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隐秘一秀 “是我的貓,算光輝之翼家屬……

在落鎖的門和水聲漸起的淋浴間來回看了好幾眼後, 那一晚最終,一番好意被曲解的貓還是沒有自行開鎖,堅持要從浴室裏出去。

因為它處于一種沒來由的直覺, 預感到,假如它那時堅持出門,很不給以為它是想要留下來的人面子,那麽依照裏面那位既好面子, 又日常想得還多的先生的脾氣,對方短暫尴尬一陣,甚至有點惱羞成怒,出來後跟它別扭個一兩晚的都還算是小事。

那人比較可怕的一點,是經常會在你料想不到的地方陡然想偏,還尤其擅長主動拉開距離, 一副乍看高冷沉穩的面容下其實內心豐富得很。

黎旦旦差不多都能推出崖會泉的邏輯了——人主動留貓, 貓卻不給面子, 人繼而意識到自己對貓的行為解讀好像出了錯誤, 又一時仍未正确理解貓的用意,只看出自己“挽留”後貓還要走,這對人來說, 就可等同視作他的貓這天忽然變得有點冷淡。

平常都是人不讓進,貓非要開鎖進, 今天人都留貓了還主動落鎖, 貓竟然反倒開鎖出去,這是什麽意思?

“安全員”在老板剛習慣了它定點上工,也默認這個空間有它固定工位之後,它竟又想要撂攤子不幹了?這是不是代表着近期哪個環節上,人和貓的相處出現了問題……它覺得這個老板不值得了?

崖會泉嘴上不會說, 內心戲是真能有這麽多。

黎旦旦非常确信。

然後再參照人的性格,貓敢拿自己未來一年份的口糧打賭,一旦這位知名的“拒人千裏專業戶”先生懷疑別人在悄悄變冷淡——哪怕那僅是微乎其微的一點苗頭,還很可能完全是對方臆想,“冷淡”與“不值得”都是這位先生瞎猜的。

但只要這一丁點的念頭一升起,崖會泉本來就是個別人朝他奔跑一萬公裏,他都看見別人奔跑方向了,還會深思熟慮,反複求證,最後花上很長時間,方才确定人真是朝自己來的,然後再以做高精度軌道誤差校準的微小量級單位,他終于慎之又慎地也回應一步的人。

讓他察覺到別人的熱情疑似在消退,那基本完蛋。

他主動往前一步難于登天,是疑神疑鬼,推敲測算,舉步維艱。

他往後則不一樣了,他往後退的速度是按着高機動輕型疾速載具的标準來的!

一經感到對面的人可能想法變了,這位先生自覺得很,急急忙忙連夜自己開着機甲就跑了!

一不留神,他能直接頭也不回撤退到一個星系之外,再從此恪守最遠的那道社交距離标準,保證不會再“越線”一步,效率高到令人目瞪口呆。

黎旦旦自己都說不好為什麽它這麽清楚這些,好像它曾仔仔細細琢磨過崖會泉在情感這一塊神秘區域的所有處事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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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清楚想起這些東西時,內心裏的情緒還複雜極了,哭笑不得中又混着一點遺憾,還有一點莫可名狀的慶幸。

就仿佛……這是一份它曾精心準備,仔細複習過的考點。

然而很可惜,它所面臨的那場大考裏什麽東西都考到了,偏偏漏過了它同樣準備過的這一部分,沒能派上用處的資料,總讓人不免遺憾。

可誰知陰差陽錯,它如今好像又回到了考場裏,并發現在新一輪的考試裏竟然要考這部分的內容了!

只是話說回來,為什麽一只貓,竟然還需要面臨如此複雜的考試呢?

難道貓過分聰明,最終便也免不了要被送去上學,免得耽誤成才嗎?

黎旦旦的思維跑偏了一瞬,從正經驟然滑坡成了膨脹自誇。

貓發覺這思路走向不太對,緊急懸崖勒馬,把它很想要開屏的大尾巴給又一巴掌拍收回去了。

無論如何——黎旦旦努力回歸正途地想,它是真的把自家人的性格特質摸得很明白。

并且在明白之餘,黎旦旦還隐約意識到,自己可能原本脾氣也沒這麽好,不像崖會泉和百裏以為的那樣,是只毫無脾氣的耐心貓。

它似乎就是因為清楚崖會泉的性格,了解對方在建立親密關系時的為人處世,所以,從“碰瓷”進門的第一天起,黎旦旦便細心收斂,只向人呈現出了它最溫和積極的姿态——哪怕那時候它甚至什麽也不知道,超過90%的自我意識與身體機能同步喪失,只完完全全把自己當做一只新生的,懵懵懂懂的奶貓。

對這個人溫柔像一種本能。

……等等。

黎旦旦又想:“超過90%的自我意識與身體機能同步喪失?”

