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沃修 沃修十分确信崖會泉不會這麽不要……
那是崖會泉的聲音。
黎旦旦——或者說沃修對它非常熟悉。
然而聽見的一瞬間, 沃修發現自己愣了一下,他的意識仿佛暫時一分為二。
黎旦旦在震驚地想:“什麽?他和我說話用這個語氣?”
作為沃修的那份意識,則更貼合當下時間環境一些, 沃修很快壓制住黎旦旦,人将貓的思維覆蓋過去,他為那句“看什麽看”沉吟幾秒,然後慢慢“哦”了一聲, 拖了一個懶洋洋又意味深長的長音——保證能氣壞旁邊這位壞脾氣先生的那種。
“我還以為你睡着了。”沃修說。
他不僅意味深長,意味深長完後還笑,笑得旁邊的崖先生呼吸都變了頻率,一度很克制的中止了換氣,像是準備把一通火順着掐斷的氣息憋回去。
沃修認為憋氣實在不好,窩火也容易窩出內傷, 他就十分體貼, 笑眯眯地又加了一把力:“沒想到啊崖将軍, 原來你也在悄悄關注我, 還一舉一動都看這麽仔細,怎麽不早說?我很大方,沒有那種誰多看我一眼就炸毛的毛病, 腦門上也沒有頂一個‘謝絕一切形式觸碰——包括視線接觸’的标簽,很好相處的。”
崖會泉:“……”
被多角度挖苦的崖會泉如沃修所願, 他不憋氣也不窩火了, 煩到炸裂地說:“你是不是有病?”
這他媽也有臉自稱好相處?
——這句話沒被崖會泉真正說出來,但仗着自己先天優越的夜視能力,沃修把這句看出來了。
它淋漓盡致得呈現在對方臉上,竟讓那張以往都只能看見冷淡神色的臉更加生動幾分。
大約是覺得僅問候一句“有病”,還夠不上有力還擊, 沃修聽見崖會泉緩緩做了一個深呼吸。
對方語調又沉又冷地說:“以你作為‘好相處’的标準,我看域外聯合至少能與星盟再互毆上一萬年,大家都同你一樣的‘好相處’,能好到這片宇宙直到末日也沒有安寧的那天。”
崖将軍一句話裏三個“好”字,個個都落了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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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說的是好。
內心裏想的估計是臭不要臉小王八蛋。
沃修把這話聽完,又領會了身邊人的未盡之言,但很可惜,無論是“不要臉”,還是“王八蛋”,甚至于崖上将再放下幾分修養,讓使用詞彙更不文明些,罵點殺傷力更強的髒話,在沃修看來,就也是統統不痛不癢,對他造成的傷害低于被一只指甲圓鈍的爪子撓一把。
域外聯合的生長環境比較粗放,遠不如星盟第一星系首都星那麽講究體面,沃修小時候曾輾轉暫居在好幾顆不同的域外行星,天南地北的接觸到了無數域外風土人情,域外民衆們的下流話及髒話語錄要是能集結出版,頁數厚度大概得甩對面星盟幾條星際航道。
因此,對于崖會泉重新醞釀過的口頭攻擊,沃修只眨了眨眼睛,心态穩定地吹了一口氣,把垂在額前晃晃悠悠的那縷頭發吹去一邊。
“要是真的爆發了宇宙級的危機,整個宇宙都快要末日。”沃修很有閑心的同崖會泉分析,“這種情況下,宇宙反而會快速進入安寧,至少域外聯合與星盟不會再互毆,來自第三方的危機反倒會促成兩個原本對立的陣營高效聯手——因為在打得你死我活,争奪現有資源之前,也必須得先保存這片資源地,同時也保住命,才能擁有繼續去互相争鬥的空間。”
