭上睡成了一灘,以一種人如果那樣睡,第二天百分百會肩酸脖子痛的姿勢把後背填在了枕頭與床頭的空隙裏。
……但那時候貓看着有這麽長嗎?
濾鏡怕是得有一個星系大的主人懷疑自己失憶了。
“您對我的觀點存疑。”百裏擅自分析了主人的表情數據,電子管家繼續保持客觀, 很理性,“我還必須要提醒您的一點是,當您托起黎先生的前肢,将它向上提拉,您眼中的‘身長’,實際上并不精準,是包括了黎先生前後腿的長度在內,這便也會對您造成一點視覺誤差。”
崖會泉聽着覺得有點道理,他“唔”了一聲,正對着黎旦旦若有所思,手下捏着一只貓爪墊。
就聽百裏為了補充論據,忽然還舉了個詭異的例:“少爺,您有回看過自己在家用鍛煉室裏的記錄影像嗎?當您将雙手向上舉,手臂與肩膀近乎垂直,挂在牽拉杆上的您也很長。”
崖會泉:“……什麽?”
這什麽破例子,還能這麽比?
然而電子管家并不覺得這是個“破例子”,百裏行動力超群,還即刻投送出了一塊懸浮屏,上面赫然是主人在家用訓練室裏上器械的錄影。
電子管家有理有據:“我們一般不會把人的手臂長度也算進身高裏,不然,這對那些天生臂長不理想的人太不公平。人類在計算身高時不會算上臂長,卻會算上腿長,而黎先生作為一只貓,很遺憾,它四肢沒有一項被算進身高項目內,腿長是單獨列出去,并計入‘肩高’項,這也就導致,假如您平常是一名鮮少注意貓腿長的人,便會在貓忽然站直,将貓的腿也計算入身高時感到十分驚奇。”
百裏不可謂不貼心,他直接調了主人在訓練室裏的影像數據不說,一邊陳述觀點,一邊,還在影像裏的人身邊打出了測量數值,并同步啓用另一塊屏幕,上面投送的是黎旦旦攏着爪子趴着時的“團形身長”,與大跨跳定格畫面時的“條形身長”,以供參考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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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會泉卻沒感到貼心,只懷疑電子管家在借機諷刺主人。
因為他把這話聽完,按着他的“崖氏語言風格”來翻譯這一大段,他認為,百裏的意思更接近于:“你覺得驚訝是因為你平常缺乏觀察,你真大驚小怪。”
“大驚小怪”的人有點不爽,又不能為臆測裏的陰陽怪氣直接發脾氣。
更堵心的是,抛開他懷疑百裏在內涵的部分不談,單就“貓爪長度也被無意識算進了身長”這點,百裏的分析不是全無道理。
資料上宣稱,人在撫摸貓咪時血壓會得以降低,養貓者每日撸貓,十分有助于保持心情平和,還能預防心腦血管疾病。
等崖會泉意識到的時候,他就已經停止了把黎旦旦拉長又“放回原樣”的行為,将整個貓都抱到了手臂上,一言不發撸了好一會貓。
“你小時候在貓窩裏睡成伸懶腰的姿勢,跟要把整個肚皮攤出來曬一曬似的,非常四仰八叉。”崖會泉将手貼上貓肚子,他低頭看着貓說,“你那時候也沒這麽長,四肢全攤開也還是挺小一條。”
時間已經挺晚,遠程會開完就已接近蒙特時間午夜,崖會泉有個一到夜半三更,就自動手上褪溫的小毛病,他一年四季手都暖和不起來,到了冬月的晚上,雙手更是像個比例優美的模型,仿佛從骨到皮都冷得裏外如一。
黎旦旦肚皮非常暖和,動物天生比人類體溫略高,像個天然暖手寶,它對擱在自己肚子上的冰冷物件僅探頭看了一眼,就把自己的毛胳膊毛腿挪過去,把人涼飕飕的手給抱住了,依稀還把這只手往懷裏帶了帶。
“喵。”它抱好手後才不疾不徐地說,沖人表示,它那時候“挺小一條”,是因為它那會本來就很小,可現在它長大了,家裏夥食太好了,人勤勤懇懇把它喂到這麽大,怎麽能指望它還和一丁點大時一樣短手短腳呢?