像從汪洋大海裏打撈回了一塊終于能摸着實體的拼圖,貓倏地抓住了這條線索,把拼圖填回它腦中空白區域的一角。

崖會泉那一晚的澡洗了多久,他的貓就在洗漱臺上蹲着思考了多久的貓生。

并借着思考貓生,貓做到了完美的非禮勿視,思維完全飛出那間水氣彌漫的浴室。

直到人在淋浴間裏關水,花灑将密集水流投向瓷磚地面的聲音中止,黎旦旦仿佛耳畔自有一個靜音鬧鐘,人的動靜減弱,它也倏地回過神,從思維裏抽了身,終于能溜去開鎖出門。

離開浴室前,貓沒忘擡爪在洗漱臺擦邊一拍,它遠遠注意到人洗了頭發,幫忙預約了臺面內置的吹風機,預約時間調至七分鐘,等人那邊穿好衣服過來,往臺前一站,預設好了溫度檔位的暖風便正好啓動,時間與風溫均把握十分精準,完美貼合對方居家習慣。

黎旦旦不僅将崖會泉的性格小特質摸得明白,對人的諸多生活小細節也已然一清二楚。

它出了浴室門,轉頭還抽空去了趟樓下廚房,跟電子管家一起核對了番崖會泉明早的早餐,再又帶着一杯熱水上樓——因為人今天洗浴的時間比平常略長,高溫會帶走一點人體水分,貓覺得人睡前需要喝水。

黎旦旦的心目中,崖會泉大抵能算作是全宇宙最叫人不放心,最需要誰去悉心照顧一下的對象。

他們這個家的家庭關系是真的很神奇,人看自己的貓會帶有濾鏡,任何種種似乎有違常理的地方都能忽略過去,反過來貓看人,竟然就也帶有濾鏡,且濾鏡厚度絲毫不比人低。

當黎旦旦堅信崖會泉需要照顧,恨不得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能摻和一只貓爪,感覺它在這人身上有操不完的心時,以抵達蒙特後就暫時原地待命,每天在蒙特環星軌道基地上做日訓的光輝之翼代表團為首,在一衆“無濾鏡人士”心裏,崖會泉就可怕極了。

由于傷情的關系,崖将軍有一段時間不在總基地,日常審批文件檢查彙報演練都是靠遠程辦公,與他對接最密切的是六翼隊長,直接跟在身邊的只有盧思明與佩朗翠,再就是部分親衛隊成員和抽調自第二翼的衛兵。

光輝之翼代表團剛抵達蒙特時,和崖将軍的會面可以說是非常感人。

此前崖會泉重傷回星,醫療監察中心的通知單都下了不只一份,還一度給出“保守建議”,希望諸位做好思想準備——因為崖會泉的精神力被調用到近乎枯竭,這有高達85%的幾率造成腦損傷,即便修複了他的大半身體機能,他的大腦也有可能會陷入保護性沉睡。

而就算崖将軍身體素質卓絕,能夠在自我修複後又蘇醒,醒來之後,也将面臨精神力水平降低,在人機對接上操作控制力銳減,甚至有概率要當個一年半載“半植物人”的不理想情形。

萬幸,崖上将不僅只花了小幾月的時間就徹底康複,整個人幾乎可以被歸作當代醫學奇跡,他還戰力威風絲毫不減,那份能力測評報告回傳至內部系統,能夠供人公開查閱時,部下們比他本人還要高興。

那天光輝之翼甚至破天荒的臨時放了個半日假,基地餐廳酒水飲品無限量供應,算是遠程與長官同喜。

沒見到本人時都是這麽一派普天同慶的架勢了,何況見到了本人呢?

代表團剛跟崖會泉碰頭的當天清晨,軍裝肅正的男人還只是露了臉,他身後是深冬早晨獨有的霧,領口的風紀扣與肩章都透着一絲不茍,平靜沖衆人略一颔首。

代表團裏,立馬就有人表情快要端不住。

還有表情是穩住了,但難以自控的紅了眼眶的。

算起來,那還是光輝之翼一衆在和平協議正式簽署後,首次跟他們的最高長官見到面。

所以即便崖将軍點評了一句“沒出息”,但反正有專門随代表團一起來的翼隊長帶頭,第三翼和第四翼的隊長幾乎異口同聲,他們大聲說:“報告,申請十分鐘的全體‘沒出息’時間!”