這是沃修和崖會泉被迫降臨荒星的第三天,深海環境讓他們體會不到常規的晝夜變更,這個臨時的小基地也打造粗糙,目前僅能夠提供基礎的遮蔽、休憩、物資存放三大功能,許多地方都還未完善。
頭天因為傷員床的事,崖上将強行把自己撐起來,拼着二次骨折也要捍衛男人臉面,跟沃修打了一個五分鐘的架,重新進了一回醫療艙,今天,他整個人依舊處在“全身大半不遂”狀态,可移動的傷員床像個特大號輪椅,但在使用者連手動轉輪都做不到的情形下,床被搭建者貼心的配了萬向輪,也無濟于事。
崖會泉暫時只能老老實實原地呆着。
沃修抓着他忽然來了一通正經的局勢分析,言談裏仿佛流露出了一點宿敵對戰争的看法。
不管崖會泉想不想聽,也只能原地聽着。
“沒看出來你的想法還挺多。”崖會泉給了沃修一份語氣淡淡地評語。
他冷嘲熱諷都沒讓沃修眉毛動上一分,挑刺開噴也都令閱髒豐富的沃修隊長心如止水,毫無波瀾。
聽到這句,沃修卻流露出了一絲意外的驚訝。
那縷略長的額發又滑落了下來,末梢松松搭上了鼻梁,沃修這回卻沒管它,只在暗色的海底空間裏再次轉頭,視線十分專注地投給崖會泉的臉。
“……幹什麽?”崖會泉說。
沃修一不留神看人得有點久,久到當事人都沒辦法再裝視而不見。
“沒什麽。”他答。
崖會泉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這位将軍大半個身體都動不了,氣勢上也毫不輸人。
“就是有點意外。”沃修以一種微妙語氣又說。
崖會泉迎着他的視線,反過來盯着他。
沃修就終于把話說完整:“意外你的态度好像改了一點,我還以為你又要來一句反駁,跟我就‘第三方勢力入場是否會快速影響戰局’而來場辯論,期間夾雜若幹嘲諷與很有星盟特色的不帶髒的互噴,然後我們結束這個議題,再根據是否有人累了,來決定是否要開啓下一個互怼話題。”
崖會泉:“……”
崖将軍目前全身上下,最能靈活控制的肌肉群集中于臉,奈何他又實在不是個表情豐富的人,在已經很明顯不想搭理沃修的情形下,并不能只靠臉就完美诠釋出一通犀利的諷刺。
在沃修看來,崖會泉便只是擰起了眉毛,平日裏總是抿成直線的唇出現了一點變化,嘴角有一個很小的往下拉,肩背處的線條也有下意識要繃緊的趨勢——
這動作想來是牽拉到了傷口,肩背上的傷一定即刻通過痛覺神經對崖将軍傳遞了某種抗議,所以他的眉心在某一刻蹙得更緊,他又似乎很擅長适應這個,眉宇間的細小溝壑很快轉淺,不動聲色調整好自己,沒把瞬間的劇痛表露鮮明。
沃修看了一小會,起了身。
眼前這個昏暗環境裏,崖會泉視力其實是遠不如沃修的,他并沒有多麽超群的夜視能力,眼睛裏也沒有自帶紅外感應儀。
臨時基地能源的問題還沒解決,沃修和崖會泉在能源使用問題上達成了一致,基地內照明不會全天候常開,每天都徹底關燈整十小時,也算是他們人工打造了一套晝夜劃分。
此時,便正值兩人人為創造的“夜晚”。
崖會泉之所以能感覺到沃修動作,起先像在昏暗中也對沃修的舉動了如指掌,都是全憑着兩人之間距離近。
他看不太清楚,但能聽出沃修大致在做什麽,能夠靠其他感官大致判斷沃修動向。
可這一招在沃修起身,拉遠距離後就行不通了。
崖會泉并不清楚沃修忽然離開是去做了什麽,他只能疑惑又謹慎地盯着虛空某處,将看不見什麽的目光順着沃修腳步聲漸遠的方位頭過去。
而沃修去了一趟物資存放處,帶着新的繃帶回來。
“繃帶換一下。”沃修拎着幹淨醫用繃帶徑自走到崖會泉身邊,他讓繃帶的末端垂到了崖會泉手上,确保看不清的人能摸到這東西是什麽。
崖會泉一頓。
“別說不需要。”沃修在崖會泉開口前截斷他,“我都聞到血了,你想進第三次醫療艙
?”
