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印象詞庫 【不可說的遺憾】

“室外溫度對您來說太低了嗎?”一支灌溉槍像是忽然探頭的地鼠, 它從旁邊的灌叢裏升起來,頭頂還頂了一小撮雪與一片常青灌叢的綠葉子,百裏就附在這支灌溉槍上跟黎旦旦說話, “您要不要考慮返回室內,我可以提前準備好鍛煉室的設備。”

黎旦旦打噴嚏時忍不住還跟着甩了甩頭,脖子在一秒鐘內擺動的頻率足夠晃出殘影,換成是一個人, 這種“甩頭式噴嚏法”估計一個噴嚏打完,鼻子是通了,人也暈了,搞不好頸椎也完了。

“沒有,不低。”還好是一只貓的黎旦旦說,并婉拒了電子管家的好意。

它不冷, 不暈, 脖子安好, 打完突如其來的噴嚏後一擡頭, 便看見灌溉槍是這麽個頭頂帶綠的造型:“……”

雖說一抹綠意點綴在白雪上看着還算美麗,有一種素淨中夾裹着勃勃生機的意趣,但黎旦旦考慮了一下, 覺得百裏正附在灌溉槍,這支灌溉槍的最上端就約等于百裏的頭頂。

出于一種“有情感模塊的對象頭上最好都不要帶綠”的認知心理, 它還是伸了爪子, 把灌溉槍上的綠葉給摘了。

“謝謝。”百裏附身的灌溉槍晃動一下,算是一種另類的點頭致意,懂得很多的AI還說,“您真是很貼心。”

崖會泉有個至今未能破解的家庭謎題,就是為什麽他的AI和貓分明物種不同, 語言不通,甚至一個至少還是碳基生命體,另一個直接是無機程序,然而,百裏和黎旦旦交談起來,竟然比他這個大活人和貓還要毫無障礙。

“您真是一只很神奇的貓。”百裏繼續呆在灌溉槍上與黎旦旦聊天,“我查閱過許多資料,發現即便是與人共同生活長達十年以上,有着豐富與人相伴經驗,符合廣義标準‘通人性’的貓,它們大多也不如您,您的聰明以及對語言的理解力堪稱萬裏挑一。”

戶外鍛煉被兩個噴嚏打斷,黎旦旦又看一眼百裏附身的灌溉槍,先翻了一下面前灌叢,确定這支灌溉槍是底座固定的,沒有挪動空間,它就收回前爪,原地坐下陪百裏聊:“喵嗷——”

這是因為……

黎旦旦有個突兀的停頓,百裏通過算法分析,自然地替貓把話接上:“因為您是一個天才?”

“唔。”

貓發出了很小的一聲呼嚕,像是黎旦旦欲言又止地咕哝了一聲什麽。

“天才”——這是黎旦旦以往一定會毫不遲疑給出的回答。

它承認自己盲目自信,在大多數時間裏,它也自信得很有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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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近,說不好原因,黎旦旦偶爾會突然萌生出一陣違和感,讓它隐隐約約覺得自己的生活有哪裏不太對勁,就連它的過分聰明與思維能力超群這些特質,似乎也不該用單純的“我是天才”去解釋。

只是那種違和感往往稍縱即逝,以貓的敏捷也難以捕捉。

好比貓經常随心所欲彎起來的尾巴尖,貓不回頭的時候能感覺到尾巴就垂在那,尾巴尖有自主意識般在有一下沒一下地瞎晃悠,可真正回頭去逮,卻又很容易陷入困境,變成很沒有頭腦的原地轉圈。

“因為……”黎旦旦沉吟半晌,它從自己坐出來的雪坑上撐起身,抖抖爪子上的零星碎雪,正經道,“我可能是一個比較特別的天才。”