“‘全體’不要包括我。”将軍說,“允許,現在開始沒出息。”

盧思明在旁邊負責計時——還順便逮到了第二翼隊長佩朗翠的惡劣行徑。

佩朗翠仗着他和盧思明是陪将軍回星最久的,已經經歷過了最為激動的那個階段,他正不動聲色地悄摸着錄影,力求全方位記錄下來同僚們具體能有多“沒出息”。

本來按着常理,盧親衛長是應該要果斷揭發第二翼隊長的行為,正好将軍本人就在旁邊,抓現行後能直接抄送長官,百分百讓第二翼隊長“批評受罰一條龍”。

但又因為第二翼隊長賄/賂及時,專職情報工作的,對來自他人的打量與目光含義再敏感不過,佩朗翠一擡頭發覺盧思明正看着自己,他迅速比一個手勢,意思是:“全部同步共享給你。”

盧思明覺得這很有誘惑力。

他就裝作什麽也沒看見的樣子,又專心計時去了。

這在将軍眼皮底下公然行賄的兩人最後收獲頗豐。

佩朗翠不只錄到了同僚們是如何沒出息,等十分鐘一過,崖将軍欽定的“沒出息”時間結束,他搭載于個人終端的微型錄制設備沒及時關上,還順勢往下錄到了場面由“感人”變得“駭人”的兩極扭轉。

崖将軍從重傷到完美恢複,康複耗時遠比一般人短。

他從“有所動容”到“鐵石心腸”,情緒過度似乎就也比常人短——甚至叫人懷疑他身上有個情感控制樞紐,能把心情一鍵切換。

感動感完了,沒出息也沒出息夠了。

崖會泉把臉一沉,攢了幾個月的沒能當面給的批評,終于統統能有條不紊地罵給本人了。

代表團成員前腳還沉浸在“長官歸來”的喜悅裏,還覺得同意給“沒出息”時間的将軍簡直有些許溫柔。

後腳,他們就被這熟悉的挑剔給罵醒了。

并且崖将軍罵完一輪還不夠,他現場拉了近三個月的訓練彙總報表,罵得十分有理有據,還已經做好了新的月度考核基準參照,亮出了新的,将由他本人不定時現場督查指導的訓練日程表。

“……”在場全員盯着“不定時現場督查指導”,先是情不自禁內心哆嗦了一下。

及至看到“基準參照”表格裏,在“動态捕捉訓練”、“虛實分辨訓練”、“抗精神幹擾訓練”、“基礎體能訓練”等好幾個條目下面,竟然還附上了一份獨立數值,旁邊備注為“低于此最低标準建議回家玩泥巴”時,有不少人一邊又為那最低标準內心震顫,一邊心生困惑,不知道那份獨立數值是取自誰的。

卻也沒人敢問。

還是佩朗翠膽子比較大,他近距離跟在将軍身邊好幾個月,最近越發不怕挨打。

他找了個空湊到崖會泉身邊問:“将軍,基準參照裏,有好幾個項目下面您給了一個最低數值,後勤那邊算了好幾輪,覺得跟團隊平均數值對不上,那是您抽了誰的數據啊?他單項成績比均值還高,那幾項都挺出挑的,但其他項目空白沒數據,是偏科嗎?”

佩朗翠張嘴就是一通喋喋不休,還一段話裏又是提問又是誇贊,先把那位能被将軍拿來當“最低參照”的仁兄稱為人才,又很熱心腸的關心起對方是否偏科。

盧思明看了就怕他下一秒要挨打——感覺最低也要被罵一句“第二翼今天這麽閑得慌麽”。

但很奇跡的,崖會泉把佩朗翠的話聽完,将軍暫時看起來沒有要發火的樣子,在佩朗翠說起“那位兄弟是個偏科人才”時,将軍神色比較舒緩,甚至給人一種被歪打正着吹捧到了正确地方的平和。

“将軍。”佩朗翠又說,“這位兄弟是我們光輝之翼的嗎?”

“算是。”将軍很平和地說,“非正式編制。”

“啊?”佩朗翠大吃一驚,心想單項能力這麽出挑了還沒轉正,莫非是本年度前來基地參加随軍實戰演練的在讀生……還是實在偏科太厲害?