就結果來看,沃修的截斷顯然是截對了,因為以崖會泉的脾氣,他竟沒遭到反駁,跟前的人僅是在昏暗中短暫盯了他一眼,随後從語言和行為兩個角度,都沒抗議什麽,只把垂落到手邊的繃帶拉過去了
這種能親身體會到兩人互杠頻率降低的滋味不可謂不新奇。
作為互相打交道已久的老對頭,沃修與崖會泉曾在各自的指揮艦及機甲上長期通過通訊屏凝視對方,在那有限的一方平面上審視彼此面容,分辨語氣,再将種種細枝末節的微表情與肢體動作快速整合,連同着對對方的戰術打法研究一起,去高效預判出對方下一步動作,并實時更改自己這頭的策略。
他們是真的對彼此的行為模式十分熟悉——哪怕意外共同流落荒星以前,他們還沒從沒在任何一個場合真人相見。
沃修曾花了許多時間鑽研崖會泉這個人,他關注對方的時間遠超對方想象的長,崖會泉在戰後做過“沃修以前可能很閑,域外聯合軍校作業太少”的假設,然而那實在是毫無依據的揣測。
少年時代的沃修不僅不閑,出于一個讓他難以停下步伐的原因,他一直在以與外表性格不相符的堅決大步往前走得飛快,并在前進途中無數次遙望星盟,聽着那頭剛剛嶄露頭角的“星夢新生代的光輝”的名號,對這個人的一切信息抱以審視。
還在成長期的獵手,就已早早為自己定好了目标。
真正見到崖會泉前,沃修已然對他有了一套思維分析,能夠對他的想法做出基礎預判,而這技能又在随後的真實對峙裏不斷打磨提升,讓他自認對崖會泉的分析越來越準……及至遇見一場被迫共同求生的意外。
當距離拉至最短,橫亘在兩人間的通訊信號、雙方隊伍、交戰星區戰線邊界及對沖能量等均不存在,沃修以最真實的方式接觸到了崖會泉本身,他忽然意識到,隔着距離的打量始終會存在缺漏,接觸到本人,他才發覺自己有些地方的判斷也沒那麽準。
崖會泉細枝末節裏流露出的性格和沃修所預想不太一樣。
同樣是壞脾氣,但壞到徹頭徹尾的不講道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動辄炸上一炸,還一炸就跟武器庫點着似的完全停不下來,和壞得點到即止,感覺自己過了時會主動克制,這兩者顯然是不同的。
沃修用口頭撩閑和壓力點測試證實了這一點。
同樣是自傲,但傲到完全不顧及當前現狀,剛愎自用到甚至讓自負蒙蔽眼睛,和雖然還是會擺出一張“其實并不想理你”的冷臉,可只要提議真的合理合情,也不是不會接納——甚至還會以最不配合的臉色默默過來主動配合,這兩者便更明顯是不同的。
沃修佐證這一點還不單是出于合作的角度,在共同尋找物資升級基地時發覺了崖會泉的“口是心非”。
他發現這一條還能應用到崖會泉的日常與人相處方式,包括但不限于以試毒的表情吃光了他做的飯,和他日常擡杠時感覺下一秒即将罵街,不過還是沒罵出來,只不鹹不淡地刺了兩句。
還有用微妙透着嫌棄的表情聽完他的行動提議,他都聳了一下肩,表示自己一個人去也無妨,然而轉身走出一段察覺不對,順着後方腳步聲一回頭,發現這人表情絲毫不改……人還是默默跟在後面了。
“……噢。”沃修在綜合了以上種種實例後心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傲嬌’?”
