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查崗 【黎旦旦今天去衛生間了嗎?】……

眼前的文字沖擊力太強, 以至于當智能明火竈臺發出“滴滴”提示,告訴廚房的當前使用者它懷裏摟的鍋已經夠熱了,鍋懷裏攬的水也煮沸了, 廚師可以繼續往它們熱情大敞的懷抱中加東西,完成廚具與食材間的套娃式擁抱時,沃修——由于正心不在焉,他随意用尾巴和爪子卷了一把空氣, 送進鍋裏——又很快一激靈,火速把自己差點涮“清水鍋”的爪和尾巴提走了。

“非常駭人,黎先生。”謹記廚房安全的百裏開口,電子管家一秒接管食材入鍋步驟,順便對貓嚴肅批評,“我想沸水燙貓爪和清水涮尾巴并不在今天的菜譜上, 少爺要是看到這段廚房錄影, 會被您的行為吓壞的。”

滾沸的水是真有些燙, 自己剛剛心不在焉也是真的夠操作失當。

但聽了百裏特意強調的有人會被自己吓壞, 沃修心說得了吧,我才快被他給吓壞了。

他和崖會泉已經結婚了?

……崖會泉就已經跟他結婚了??

有那麽兩秒的時間,向來自信的域外聯合指揮官産生了自我懷疑——他很擔心剛才, 他無意間掉進鍋裏涮了一下可能不是爪子或者尾巴,不是這些比較能傷着折着也無所謂的部位。

他是不是把自己的腦子掉進去了?不然, 怎麽一連幾分鐘過去, 他大腦跟傷了金屬元件的主機似的,只能翻來覆去的重播上面那兩句話?

好不容易,沃修感覺自己度過了“大腦卡機期”。

他的腦子總算是放過了“崖會泉”、“我”以及“結婚”這三個關鍵字詞,不再只逮着它們無限做排列組合了。

他又把面前還攤着就診手冊的屏幕看一遍。

先重新細致浏覽所有跟“關系”沾邊的部分。

接着,他視線慢慢, 慢慢的落回到了“年齡”一欄上。

不對啊。

沃修用他極力掙脫了幹擾的思維,意識到另一個問題——

他是一只披馬甲的貓,但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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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直到找回記憶以前,他自己都認為他是一只真正的貓。

那麽……崖會泉就更不知道這事,更是一直把他當做一只真真正正,到家時甚至還沒度過斷奶期,需要人悉心關照他每日嘬奶情況的奶貓了。

然後崖會泉和一只奶貓結婚了。

沃修:“……”

沃修:“…………………”

所以這位在坊間三流八卦裏,有着“星盟第一難搞”名頭的将軍,這麽多年以來,誰也沒能攻破他的防線,不是因為廣大追求者的方式不對,而是令他動心的“準入門檻”就十分另類——他根本不取向人類,取向是“奶貓”嗎?

沃修被自己的假設震撼了一臉。

這番思維瘋狂走偏的假設也足以叫人見得,有些大腦,看起來是已經跨過了卡機,好似已在恢複如常的運轉,然而實際上都是假象。

沃修仍處在自己跟崖會泉結婚,尤其還是以貓身份結了婚的沖擊裏,想法和心情都一團亂麻,目測一時半會,他是難以找回真正的理性,不去冷靜一下沒法做到客觀看待問題了。

“您還好嗎?”百裏關切地問,“我檢測到您的心率忽然起伏不定,情緒似乎也正随心率一同跌宕。盡管從您的面部肌肉運動軌跡來看,您仿佛還保持着表面的冷靜,然而這些數據都表明您正在經歷一場情感沖擊。”

電子管家原本還有一句“發生了什麽”,他是真的很關心貓主人兼貓兄弟。

但趕在百裏最後的問句出口前,沃修先一步動了身。

“有一點突發情況。”從廚房臺面上起身的貓鄭重地說,“我要離開廚房一會,今天這邊就完全交給你,行嗎?”