但不對啊,光輝之翼六個部門,偏科也不至于影響拿到正式編制。

“您都拿他的成績來做參照了。”盧思明不禁加入談話,他想的跟佩朗翠差不多,揣摩着開口,“将軍,您是在考慮給對方一個破格轉正的機會嗎?我可以負責相關手續流程的辦理。”

将軍還是很平和,但也很無情地說:“沒有,他轉不了。”

佩朗翠和盧思明齊齊看着他。

臨時基地辦公室裏的衛兵軍姿筆挺,儀容端正——只悄悄豎起好奇的耳朵。

崖将軍終于給出答案:“是我的貓,算光輝之翼家屬,它要是真的轉正,我建議有的人今晚躲去被子裏哭——畢竟有了可以進入正式軍的貓,我們就得裁掉能力還不如貓,全靠物種占優勢的人了。”

佩朗翠:“……”

盧思明:“……”

旁聽衛兵:“……”

稍等,您是在告訴我們,一只貓在單項測評中的數值超過了代表團平均值嗎?

這是人的問題嗎?這難道不是您的貓也太強了一點嗎?!

崖會泉本人毫無自己剛語出驚人的自覺,他口頭放的這個重火導彈震得一屋子人內心發懵。

他只瞥一眼時間,又掃一眼自己面前的工作進度,感覺是可以下班了,他只要再去訓練場轉上一圈,臨走前揪幾個在訓練過程中暴露出硬傷的人,當今日典型給其他訓練員“上一課”就行。

“對,對了将軍。”佩朗翠一臉不着北地跟了上去,用很短的時間在心裏為今日的随機倒黴蛋祈了下福,他随後說,“我代表其他人向您征詢,您願意參加我們今晚的內部小型聚餐嗎?只包括我,盧思明,還有其他幾位隊長,本人沒有來蒙特的待會開遠程視頻,投影出席。”

“不。”崖會泉腳下不停,“我不喜歡參加聚會,你問的時間也太晚,家裏準備好了。”

佩朗翠對遭到拒絕并不意外,他猜到将軍張嘴就會說不,這種聚會活動,崖會泉也的确基本從不參與進來。

然而,聽到将軍說“家裏準備好了”,老部下們都知道,崖會泉一旦返回蒙特,他的飲食就是靠家裏的人工智能打理。

佩朗翠飛快杵盧思明一下。

盧思明心領神會:“将軍,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是啊。”佩朗翠順着盧思明的話附和,“您家的AI雖然很高級,電子管家服務周到,但偶爾試試這種很小型的聚會——至少我向您保證,味道一定不會比人工智能定制差。”

“誰說我回去是吃人工智能定制。”崖會泉說,他面色淡淡地回頭看了兩人一眼。

不知道為什麽,盧思明就又覺得,将軍這一瞬間看起來很平和。

“您家……還有別人能做飯?”佩朗翠忍了又忍,還是把困惑問了出去。

“有。”崖會泉說,“貓。”

佩朗翠和盧思明便感覺他們的五官消失了,他們臉上此刻應該只剩下了碩大的問號。

崖将軍非常高效,到達訓練場後只花了二十分鐘的時間,就逮出了一打在訓練裏暴露出硬傷的士兵,挨個收拾一遍,超額完成原定目标。

他只靠一臺訓練機就讓人心神劇顫,攬收一片鬼哭狼嚎時,對他濾鏡深厚的貓就果然如他所言,已經在家裏幫他設置好了今晚的晚餐餐單,還給他精挑細選了佐餐飲料,順便安排了餐後水果,餐後兩小時的小食加餐,以防萬一的夜宵備選單以及睡前飲品單。

貓很是擔心自家的人在外受累受氣,總懷疑別人都不知道該怎麽對他好。

“他太讓人難以放心了。”黎旦旦沖百裏嘆氣。

百裏贊同道:“是啊。”

電子管家随手調出一塊懸浮屏,上面播送着本日新聞,他拿這當自己和黎旦旦閑聊的背景音。

黎旦旦的注意卻被新聞吸引。

那上面正在介紹一處深海遺跡。

“您對文化類的節目感興趣嗎?”百裏問。

黎旦旦像看入了神,沒立即接話。

過了好一陣後,貓輕輕甩了下腦袋,它說:“奇怪,我覺得這地方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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