“傲嬌”本人對此評價毫不知情,不然估計得為那個“嬌”字再打一架。
沃修單方面更新了對崖會泉的印象,他在無比确信這人是口是心非界的個中高手後,有事沒事去對方面前撩個閑的興致簡直激增,非常樂此不疲的想要試試那條從“真嘴硬”變作“真暴躁”的界限在哪。
倒黴崖将軍沒有察覺他險惡用心,只以為他跟以前差不多煩,而近期越來越煩,煩出花樣,大概是因為過去橫亘在他們間的距離阻止了沃修發揮,讓他不能縱情展示真人接觸下他能有多煩。
一個是有心試探,一個是習以為常沒有刻意防範。
等沃修的興趣高到幾近有些越界,崖會泉對“越界”也沒及時作出反應——甚至沒有直觀感受,他們陰差陽錯促成了它的發生時,就已經晚了。
有東西在兩人都還沒意識到時悄然改變了。
“你冷嗎?”沃修在一個夜晚忽然出聲問崖會泉。
崖會泉回答:“不。”
他聲音是慣常的冷,語氣也與平常沒有差別。
然而沃修能看出來,他臉色實際上不太好。
那天的深海不知怎麽格外低溫,是一種直往人骨頭縫裏鑽的帶着潮氣的陰冷,比普通的幹燥低溫更難捱。
沃修因為先天原因,他抵抗這種寒冷的能力要比一般人更強一些,這份低溫他自己扛得住,一開始也沒意識到問題,一擡頭發覺崖會泉臉色不對,他才反應過來另一個人應該沒他抗凍。
擺在面前其實有兩個方案,沃修可以選擇去将新做好小型能源爐帶過來,給它趕快增添一道防護,讓它來暫時充當一個小火爐。
他也可以選擇推銷另一個更加節能且智能可調的人形火爐——他自己。
沃修選擇了推銷他自己。
他徑自起身,三兩步把他和崖會泉間本來也不遠的距離徹底縮到約等于零,過分坦蕩地在對方身邊一擠:“哦,我冷。”
崖會泉:“……”
人形火爐來得主動又還推不走,不習慣跟人這麽親近接觸的崖将軍就地僵硬,快要從外到裏的豎起毛了。
又奇跡的沒自己挪窩。
沃修把這點也算準了。
這些天,沃修除了發覺崖會泉是一位嘴硬十級學者,還是個知名愛面子大戶。
這種兩人擠挨在一塊的時刻裏,誰反應更大,擺出了想要緊急撤離的姿态,就約等于是被對手逼到落荒而逃,很沒有面子。
沃修十分确信崖會泉不會這麽不要面子的。
對方果然也很要面子,硬生生忍住了沒有走。
并且不僅沒有走,在人身處低溫環境中對于溫暖的本能偏好下,就着一個右手按在外套下的姿勢,崖會泉還睡着了。
沃修知道崖會泉藏在外套下的手按着槍。
這似乎是個危險信號,也似乎是一道最後的提醒,在隐晦的告訴他,無論兩人目前相處如何,看起來關系是什麽樣,但一旦他們能夠從這裏出去,所有暫時遠離他們的東西都會即刻回歸到兩人跟前。
抛除荒星以外的一切,他們是起點詭異的朋友。
抛除荒星裏的一切,他們依舊是對立的敵人。
“但管他呢。”沃修想。
他在昏暗中又看了睡着的人一會,閉上眼,感覺源自基因的好奇因子正蠢蠢欲動。
理智與客觀的一切都在說危險,他回頭凝望自己的本心,發現它說的是:“哎,真有意思。”
單人規格的床強行擠上了另一具成年男性軀體,不可避免的變得擁擠,這對沃修來說卻構不成多大問題。
他十分擅長把握平衡,閉着眼睛也能調整好自己方位與重心。
……
同樣光線昏暗的卧室裏,原本睡在枕頭與床頭背板間的黎旦旦動了動,那份來自漫長夢境的擁擠感像從夢延伸到了現實,讓他忽然覺得自己睡覺的空間正急速縮小,就也不得不挪動身體,非常熟練又輕巧地給自己換了位置,很快找到一大片寬敞床面,重新安安穩穩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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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