百裏立即将沒說完的問題延後,禮貌回答:“當然沒問題,打理家務是我的本職,您在這方面真的太客氣了。”

等電子管家想把延後的問題再撿起來,廚房臺面上就已經沒了貓影,徒留他一個AI,只能一邊認真地思考貓的速度似乎又變快了些,一邊,百裏對着之前還有貓的地方默默晃了一下機械臂。

人工智能很有儀式感的完成了再見,而沃修直奔專屬于他的那間客衛,決定采取傳統方法去冷卻大腦,鎮定思維。

客衛的門被一尾巴拍開時,文化博覽中心內,崖會泉便也離開了寧副院長的辦公室,在對方眼神複雜難明的目送下走出行政辦公區。

盧思明小心翼翼跟在長官後方,一個多餘的字也不敢說。

因為剛剛過去的那場談話實在氛圍詭谲,令人不自覺就屏息凝神,甚至還有兩份心驚。

“……大致的情況就是這樣。”二十來分鐘前,寧副院長用這樣一句為他的重要話題做了結語,并謹慎又觀察一番對面崖上将的神情——依舊什麽也沒看出來。

崖會泉其人,和他的壞脾氣一樣聲名遠揚的還有一點,即是他不大尋常的成長經歷。

有一個比較廣受認可的說法是,崖上将正是因為在童年時期接受了“AI監護”,他在由兒童轉變為少年,再由少年長至青年的這兩個人生重要階段裏,唯一的親密關系卻是同人工智能建立的,這便不可避免對他的性格塑造産生了影響,讓他或許存在一些後天情感功能喪失。

他的思維與處事方式都很“AI”。

所以他邏輯缜密,能夠制定出最優布防策略,帶兵作戰時總有最周全的後備計劃。

也所以他冷漠難親,對接受任務及完成任務之外的事仿佛都毫無興趣,這麽多年裏,也沒人見他愛好過什麽,鐘情過什麽,仿佛他壓根感知不了那些正常人本該有的豐富情緒,幾乎不會被觸動。

寧副院長過去沒怎麽跟崖會泉本人接觸過,他們在從業領域上的确毫無交集,他得腆着臉去往對方父母那一輩掰扯,才堪堪扯出一點讓兩人搭上邊的關系。

所有跟崖會泉有關的傳聞,在給對方發去邀請前,寧副院長當然也都看過,做了見面前的準備。

他一直認為傳聞不可盡信,崖會泉再怎麽“像AI”,生理角度來說對方也沒有跳出人的範疇,只要還在人的框架內,人就不可能對一些深入骨血的東西無動于衷。

然而此時,當他講完關于對方父母的大發現,一樁陳年構陷有了翻案希望,那無論如何也是對方血親,他以目光反複逡巡對面年輕将領的臉,竟沒找到一點他原以為多少會有的動容。

崖會泉眉梢都沒動上一下,神情與之前相比分毫不差。

那雙帶着紅調的棕眼睛望過來,映着辦公室上方投落的白光,看起來十足冰冷。

崖會泉口吻漠然地開了口:“據我所知,文研院近期與域外聯合有實際資料共享的項目,一個是今天召開的交流展會,項目圍繞深海遺跡的開發展開,另外一個,則是官方出資建造的遠程通訊網,項目涉及雙方星區內共十五座信號基站。”

“對,對,是這樣沒錯。”寧副院長只跟崖會泉多對視了一會,莫名覺得那雙眼睛不敢再看,他為獲得接腔松一口氣,“我所在的團隊正是負責後者,所以我們才意外拿取到了這些資料信息。”

崖上将的表情就終于有了變化,他嘴角不甚明顯地提了一下——是個主人甚至吝于成形的冷笑。

“意外?”崖會泉将這兩個字單獨拎了出來。

寧副院長的背後忽然就沁出一層冷汗。

“通訊項目兩周以前才獲審批,資料對接是在上一周的最後兩個工作日,覆蓋的數據項目需要以‘億’作為單位。”崖會泉不緊不慢,視線卻像快刀,直從人身上刮過去,“你們意外高效的整合了數據,意外從億萬份編碼中找到了能跟當年案件匹配的那段,意外立即便能重新記起一樁都已過去五十年的舊事。”

