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又見唢吶 “這是老大吹的,想不到吧”……
崖會泉在整個見面會的後段都堪稱心不在焉, 只是面上不顯,他猝不及防間被拉入回憶裏,與關于那聲“再見”前後的一切在回憶中打了個照面, 回複過烏珊莎那句“能夠理解”後,他就幾乎沒再說過話。
他的寡言少語還給獅子女士帶去了一點誤解。
烏珊莎在崖會泉沉默期間,暗自揣度了一下兩人對話,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坦誠過分了。
對一位特殊部隊未來的長期合作指揮官直言“二選一”時想要另一個“一”, 這句話換個形式,說得更惡毒些,大抵便可等同于當着本人的面,直接問對方:“當時死的為什麽不是你?”
而烏珊莎只是懷念隊長,她習慣說話直來直往,等那似乎容易引出歧義的話放出去有了一陣後, 她方才發覺它存在問題。
坦白說來, 如果能抛開陣營對立這一點, 把崖會泉身上的“敵對”标簽抹除, 特殊部隊的成員們也樂意承認這位星盟指揮官的确才能非凡,是個人才。
尤其他們的老大——沃修從不掩飾對崖會泉的感興趣與欣賞,會客觀評價宿敵的能力。
“如果對敵人的能力你都沒法客觀, 輸了就認為是對方運氣好,贏了就認為對方果然從人到戰力都稀爛, 順便還給自己貼朵小紅花, 把過去所有敗仗都歸結為發揮問題,非要把對方的能力貶低到一文不值才心裏痛快——那我勸有這種想法的人早點來我這打報告申請回家。”沃修開全體會議時公然說過這番話,他當時懶洋洋靠在自己的椅背上,開會也很沒個正形,完全不如別人家的指揮官正經嚴肅。
但就是頂着這麽一個造型, 他後背跟直起來是一種吝啬般放松着,卻沒人敢輕視他的話。
“早點自己交申請,省得之後還要被我親自揪出來踢出隊伍,多不好看。”沃修說,“過于貶低你的敵人,做不到客觀評價對方才能,就是在貶你自己,在告訴別人‘就這水平我卻一直打得不分上下,我也是個廢物東西’。”
沃修那番話起到了成效,之後,無論特殊部隊與光輝之翼打得多昏天暗地,兩邊對陣時公共頻道裏是不是罵得起飛,各種“域外特色”的粗口層出不窮。
至少,是沒人會在能力問題上輕易看輕他們的對手了。
沃修大概就也想不到,在時間過去很久之後,崖會泉在開光輝之翼內部會時竟也說了差不多的話。
沒有了高懸于頭頂的“敵人”标簽,光輝之翼搖身一變成了特殊部隊的未來合作隊伍,代理隊長烏珊莎短暫出了片刻神,想了會他們至今仍不願把對方名字摘走,老部下們都還是在心裏下意識默認總指揮官是對方的隊長。
她回過神,發現旁邊的崖會泉還沒走,也沒說話。
這位星盟将軍不知為什麽,好像也陷入了某種思考裏,面色淡淡站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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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珊莎出于想緩和一些剛剛談話氛圍,盡量別背離今日“友好交流”主題的想法,一名機器人服務員恰好從旁路過,她擡手喚過來,從服務員的托盤上取下兩支酒杯,給崖會泉分去一杯,用這個小動作委婉拉回了崖将軍飄遠的思緒。
“對了。”烏珊莎在崖會泉把視線投給自己時開口,“我聽烏珊娜說,你曾經還對另一半的品種不是很能确定,讓她幫忙看過毛色——有照片麽?烏珊娜說她上回沒看到全貌,如果有照片,我也可以幫忙看看。”
獅子女士在想找緩和話題時毫不遲疑,還是把話題果斷轉向了貓。
這個思路顯然是對的,崖會泉剛把目光落向她時神色冷淡,以某種女性的直覺,她還覺得,崖會泉一瞬間似乎整個人都還透着說不出的壓抑感。
但當她提起貓,這就像是個能一鍵滅火或平複心情的“保險口令”。
崖會泉原本快凝固住的眉梢動了一下,繃緊的唇線和眼角依稀都開始放緩。
“沒有。”不過這個人這麽回答。
這是實話。
盡管在當代科技的技術支持下,人們不僅可以拍攝靜态相片,動态視頻,還能直接錄制高度仿真的立體投影,基本人人都會建立自己的個人相冊。
但崖會泉在這方面,也一直過得十分“超脫常人”。