它又不是矮腳貓,想什麽呢。
黎旦旦和百裏一樣有理有據。
就是可惜語言不通,崖會泉沒聽懂。
他的手被貓抱了過去,感覺有點奇異,像是在自己很熟悉的地方,突然又翻出來一個遺落的小驚喜。
“少爺。”百裏開口,他強行擔當了主人和主貓之間的翻譯,遵循着某種奇妙算法計算一通,翻出來的東西竟還有着七成的準确率,他說,“黎先生可能是想告訴您,它那時候還小,現在長大了,小貓當然再怎麽伸展也是短腿短身體——就像您在十歲時開始嘗試器械鍛煉,上牽拉杆後也顯得并不長一樣。”
人工智能今晚也不知吃錯了什麽藥,特別喜歡從資料庫裏往外調取歷史數據,崖會泉根本沒來得及制止,他聽到“十歲”關鍵詞已直覺不妙,才剛把眉心一擰準備出聲,一擡頭就已經晚了。
百裏檢索讀取的速度飛快,第三塊小屏幕已被電子管家擺到了鍛煉室錄影下方,同時吸引了貓的注意——
出現在屏幕中的小男孩十歲上下,有着和現在完全一致的發色與眼睛顏色,但眼睛形狀要更圓一點,五官依稀是同一套模板,卻整體輪廓更柔和,也更稚氣。
只是那張臉上的神情與“柔軟”毫無幹系。
燈光從男孩頭頂照射下來,他正身處某個有着諸多訓練設備的房間裏,正前方的儀器幾乎是他兩倍還高,讓那具還沒進入青春發育期的年幼身體呆在那儀器面前,簡直像直面了一個機械怪物。
而男孩沉默與怪物對峙。
旁邊有個聲音響起來,是百裏,他說:“這臺重力訓練儀的最低年齡限制設在十二歲,哪怕是啓用青少年模式,也超出了您的年紀。”
男孩仰頭,好似擡頭時被燈光晃到了眼睛,他輕微眯眼,但堅決的目光穿透了出于本能而下垂的眼皮,他用不符合孩子身份的冷靜口吻說:“那就幫我作弊。”
“我并不贊成這麽做。”百裏又說。
可不管是影像記錄裏的人,還是記錄外看着屏幕的對象,都聽見了輕微一聲“咔”後,重力儀開始緩緩啓動的聲音。
男孩又擡頭看了眼快有自己高的扶手杆,他沒再說什麽,只伸長手臂将橫杆抓緊,然後用力一撐,将自己翻過橫杆,進入了重力訓練場已經生效的區域。
……
“您看,就是這裏。”屏幕上的小男孩已經長大許多年的現在,用着和歷史記錄裏一模一樣的聲音,電子管家興高采烈定格了男孩翻身進入訓練場的畫面,剛好卡在小家夥伸長手臂挂上橫杆的瞬間,“十歲的您,就像之前只有230克重的黎先生,就算整個展開來再算上手腳長度,也還是不算太長。”
“你是不是中病毒了?”長大的“小男孩”——崖會泉冷一張臉,他直接通過自己的個人終端取得管理權限,強行将百裏抖出來示人的“黑歷史”都關閉了。
黎旦旦之前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影像記錄播放時,它卻像極感興趣,整個貓都翻身坐了起來。
崖會泉關了屏幕,一低頭看見貓的腦袋還仰着,視線仿佛還在半空流連,像對才關掉的屏幕依依不舍。
“沒什麽好看的。”人伸手在貓的腦門上一戳,手動給貓的目光轉了向。
黎旦旦改看向崖會泉。
崖會泉的手順勢從貓毛茸茸的後腦勺一路捋下去,他說:“我那時候腦子裏一半裝着能挑戰極限的自信,一半裝的全是水,這是我第一次上重力訓練儀,上去十分鐘,下來連吐帶暈十小時,吓得人工智能都差點自動報警。”
但那個警最後當然沒報出去。
因為不能。
真正看到那個久違的年幼自己時,崖會泉其實怔愣了一瞬,原本應當即刻出口的喝止都卡在了喉嚨裏,他甚至一下沒想起來,那畫面究竟是什麽時候錄制的。
時間畢竟過去太久了,他成年也都已經有這麽多年了。
不過很快,當聽見屏幕裏的百裏說起重力訓練儀,崖會泉就想起來,這應該是他十歲又九個月的時候。
一般人記自己的年齡,不會精準記到月份,然而那年很不同,幾個月前他父母剛剛過世,他從蒙特權貴家庭的小少爺身份驟然一轉,成了父母功過是非難以界定,是否有罪暫且不詳的孤兒。
他是一個被遺落的“炸/彈”。
常規情況下,蒙特這個權貴雲集的地方出現一個孤兒,父母還生前職階不低,孩子一般會被先交由專業機構,由機構來決定這個孩子應當被誰領養。
這其中的手續和權衡因素都非常複雜。
