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一角 原來是已婚貓士

“血色天使”事件中的“天使”, 指代的是一艘被命名為“和平天使號”的艦船。

星歷330年,崖會泉才15歲,還在恒光學院讀書, 好巧不巧,那還正好是少爺跟電子管家鬧了冷戰,他為了躲避無處言說的憋悶與一點羞于承認的難過,便努力一門心思撲在學業訓練上, 連帶着對閑雜瑣碎消息都提升了關注,試圖靠往腦子裏填塞更多雜七雜八信息,好借此忘掉冷戰這回事的那個學期。

崖會泉是在學期之初聽說“和平天使號”将于本季度起航,上面将乘坐有一批來自域外的文化專員及數名稀有基因攜帶者,來星盟做“文化試交”活動的消息。

星盟的物種文化資料庫貧瘠多年,文化員與科學家們隔三差五去議會大樓門口文明罵街, 痛斥當年狗屎決策, 自斷文化臂膀扼殺文明傳承, 卻還竟敢标榜他們是“人類文明之光”。

就這麽一罵罵了好多年, 在這些執著志士孜孜不倦的努力推動下,“文化試交”,便是他們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個成果。

如果該活動舉辦成功, 它将意義重大,文化試交不僅會為星盟斷流多年的物種文化資料庫引進新血, 會給星盟快要猶如一潭死水的文研界注入鮮活生命力, 由和平無害的文化角度出發,極有可能,那還将成為星盟與域外聯合“冷戰”百年以後,兩方嘗試重新接觸,探索和平共處道路的突破口。

恒光學院是星盟第一軍校, 學院裏除了有憑成績優異,綜合體能測評也數據漂亮而考進來的學生,也不乏有出身優渥的權貴,是拿着引薦信入學的人。

這種環境中,因為專業性質所致,學生們天然會對跟軍政沾邊的消息更關注點,饒是恒光學院是封閉式管理,全日制,但有“權貴派”的學生在,他們總有途徑與渠道,能從長輩那裏或直接或旁敲側擊的拿到更多信息。

“如果試交成功,那以後兩邊發生劇烈武裝沖突的幾率是不是就會降低了,對域外海盜的定義也要重新更改?”

“你軍事名詞理解課白上的嗎,說什麽傻話?海盜是海盜,域外聯合是域外聯合,無立場無統轄的游蕩型組織和早在兩百年前就公開宣布聯合的政體壓根不是一回事。”

“那打仗的幾率……”

“這個倒是真有可能降低。”有個家裏有軍委高層的學生肯定地說,說完後又一聳肩,一張猶帶少年稚氣的臉上流露出從長輩那裏學來的矜傲,“不過說實在的,就算還是會打起來,又怎麽樣?我們領先域外聯合那麽多年,他們來跟我們試着建交,成功了是他們得到好處,我們技術與裝備甩他們一截,他們的人這一回來星盟,性質上,我覺得約等于古地球史裏提到過的‘朝貢’。”

15歲的崖會泉從一群讨論得熱火朝天的同學身邊經過,他聽了一耳朵其餘人對“朝貢”說法的贊同,心想:“蠢貨。”

崖會泉的所有理論課程都上了兩輪,在他只能反複學理論的第一年,唐納爾多帶他帶得很精心,會給他補充許多課本外的知識。

唐納爾多老将軍活了快有兩百年,他見識過星盟最為鼎盛的時刻,也在自己青年末期将至時,能以較為客觀的姿态去審視現狀,注意到鼎盛平和表象下湧動的暗流。

崖會泉在唐納爾多看來,便像一株苗,都不需要誰去揠,他自己就瘋狂往上蹿長,偶爾給崖會泉做課外拓展,老将軍怕這自力更生能力太強的苗長是長起來了,卻有長歪危機,就會把那些更為宏大深刻的觀點也帶出來一些,為學生盡量構造一個更加清醒冷靜的全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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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崖會泉自傲卻不盲目,他在同學們大多自诩“上等”,對即将到來的域外聯合交流團抱以高慢姿态評論時,卻能較為理智的置身在優越感之外。