他沒有一張自己親手拍攝的照片,所有有他本人出鏡的照片及視頻,不是出自電子管家百裏,就是來自于他上學入伍期間,出席各種學院或軍委官方舉辦的會議活動,由官方攝錄的相片錄影。
崖會泉給自己都不會拍照,更別說是給貓。
假如不是今天聽烏珊莎這麽提了一嘴,他恐怕都還沒意識到,原來他個人終端裏一張自家貓的照片都沒有。
貓的影像資料全在百裏那,百裏坐擁一個龐大數據庫,裏面全是人工智能珍藏的數據寶貝,但除非崖會泉主動對百裏開口,百裏是不會把自己的“寶貝們”主動傳輸給他的。
這事說來還有段淵源,能追溯到崖會泉的少年時代。
那時候,恒光學院都已經讀了幾年的崖少爺十幾歲,早沒有常規意義上的家長,卻也免不了要經歷少年叛逆期,而在父母雙雙過早缺席的情形下,被他“叛逆”的倒黴鬼就是百裏。
百裏曾經也是個很熱衷于主動跟少爺分享數據的AI,會把自己拍攝錄制的照片視頻都發給崖會泉看,還與主人共享着相冊編輯權限,表示少爺大可以随意添加備注,提取珍貴童年紀念。
結果很不幸,叛逆期的崖少爺某天忽然就覺得,他的“黑歷史”不應該被長久留存在人工智能數據庫裏,這些東西都該随着他的成長灰飛煙滅,就和已經被留在過去的那個更弱小的他一樣,它們最配的結局是再也不會被人看見和提起。
那一天,是人工智能損失慘重的一天。
百裏緊急回收權限時,他寶庫裏的半壁江山就已經在主人手裏分崩離析了!人工智能努力後臺搶救,好歹是把資料挽回了個七七八八,随後整整半個學期,都再沒給封閉式住讀的人寫只字片語的問候信。
人工智能與人堂而皇之冷戰一個季度。
崖會泉至今都還記得他當時又生氣又難過,還不願意把那點難過表現出來,于是越發擺出一張全世界都欠他一個億的冷臉,每天冷冰冰地上課,下課,訓練。
他那段時間去學院的圖書館寫作業,往哪張桌子前一坐,旁邊的人必定十分鐘內全部走光。
因為一般人也想不到他是在跟AI生氣,他一身冷氣在旁人看來指向不明,別人就很容易代入自己,還以為,這位天才小小年紀就傲得起飛,這就開始學會不給好臉眼角看人了!
“難道不是我才是主人,人工智能應該無條件服務人嗎?”少年崖會泉端着很得罪的人冷臉心想,對自己的人際關系毫不在意。
他只為百裏的事心煩意亂。
他那時候就還下定過決心,想一個AI也能這麽任性,他還懶得搭理這自主權限過高,自身想法也太多的人工智能呢。
結果那點雄心壯志堅持到那學期放假,在崖少爺到家的前半小時,就又煙消雲散了。
他很不确定地在回家路上又想:“我今天進門時還有‘歡迎回家’嗎?”
還好,是有的。
百裏跟崖會泉說歡迎回家,人工智能還主動為冷戰的事道了歉,并問少爺晚上想要吃什麽。
他們很容易的就和好,崖會泉一直到放假的第二天清早,他就別別扭扭向百裏表示,他再也不會随便亂碰人工智能的私家寶庫,百裏可以随便想留着什麽就留着,他也不會把對方的數據庫當做自己能完全胡來的地方了。
百裏在這件事上也退了一步,人工智能深刻反思了他們在“珍藏回憶”上的分歧,還看了一打青少年教育百科,備受啓發,從此,也承諾不會再拼命抓着人看對方小時候的“黑歷史”,不會再強行要求還沒脫離“叛逆期”的青少年同AI看法一致,認可童年回憶很有趣了。
當然,“叛逆期”與“青少年教育百科”這幾個詞,聰明的人工智能沒沖着人講出來。
從那以後,崖會泉與百裏保持着默契,他不再幹涉百裏的相冊與自主數據庫建立,除非他主動要,百裏也不會把自己珍藏的相冊與他共享。
——這便導致崖将軍一說與貓結婚,和貓看着感情仿佛也挺好,卻手頭竟然沒有一張“愛侶”相片。
婚姻當即顯得有些塑料。
崖會泉也絲毫不知情,這段他曾跟人工智能鬧別扭,最後又擰巴着和好的全過程,已然被另一位很樂意跟百裏分享信息,對百裏的所有相冊記錄都真心實意很感興趣,快被電子管家奉為跨族至交的“貓朋友”全看完了。
聽到崖會泉說自己沒有貓的照片,烏珊莎還只是一頓,獅子女士面上浮現出了點驚詫,一張相似的美豔面龐忽然就從烏珊莎後方探過頭——是打發完了自己那邊任務的烏珊娜。
她終于得空逛過來,正聽見姐姐跟崖會泉的對話,很是意外,誇張地一挑眉:“一張也沒有?不是吧,崖将軍,我還說這回能讓我看一下貓貓正臉,瞅瞅小家夥到底長什麽樣呢。”
崖會泉還被性格更跳的“獅妹”點評:“你這個人,真是怪沒有生活情趣,貓貓這麽可愛,你怎麽能忍得住不拍一拍?”