如果不出意外,崖會泉應該被送去一個職階同樣尚可,能夠按着《蒙特未成年人特別保護案》提供給他優厚物質,在沒了父母後也不會讓他降低生活質量的人身邊,甚至被直接并入另一個權貴之家,成為那個家庭的養子,收養他的人,來年估計還能競選一下“蒙特十佳愛心家庭”。
然而,當這個孤兒的父母死得蹊跷,名字上背負得東西一時顯得有些多,那孩子的處境就也很難不微妙了。
崖會泉對那一陣的記憶其實有些模糊,他如今回想起來,只覺得那時候周圍總是很吵,他們家原本的房屋是按職階劃分的,這種以職務定居住地的“包分配”模式,讓他在父母驟然過世後,那個家就也不能算是他真正的家了。
那塊地在不久之後就會被回收,失去了職階相符的主人的房屋會被推倒,之後,地皮會作為“空置地”重新記入分配系統,等待下一位職階達标的主人,再在空地上蓋起新屋。
離十一歲還差上一點的小男孩呆在快要易主的屋子裏,他每天都要見很多人,聽很多同情關懷的話語,看一茬又一茬的紳士貴婦在他面前長籲短嘆,甚至流下飽含情感的眼淚。
“我非常願意邀請你加入我們的家庭,孩子,然而……”
“如果不是……我們也非常想要擁有你。”
“假如……”
小男孩心想:“說謊。”
一個從小就無師自通該如何保持“距離感”的孩子,一個能夠幾乎不去大人那裏撒嬌賣乖,連身體不适都只會自己去調用醫療艙的孩子。
想要讓他看不出那些成年人藏匿在話語之後的本意,也太困難了。
于是崖會泉做了一個令人跌破眼鏡,連着上了三周蒙特時評的決定。
他去給自己申請了在蒙特已80年無人申報的AI監護。
他本來就是在AI監護下出生的,他對電子管家百裏甚至比對雙親更熟悉。
如果說連培養一條生命都可以交由AI去做,父母可以在只遞交基因信息,随即完全撒手不管的情況下,也最終順利獲得一個健康的孩子。
那麽,監護一個已經有了自主思想,接下來只要去寄宿學校就好的兒童,為什麽會認為電子管家做不到呢?
——這是崖會泉當年的自述理由。
他親自去兒童委員會做了理由陳述。
他還承諾,自己會盡快跳級升學,目标院校是恒光學院,這樣只要他順利入學恒光,他接受的就是全封閉式教育管理,學院生活可以彌補他在人文接觸上的不足,全封閉管理則能極大提升他的人身安全性。
在入學以前,電子管家會每周按時上傳他的生活影像及多項個人數據,以便監察委專員查看,随時掌握他的健康動向。
感謝星歷時代,虛僞與文明成了并不相悖的存在。
那些心思頗多的人不願輕易接手一個麻煩。
可同樣的,對于不幸成為“麻煩”的小男孩本身,一旦他主動知情知趣,還把自己的安排做得力所能及的妥善,人們便又會讓步,更不會有人去批判他想要進入恒光學院是天方夜譚。
再怎麽說,他也只有十歲。
在二十五歲才成年的年代,父母即便定罪,十歲的孩子本身又有什麽錯呢?
崖會泉的申請最終成功了,他還拿到了一筆特別撥款,恒光學院公開表明願意酌情為他放寬入學要求。
他給自己定了一個偌大的目标,只能努力往前跑。
他努力想把自己從飄搖不定中掙出來,所做的一切都只為了立住自己,不想再陷入必須仰仗誰才能活的局面。
電子管家那天不僅沒能報警,還在将主人送進醫療艙後,又遵循着崖會泉的指令,将這段醫療記錄和訓練記錄從數據庫中删除,在上傳本周彙報時悄然藏住了它們。
這麽多年過去,崖會泉有好幾十年沒再見過這段資料,他真以為它們早被百裏删幹淨了,卻沒想,電子管家竟然還存着一份。
還好如今這些資料就是全放出來也無妨。
除了能讓表面冷淡,內心裏還是挺計較男人面子的人有點惱,它再也不會是一份“定時炸/彈”,需要讓一個小男孩去夥同自己的電子管家,一人一AI費盡心思的藏了。
在那個深海遺跡裏,相處的中後期,域外聯合的指揮官還曾半真半假地問過崖會泉一句:“你說假如沒有戰争,你現在會在做什麽?”
崖會泉沉默半晌。
那沉默讓沃修起初以為這又是個“越線問題”,屬于這位星盟指揮官不能答的區域。
但沉默過後,崖會泉回答了。
他簡短地說:“沒想過,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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