由這個結果來看,他也算是沒有白費老師的一片苦心。

在崖會泉的記憶裏,那段時間學校裏到處都在讨論這件事,好像他不管走到哪,總能聽見一兩句聊起“文化試交”相關進展的聲音。

除了有聊起以後打仗幾率的,把平等的文化試交看做一種“朝貢”活動的,一群還沒有脫離校園的少年人,竟在以稚拙觀念探讨未來發展,局勢走向的。

還有一部分人,比起讨論時局,他們對文化交流本身更感興趣,對來自域外的人與資料都感到非常神秘。

前面那群“理論空想家”聒噪得崖少爺頭疼,他一見到前者,就一張臭臉拉得更長,能隔着五六米的距離提前開始釋放冷氣,回回都猶如一臺移動制冷機,滿面冷淡不耐地從對方旁側繞過去。

路過對方時還速度極快,很擔心無知病毒會靠空氣和唾沫星子傳染。

有一回,“空想家”中有人注意到崖會泉過來,還試着拉他入夥,一聲招呼才只來得及說了一個“哎”。

恒光學院是軍校,校服也是軍裝制式,外套袖口和肩膀上都有着金屬扣,對方想要拍崖會泉肩膀的手落了空,只袖子上的金屬扣與崖會泉肩膀上的撞了一下,發出金屬碰撞的嗡鳴,“哎”後面的話當即說不下去,崖會泉已經錯身走遠了。

“你喊他做什麽?”一個很看不慣崖會泉那副拽樣的人說,“你伸手搭人肩膀想表示關系好,他估計在想,就你,居然還敢伸爪子搭他?”

“是啊。”邊上的人附和,“再說他知道什麽,他家裏還有人給他遞最新消息嗎?”

這話說完,周圍寂靜幾秒。

前方的崖會泉像是長了千裏耳,他沒有回頭,只把制服下挺直的脊背朝着後方這群人,臂彎下夾着兩張記錄了作業的數據板。

但他駐了步。

後開口的那個學生在看見崖會泉倏地停住時,其實心裏已經有點犯慫,旁邊同伴也連連拿胳膊撞他,示意他适可而止,這方面的事繼續說就過了。

然而少年時代,恐怕“年輕氣盛”與“沖動無腦”是少年的通病,這人被同伴一勸,反而勸出逆反心理,硬是把話接了下去,還冷笑一聲,高起聲調喊:“哎喲,看我這腦子——崖大少爺,你不是還有個人工智能嘛,AI去當一回黑客,替你幹點違法亂紀的事,你就還是能拿到最新消息,擁有第一手消息渠道是不是?失敗就甩鍋給AI失控,銷毀後你随便換新,反正就一個破人工智……”

後面的話沒能說完,因為一張數據板重重擦着他耳朵飛過去,撞碎在這人背後倚靠的牆壁上。

砰!

驟然飛濺的數據板元件和近距離乍起的巨大響聲都令人腦袋直嗡,那男孩直接呆立當場——包括他的同伴。

過了幾分鐘,也可能只是幾秒,他漸漸感覺似乎有溫熱水流沿着耳朵淌了下來,反應慢了不只一拍地要伸手去摸。

可手腕像被鐐铐咬合,胳膊被順勢往後一掰。

現實時間原來只過去幾秒,摔完數據板的崖會泉已經三兩步回到近前,将還沒反應過來的人像掄數據板一樣拍回牆面,随後攥緊的拳揚了起來——

這場鬥毆,最終以對方進了校醫院,在醫療艙裏躺了整整六個小時,而崖會泉被叫去接受訓斥,聽了一小時的罵,還寫了三千字的檢查,兩邊都罰了長達半個月的校內勞動作為結局。

就此,關于“和平天使號”也好,“文化試交”也好,這事是徹底沒人在崖會泉面前提了,就連那些不關心局勢,只關心交流內容本身的人,他們聽了“崖會泉因不想參與實時交流而暴力鬥毆”的傳聞,也紛紛對這位不好招惹,戰鬥力還強的大爺敬而遠之,一遠遠看見他就自動閉嘴。