烏珊莎感覺妹妹管人家另一半叫“貓貓”不太妥當,不動聲色在背後給了姐妹一掌。
前方,崖會泉就已經重新拉下臉,他冷淡地回:“因為我不喜歡分享私事,我的貓也不是能供人随意參觀的展示品。”
如果說方才崖會泉還滿心都是複雜情緒,生态艙把他拉到了那段感情複雜難明的回憶裏,後面的相冊又多少也讓他想起了點往事。
此刻被烏珊娜這種性格愛跳的人一激,他飛快收拾好了自己,已然從內到外都四平八穩,就算沒照片真的只是一個意外,他是自己都把這事忘了,也不影響他口頭發揮,可以随時輸出火力。
“時間差不多,指揮官也該返回自己的隊伍了。”恢複無敵狀态的崖将軍沖烏珊莎禮節性一颔首,他說這話時,也的确剛好踩着自由友善交流會的最後五分鐘。
烏珊娜被姐姐打了一下也嘴上不甘寂寞,她頂着姐妹的瞪視,語速提到飛快,堅持要把感慨發完:“哎,我覺得也就只有我們老大那樣的人會覺得你很有趣了。”
崖會泉:“……”
本來已經在轉身的人腳下一頓,步子停得幾乎突兀,像是聽到了一個關鍵詞,就又下意識地想要多留上一陣子。
這個舉動其實相當微妙。
但很巧的是,就在烏珊娜話音落下的瞬間,也不知道是哪個鬼才策劃出的主意,會場的全場廣播驀地響了起來,開始播放一支能夠吵死全場的曲子。
不管是距離崖将軍最近的獅子姐妹,還是離他更遠的其他人,全場注意都被廣播吸引,和崖會泉一樣倏地中止原本動作的人更是不在少數。
“這是……唢吶?”烏珊莎有些遲疑。
她的姐妹更是直接迷惑:“什麽毛病?誰家的策劃團隊會想到在這種場合放唢吶?”
“……”崖上将就算之前有任何想法,也在唢吶沖擊下瞬間沒了想法,忘了自己是想要說什麽來着。
唢吶無差別對全場人員進行精神攻擊,在已經是足夠吵的曲子中,更可怕的,是衆人還能隐約分辨出來,廣播裏還有一位播報員在聲嘶力竭。
這位倒黴播報員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得罪了同事,或者跟誰打賭輸了才“榮獲”這份差事,他十分艱難地拔高了嗓門,被迫成為一位以人類聲帶去對抗唢吶聲腔的勇士,一邊跟唢吶比着門調,一邊用約等于嘶吼的聲音吶喊着早早寫好的播報稿。
唢吶聲把他的播報襯得更像鬼哭狼嚎,他“嗷嗷”對會場裏百臉懵逼的諸位介紹——這是考慮到唢吶不僅是一件珍貴的文化遺物,它還是一份和平友好的象征!是見證了兩邊情誼的禮物!是經由域外聯合之手,它才得以被轉送回了星盟文化資料庫!所以!在今天這個歷史性會面的場合下!主辦方遂決定!用這支極具代表性的唢吶曲,來為見面會畫上終止符!
在場所有曾跟崖将軍一起經歷過“指揮艦廣播地獄”,蒙受過魔音慘痛洗禮的光輝之翼成員:“……”
你在放屁?!