“尾巴尖”難以捕捉,也沒關系,黎旦旦短暫糾結了片刻後又很看得開。

貓科動物都是天生的獵手,而想要成為一名優秀獵手,耐心是必不可少的東西。

黎旦旦對于自己的耐心也頗有信心,它認為自己早晚有逮住那條“尾巴尖”的一天,目前僅是還欠缺一點時機。

但它會等到的。

百裏又分析了貓的音調與過往行為模式,提取出一個結論,他很快贊同:“您說的對,我這就為您添加專屬印象詞彙‘特別’。”

電子管家一面贊成,灌溉槍點頭似的晃了一下,一面,黎旦旦眼前還被投出了一塊半透明的懸浮屏。

那塊屏幕做展示一般,讓黎旦旦親眼目睹它的“專屬印象詞庫”界面是如何被修改的,百裏在往頁面上添加“特別”詞彙時,操作放得很緩,是以防萬一AI方才對貓語解讀的不對,黎旦旦便能随時給出提示,修正他們之間出現的信息傳遞誤差。

黎旦旦與百裏正是通過這樣的形式,發展出了一套“貓機交互用語”,貓與AI間擁有了超越貓與人的溝通默契。

“好了。”改完信息的百裏說,“您可以過目檢查一下。”

信息就是自己看着改的,黎旦旦當然不覺得還有哪裏需要檢查。

不過貓還是朝屏幕伸出了爪——它直接把肉墊按在了角落的頁面切換鈕上,看屏幕瞬間切換到百裏自建的另一份信息欄。

“您對少爺的印象詞庫感興趣嗎?”百裏立即問,聲音生動地帶上了高興與驚訝。

這并不是黎旦旦第一回 見百裏調出信息欄,但說來也是奇怪,黎旦旦過去看見這個界面,它只會專注看AI想要讓它看的東西,對于信息的吸納及解讀能力都比較有限。

今天又看見這個界面,就像貓的思維能力是随體重一起長似的,黎旦旦忽然無師自通了範圍更廣的信息采集與報表總覽,終于注意到原來這塊屏幕還能翻頁。

它還在翻頁前就能料想到,後面的信息欄是屬于這個家裏另一位重要成員——是關于崖會泉的。

黎旦旦都已經不假思索翻頁了,它心裏正湧出來一個大浪頭那麽高的好奇,不過一剎那間,更接近人的那套思想系統運轉,讓貓努力與好奇心抗衡,沒立即開始往下看,它說:“我能看嗎?”

黎旦旦在向百裏征詢的同時,恍然還有種自己正“活回去”的感覺,畢竟作為一只貓,它之前可是無論碰瓷,還是公然登堂入室,還是去睡人的床都理直氣壯,做得信手拈來,而從沒管過“我能不能”或“可不可以”之類的問題。

它可是一只貓!

誰能拒絕一只主動靠近的貓呢!

然而,也就只有當一只貓忽然對自己身份變得不那麽确定,內心裏多少有了兩分懷疑時,才沒法繼續泰然行使貓的特殊權利。

百裏只能解讀貓語,還沒有進化到讀心的水平,AI沒有分析出自己面前的貓正滿心複雜情緒,他只為征詢愉快地作答:“當然可以!”

電子管家還說:“我過去為您展示過許多回這個界面,但您一直沒有問過少爺的印象詞庫,我還以為是您對此不感興趣——請随意浏覽吧,以您的法定配偶身份,這裏面沒有需要向您保密的信息。”

黎旦旦得了一句準話,百裏就像一個手握海量孩子成長日志與相冊,卻長期無處展示的家長,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珍藏的資料與貓分享。

“您有比較傾向的版塊嗎?”熱心“兜售”主人資料的AI還又問着。

和才來到這個家沒多久的黎旦旦不同,百裏對于崖會泉的印象詞庫整理,最早可往前追溯到崖會泉的胚胎時期,詞庫內記錄項目高達四位數,覆蓋方向非常全面,百裏還給它們做了五花八門的分類。

黎旦旦起先沒出聲,貓似乎在認真看向屏幕的第一時間,就已被某個按入庫時間排序在最前的詞條吸引,半晌,直到它輕輕偏頭,百裏認為“貓主人”應該是回過了神。

AI放輕音量問:“您想要看看這條‘不可說的遺憾’?”