崖會泉真正動手打架的原因跟“文化試交”當然沒什麽關系,他是因為對方後面放的厥詞才暴怒的,對方稱呼百裏為“破人工智能”,這無異于在他已經點燃的怒火上潑熱油。

他的鬥毆處分通知教務處存檔一份,通報給比較照顧他的唐納爾多老師一份,還同步抄送家庭一份——發回蒙特,報送給了電子管家。

百裏之後主動與少爺和解,人工智能率先反思自己的錯誤,極有可能也跟看見了這份處分通知有關。

無論如何,很長一段時間裏,崖會泉是沒再聽說過什麽文化試交項目的新進展了。

等他再得知與之相關的重要信息時,便只聽到了壞消息。

“和平天使號”在萬衆矚目之下,于航行途中遭大規模海盜奇襲,連同它的八艘護衛艦在內,全部在重火突襲下被擊沉。

“和平天使號”有着一個承載了美好寄托的名字,是艦群裏唯一的非武裝艦船,它全船僅搭載有來自域外聯合的文化專員,以及那幾位手持特高級邀請函的稀有基因攜帶者。

他們全都随着和平天使號被炸成一團宇宙煙火,在絢爛又不祥的光芒中灰飛煙滅。

全船無一人生還。

死亡名單随着躁動不安的風一起傳到星盟,在這場慘烈的恐怖襲擊裏,最小的遇難者被通報僅有五歲,是一對稀有基因攜帶者夫婦的孩子,這一家人都在域外聯合的最高保護名單上,據說他們所攜帶的異種基因,源自于一個一千六百年前就已徹底滅絕的原始物種。

基因對應的原始物種早已滅絕,基因攜帶者搜羅遍全宇宙,原先只有那對夫妻兩個人,後來才增加了他們的孩子,共計三名,實在稀有又珍貴。

他們作為代表團成員出行,本該象征着交流的誠意,然而,誠意撞上來路不明的海盜炮口,幾代人努力下才争取來的和平交流機會,還有來不及真正見面親口訴諸的和平意願……它們全都被炸得稀碎。

短暫出現的希望如同昙花,它匆匆凋零。

由于海盜來得蹊跷,他們的火力配給幾乎是比照護衛艦武器庫配給來準備的,還精準掌握了代表團的航行線路,正好掐在他們的下一個躍遷點前伏擊,打得人完全措手不及。

是有人在背後操縱麽?

洩露了信息的是誰?

假如真的有人提前給海盜報信,與他們勾連,那這是哪一方的責任,誰該為染血的天使負責?

沒有人說得清,只有時局越來越動蕩。

該事件日後被命名為“血色天使”,讓炸毀的和平天使號永遠在兩方歷史上留存。

它有效激發了更大的仇恨,為日後更加激烈的沖突埋下了根。

15歲的崖會泉結束那一學年的假期,他借由師長的不斷提點,少年的眼睛遙遙望見了即将到來的風雨。

後來,358年,血色天使事件過去28年後,在那片深海遺跡裏,有很短的一個瞬間,肩膀上已然沉沉壓了無數責任,也足夠撐得起這些責任的崖會泉,他在沃修說完“不打仗會做什麽”的問題後看對方一眼,短暫想起了這件載入史冊的大事件。

如果330年的和平天使號沒有染血,交流順利進行,這位域外聯合的指揮官當年也只有五歲——崖會泉研究對方資料時看過對方的出生日期。

順利建交,會令勉強維系的相安無事再至少持續上二十年,剛好就覆蓋了一個人讀書擇業的黃金階段,對方也許就會去讀個更天馬行空的專業,去其他領域發揮他的創造力和話痨能力。

沃修那時沒有回答自己對于“另一種可能”的構想,崖會泉也沒追問,但崖會泉由“和平天使號”順利抵達星盟出發,還擅自替人做了一番設想。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大腦哪來那麽多空,連這種事也要想。

所以當然,這份設想內容很快又被崖将軍板着臉封存。

他一個字都沒對沃修提起過。

時間真的太快了,轉眼又是許多年過去,世界颠來倒去幾回,星盟和域外聯合不打了,諸如“血色天使”這樣較為敏感的事件,它永不會被遺忘,但又确實正在被有意的弱化,在用全新的,正常的往來交互,去稀釋昔日沖突積澱下的血色。

“在同域外聯合的文研中心開始合作,雙方共享了一部分資料後,我們有一個……還需要搜集更多證據支撐,但目前已能初步做出推論的發現。”主動提及“血色天使”的寧副院長交疊雙手。

話題是他精心準備的,見面邀約也是他主動邀的,然而真正說到詳情,他卻停頓一下,先将視線落在對面的崖上将臉上,像在仔細探索反應。

崖上将表情管理功力一絕,冷淡與寧副院長對視。

寧副院長只好把話接下去:“這份新發現或許能為你的父母翻案,當年一面倒認為他們與域外有來往,包括意外受襲都是……的結果是錯誤的,”

被寧副院長含混帶過的詞是“分贓不均”。

他繼續說:“所謂‘發現個人終端內有來自域外的密切聯絡信號’,在無意間比對過域外聯合提供的一套內部編碼材料後,我們發現,當年的信號指向的或許不是什麽無統轄無組織武裝,而是行蹤較為不定的域外聯合合法公民,因為對方坐标經常變更,才會給人星際海盜一般的‘流竄’錯覺。”