在場的所有域外聯合成員,則也不約而同保持了沉默,神色很是一言難盡:“……”
“太慘了,這位播報員。”烏珊娜不無同情地道。
這話換得了姐姐——以及就在旁邊,短距離下勉強還是能聽清人言的崖會泉的贊成。
“不過這人提到這曲子是提取自古地球時期的曲庫,被我們域外聯合做了音頻修複處理。”烏珊娜聽到這裏,她臉上露出困惑,很奇怪地轉頭看向離自己最近的星盟人,“崖将軍,你們星盟文研院的文化專員們都這麽不嚴謹嗎?拿到公開場合念的官方稿件還出錯?”
崖會泉壓根不了解什麽文研院,更不知道稿件出錯在哪、
文研院近期又給他發的好幾封邀請函,全都還在他個人終端裏躺着,他讓它們保持了“未讀”狀态。
最近太忙,這種信息他看都懶得拆開看。
不過很好面子的崖上将當然不會明說,他只很高深莫測地看了烏珊娜一眼。
“這曲子只有曲譜是來自歷史文獻。”烏珊莎就像也對唢吶頗有了解,她随妹妹一塊搖搖頭,“這種歷史長達幾千年的曲子,哪怕是在域外聯合,也沒有現成的曲庫能讓人提取資料了,都只能四處拼湊文獻記錄,然後湊一份樂譜。”
崖會泉默不吭聲地聽着,他還是一臉“反正你也看不出我懂不懂”的沉靜。
誰知烏珊娜下一句陡然神來一筆:“比如我們現在聽到的這支——這是老大吹的,想不到吧,哈哈哈!”
崖會泉:“……”
“沉靜”狠狠一個哆嗦,差點就被掀翻了。
确實沒想到……這誰能想到?!
崖将軍頂着滿面僞裝成漠然的木然看烏珊娜一眼,聽這位很跳的“獅妹”倒豆似的,接着在據說是沃修本人演奏的唢吶裏,給他科普了“沃修不廣為人知的神奇技能們”。
烏珊莎一度看上去就想要制止妹妹,但最終,她又很輕微地搖了下頭,笑了一下,還是沒攔着。
“這些事情經常被說一說,也是好事。”烏珊莎說,“如果一個人因為離開了就變得不能提,從此這個避諱,那個忌憚,慢慢的,敵人不在乎一個已經離開的他,朋友們也在淡忘他,他在大家心裏從此變得不鮮活,他就真的徹底消失,沒有痕跡留下了。”
崖會泉左耳朵聽爆料,右耳朵聽這番低聲感慨。
等到這漫長的一天終于過去,他又是裹着一身寒意,披着夜色回家。
百裏就忽然感到自家少爺這晚怪怪的。
因為按着以往,在深夜這個時間點,晚歸的人理應已經身心俱疲,正處于一個白天聽人說話太多,見人也太多,到了夜間就只想放空獨處,連人工智能的分貝超過25都要深深皺眉,威脅電子管家再不音量小一點就靜音的狀态。
可非常詭異,崖會泉這天就像嫌自己還被吵得不夠似的,他在沙發上坐下時,百裏原本正在同他彙報一些家裏發生的雞毛蒜皮,就聽他忽然說:“百裏。”
“是的,少爺。”電子管家即刻收小了聲音,AI很智能地問,“是我的音量對您來說仍然太大了,需要再往下調小兩個分貝,還是您需要一點完全安靜的空間,我們可以把話保留到之後再談?”
崖會泉卻答非所問:“你的數據庫裏是不是還保留着上次的音樂?”
那問題就令人工智能也疑惑了一小會。
因為“上次”,實在是個很籠統的檢索區間。
“很抱歉,少爺。”百裏說,“可以請您補充搜索條件嗎?比如具體到‘上次’究竟是指的哪一天,或者音樂具體是哪個類型的音樂?”
電子管家認為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但人似乎就有點為難,仿佛它不好直言。
黎旦旦今晚也慣例去迎接了人回家,比平常要安靜一些的貓正趴坐在人身邊,只有前爪搭在人的大腿上,整個貓疑似正在思考貓生。
崖會泉沒留意到貓的不對勁,他只低頭看貓一眼,然後忽然有了主意,将貓抱起。
“貓喜歡聽的音樂。”人很篤定地說。
百裏停頓一下:“您确定嗎?少爺,在深夜這個時間?”
“确定。”
電子管家懷着滿心的不理解,但就還是尊重了主人的選擇,在深夜的宅邸裏播放起聲效驚人的……唢吶。
黎旦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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