“不可說的遺憾”——順着貓剛剛的水平視線往前,它目光正落在屏幕上的這一行。

像是為了從色彩上就彰顯出遺憾感,那一小塊區域被塗成了厚重的灰色,文字卻是紅色,乍一眼看過去,像火正在一團鉛灰色煙雲上燃燒。

百裏從後臺将詞條點開,在主頁僅以縮略圖狀态呈現的詳情鋪展,這個引貓注目的詞條裏面,卻意外的沒再編輯有任何文字內容,只配了一張圖片。

那是一個破損的生态艙,軍用,能看見半截被融毀的編碼,上面殘留有未經清理的烈火舔舐痕跡。

“這是從軍委官方數據庫裏提取的,是這個生态艙被成功打撈時,它最原始的樣子。”百裏保持着十分輕巧的音量,為持續注視這張圖的貓做解說,“它現在存放于‘和平紀念博物館’,已經做過細致的清理工作,作為‘天災核心’的重要英雄遺物被保存下來,紀念博物館面向星盟和域外聯合兩方的公民共同開放——少爺是這個生态艙的打撈人。”

黎旦旦一直沒有出聲,貓自從歪過頭後,像就定格在了那裏,徹底不動了。

所有軍用生态艙,都與對應的軍用載具是相配套,它們擁有與搭載載具相同的編號前段。

編號的中段與尾段,則會根據生态艙防禦系數、規格層級、是否還提供有其他額外功能等信息編寫。

并且還會在編碼內附上歸屬方詳情。

黎旦旦看出來那個生态艙不屬于星盟,編碼是采用了域外聯合軍的慣用開頭編寫形式。

可……這是它家的人去打撈的?

貓持續盯着圖片看,它還發現自己不僅是認識生态艙上的編碼,這個生态艙本身竟也令它感到熟悉。

“謝謝你打撈回了隊長的生态艙。”烏珊莎不期然對崖會泉說了這句話。

此時,“自由友善交流”已快到尾聲,自兩邊總負責人成功做了和平談話後,這會是兩邊代表團成員嘗試互相接觸的時間。

環境背景有些嘈雜,崖會泉第一反應是一頓。

烏珊莎深深看他一眼:“上回在會議大樓見面的時候,我說特殊部隊對你心存芥蒂,這是真的,但同時,我們也必須承認,我們為生态艙的事欠你一個道謝,如果不是你打撈了它,那隊長就真的什麽也不剩下了。”

獅子女士是直來直往的性格,她敢于坦言內心真實想法。

崖會泉好似才從片刻的錯愕中回神,他不動聲色抿了下唇,還沒做出任何回應,烏珊莎就又說:“在二選一的條件下,人總會有偏向性,會不可避免的希望‘一’是自己這邊的——我們都曾希望傳回安全信號的是隊長,但很遺憾不是,在域外聯合與星盟還沒有簽署正式和平協議,那時候還僅是休戰合作的狀态下,我願意向你坦言,崖将軍,當時情形真的很難不令人多想,要求那些與隊長相處已久的人去不帶情緒色彩的看待問題,就更加困難。”

“能夠理解。”崖會泉最終也只說了跟上回差不多的話。

他并不介意那份芥蒂,“能理解”也是真的,不是一句客套的空話。

異地處之,他猜光輝之翼這邊應該也是與此刻的特殊部隊差不多看法。

在中止“天災”進程,深入核心去關閉主機的最後時刻裏,能夠抵達那裏的只有崖會泉和沃修兩人,引爆主機時釋放的能量足夠摧毀半個星球內核,沖擊波能幾乎一直掃蕩到大氣之外。