所有人造的機緣巧合,都被崖上将用“意外”來諷刺了一遍。

他比寧副院長要高,坐着也能給人居高臨下感,

冷汗逐漸從後背沁到額前,寧副院長心裏有再多算盤,也是個戰争年前從沒離開過蒙特一步,一直呆在安全區的文人,當面前才經歷過漫長戰火淬煉的将領語氣轉變,一點鋒利從對方的冷淡皮囊下探出來,就才叫人恍然——之前那副看起來就已經很難招惹的模樣,居然是對方有意收斂過的結果。

“尋常人不會惦記去翻一樁五十年前的事,尤其它早被默認埋進了土裏。”崖會泉目光不錯地釘在人身上,“會在如今把它重新挖起來的人,要麽是這事與自身牽扯極深,害怕沒有收好的尾巴會有一點變成火星,重新燎到自己身上,所以想挖出來再徹底清理一遍,要麽,是對當事人情深義重,多年來一直在尋找平反機會,會本能的挖掘任何一絲可能。”

寧副院長:“我……”

“我想你不是前者。”崖會泉打斷他,“不然不會把這件事當禮物一樣送到我面前,這過于愚蠢了——但後者,我看也不太像,所以這裏應該還有第三種可能。”

寧副院長倏地閉了嘴。

他一個字都沒答,然而崖會泉已經從他的反應裏得出了答案。

所謂第三種可能,崖會泉沒有詳說,時間剛好快到交流會開場,他只在又注視對方半晌後起身——這動作還把對面的人吓一大跳,寧副院長整個上身都往後仰了一把。

“感謝你的邀請,讓我們在百忙之中聽了彼此的廢話。”崖會泉向差點表演倒栽蔥的寧副院長微微颔首,“你是個很會站隊的人,但我這裏恐怕沒隊給你站,光輝之翼的征收門檻沒有傳聞中那麽高,不過會被我起身動作就吓壞的人,肯定是通過不了。”

撂下這句,崖會泉開始往外走。

寧副院長險險撐住了桌子,他從被崖會泉看穿意圖後就從主動轉做了被動,及至聽到這番無異于拉開距離的發言,他怔愣一瞬,不敢相信,忍不住朝着崖會泉背影出聲:“可無論如何,這事關你的父母——”

崖會泉沒回頭,好像父母也不值一提,五十年前就死去的兩個人,死去的時間比孩子對他們有記憶的時間還長,本就不夠深厚的感情,大概早在跌宕時光裏被消磨殆盡,不值得再去為之做上一點什麽了吧。

崖上将不愧是AI養大的,行事作風也像AI,經年的人事對他來說不過一份歷史數據而已,打動不了他的心,傳聞誠不欺人。

……但真的嗎?

崖會泉真能夠做到這麽徹底的冷靜自持,完全像是在聽局外人的故事,從不為“歷史數據”動容嗎?

這個問題給崖将軍自己扪心自問,他手上捏着的回答是“是”,可他正視自己內心,發現裏面一團雜草。

而荒涼野地裏的雜草瘋長,像一路蔓延進了喉嚨,堵住聲帶,他便只好又緘默下來,什麽也不說。

旁人眼中“AI”一樣的崖會泉,卻連自己內心這個數據庫都捋不清楚,數據分析頻頻出錯誤,怎麽都得不出一個真正稱心的結果。

文化博覽中心為他預留了特等席位,他一進入場館就置身在熱鬧人群中央,在外面看着這片深藍空間時,他會想到那顆杳無人煙的小星球,會想到那片海域,然而真正入場,模拟器的效果拉滿,在極度拟真的環境中,懷念與代入感反倒逐步褪去。

他開始感到虛假。

這裏太吵,人也太多了。

崖會泉被腦子裏的雜思與現實環境一起叨擾,同步領會來自兩個維度的喧嚣。

他忽然就很想要喘一口氣,做點能讓自己短暫放松的事情。

所以他調出個人終端,在家庭頻道裏給電子管家發去一條信息——

【黎旦旦今天去過衛生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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