“你的父母,當年更有可能是出于對和平探索的希望,在積極與域外聯合的文化相關從業者進行溝通,推動文化試交項目的進行。”

“你父親也是‘文化試交’的最早倡導人之一。”

行政辦公室在寧副院長的話語尾音也落下後,變得鴉雀無聲。

只有外間場館的喧鬧闖過密封不牢的封窗縫隙,将一點帶着人氣的輕微響聲傳遞進來。

崖會泉還是面上鮮有表情,看不出情緒。

而遙遠的崖家,沃修已經看完了他來到崖會泉家第一個月的掃描數據,本來正要繼續往下翻頁,廚房的一臺小鳥鬧鐘卻自動鳴叫起來,他一看鐘,發現是預約的食材預處理時間到了,便讓投滿了密密麻麻數值的屏幕暫時飄在半空,自己去了一趟廚房,把竈臺上的明火按鈕打開,調至大火,再憑爪操作一旁的食材自助取用器,将一整塊上午才由運貨機器人配送上門的新鮮牛肉取出來,預備等大火将深口徑鍋裏的水燒開,再把牛肉丢進去焯水。

百裏和沃修同步聽見了提醒,但電子管家那會正在房屋另一個角落操持家務,一心多用的做着清潔整理。

等AI将程式分轉過來時,貓已率先抵達廚房,順便通過之前那塊屏幕告訴百裏:“我來。”

“感謝您的幫助,黎先生。”電子管家手慢一步的移到廚房,幹脆幫沃修将沒有看完的資料也帶了過來,讓重新投送的資料屏懸在廚房裏。

這正好方便沃修不用再出去,能呆在廚房繼續看他的掃描報告。

百裏作為人工智能,不愧為數據整合的一把好手,沃修說需要查看自己的往期所有掃描數據,百裏在向他展示數據時,便是直接把純數值項按日期排列,裁切掉了其他無關信息,向他投送了一份純粹無水的數據總表。

像其他諸如來自專業寵物醫療機構的就診手冊,寵物醫生開具的診斷書,醫囑單之類的“有水資料”,則被百裏排在數據總表的最後方,以供沃修看完前面內容後按需選取。

“說起來,我一直有一份疑問。”百裏在廚房裏呆了片刻,旁觀了一下貓鎮定自若在明火旁看資料的舉動後,一條機械臂就又探出來,手腕處亮起一支溫度檢測器,AI指着檢測器上的紅色讀數,好奇地說,“黎先生,這已經不是您第一次呆在離明火十分近的地方,您從來不會覺得明火可怕,或者認為大火附近溫度過高,會對自己造成威脅嗎?”

沃修快速又掃完一頁資料,他決定把百裏特意附在最後的文件也拖出來看一眼,一邊在幾個附件間斟酌先打開哪個,他就一邊渾不在意地回答百裏:“确實都不會。”

機械臂困惑地晃了一下:“為什麽?”

“因為我從火裏回來過兩次。”沃修說着,定好自己的下一浏覽目标,将寵物醫院的那份就診手冊打開。

“火是我的老朋友了。”他用忽然有些複雜的語氣說完這句,視線落上屏幕界面。

百裏還在困惑,嘗試分析他的話意,他粗略掃過手冊上的患者信息——

【患者姓名:黎旦旦】

嗯,還行,他心理素質果然過硬,已經可以心情平和的接納這個姓名。

【年齡:不滿兩個月,正在斷奶過渡期】

……斷奶也還行,特殊情況特殊處理,還是可以接受。

【特別注明:該患者非同一般動物患者,不可當做純粹寵物看待,應盡量給予它等同于人的尊重照顧,避免傷及對方伴侶情緒】

等等,為什麽會有個特別注明?

……還有什麽叫做“對方伴侶情緒”?

沃修一目十行的把患者信息掃完,及至看到最後這裏,感覺自己忽略了什麽,緩緩把自己給坐直了。

他迅速回頭,從第一行開始,仔細把信息又看了一遍。

終于,在“性格特征”之後,“特別注明”之前,沃修就找到列項為“關系”的一欄。

上面寫着——

【關系:崖會泉将軍的合法配偶,公開伴侶】

下面還有條小字批文:

【已婚貓士,敬請不要随意拍攝、撫摸、逗弄以及做出其他一切超出看診範疇的行為,否則視為擅自騷擾他人伴侶,有幹涉軍婚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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