并且“引爆主機”還有一個相當苛刻的條件——它必須得在啓動狀态下才能真正引爆,不然,銷毀的就只是它的一層外殼,它能夠玩一出金蟬脫殼。

崖會泉能成為最終傳回了安全信號的那個,是因為在決定誰去當從內部啓動引爆裝置的“引子”時,沃修搶先了。

近距離短程競速下,沃修将特殊部隊機甲的高機動性發揮到了極致,他趕在崖會泉前一步牢牢把握住了深入內部的通道口,進去前還在只有他們倆的通訊頻道裏笑:“反正你平常沒少說過我厚臉皮,今天就讓我再大言不慚地說一回,你在講究速度的事上什麽時候贏過我?”

沃修笑得崖會泉肺都快氣炸了。

他想:“這都什麽時候了,這人為什麽還能笑得出來,為什麽還不從前面的通道口滾開?”

沃修就不僅笑,笑完還又自己嘀咕了一句:“也不對,男人怎麽能賣力強調自己快。”

“讓路!”崖會泉說。

沃修——以及對方的機體就用幹脆轉身的舉動回答了他:“不。”

并且沃修不僅從語言和行為兩個層面回答了“不”,在他機體快速消失在通道入口後,崖會泉這才後知後覺,他的機甲外多了一層疊加防護罩。

“你知道……”崖會泉不自覺咬緊了牙。

“進去了基本就是拿了一張死牌,我知道,所以剩餘的能源留着也是浪費,給你加一張安全網。”沃修的機體已經消失在了通道入口,只有通訊信號斷斷續續還在續着,他的聲音在機甲音頻收發器內也開始顯得模糊,他說:“再多加一層安全保障,給你剩的這張也不一定是生牌,但比我手上這張幾率還是大點。”

崖會泉:“誰需要你剩了?我向你乞讨了?”

“你是怎麽做到受傷狀态下還罵人這麽有力量的……哎,不對,算我說了傻話,這明明是你的固定技能。”沃修的聲音還在持續變模糊,不過,依稀能分辨出來,這人到了這種關頭,還是像一個宇宙都兜不住他的笑似的。

他還在笑:“我再和你打最後一個商量,你要是能出去,這次就多去體驗一點和以往生活不同的東西,行不行?免得別人再問你沒有戰争會做什麽——也許那時候都不用加‘假如’這個限定詞了,你卻還回答不知道,也太慘了。”

這人宣稱自己留給崖會泉的不是單純的生牌,還是他覺得崖上将明明都到了這把年紀,按着古地球人的壽命長度都算是“年過半百”了,可喜歡什麽,愛好什麽,對什麽感興趣,會為什麽心動過……以上種種,竟一個也沒有。

那崖将軍就這麽匆匆結束一生,過得也太沒滋沒味了。

沃修就是真的很大言不慚,他說自己留給崖會泉的還是一個體驗生活的機會。

除了“個人英雄主義”,嘚啵到生命的最後一秒鐘可能也是沃修隊長的人生信條之一吧。

“再見。”

沃修在很長一段唠叨的末尾說了這兩個詞,它們跟前面的話追得很緊,又融合得無比自然,仿佛那人接着還會再另起開頭,又繼續往下說上一長串。

通訊信號那時已經僅餘一線聯着,細如蛛絲,信號傳輸速度很慢。

當這個告別的詞彙落入崖會泉耳中,他已經感受到了周圍空間的震顫,機甲因感受到高能反映而警報長鳴。

于是他反應過來,自己聽見告別的時候,其實說着告別話語的人應該就已經不在了。

在崖會泉還在聽着滞後信號傳回的某一段長篇大論時,那頭沃修已經從內部同步啓動程序與引爆裝置。

他在最危險的高熱區多滞留了五分鐘,打撈回一個從通道內飄出的破損生态艙。

做了一點無用功。

這份無用功的證據被他之後從軍委資料庫裏載了下來,又被他好事的電子管家放進了個人印象詞庫裏。

——再意外被他的貓所看見,映在了貓凝望詞條的藍色虹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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