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咖啡 “去喝咖啡嗎?”

假如崖會泉在情感方面的經驗再多一點, 他過去不要那麽獨,別像個“無性戀”一樣對所有遞到跟前的感情箭頭都視若無睹,能稍微考慮開放自己的情感功能, 去體會一下收到AI以外的親密關懷是什麽滋味,那面對着沃修仿佛突飛猛漲的關心,他也就不會只能翻來覆去的困惑,不動聲色的迷茫, 再小心謹慎地在心裏總結一句“這好像不應該”。

然而誰讓他實在沒經驗。

崖将軍連自己的內心都摸不清楚,再讓他去琢磨別人,對他來說比做個臨時基地聯合布兵方案都難。

他在這方面十成十的生澀,是個過去從不求上進,以為自己早在選修類目裏把該條類別禁用,這輩子反正也不會上對應考場, 一度十分怡然自得的自信傻蛋。

結果誰知人生處處有“驚喜“, 也不知道自己哪一步踏錯了, 突然就疑似滾進了長期相關考核測試裏。

更可怕的是, 他恐怕迄今都還沒意識到自己進了“考場”,還疑惑着所處環境怎麽有了點微妙的變化。

沃修的态度讓崖會泉直覺不對勁,他好一陣摸不着頭腦, 站在四點鐘的互通橋上默然逮着沃修一通細看,并不清楚是自己的感覺又出了問題, 還是沃修有毛病。

沃修從不怕被看, 是那種天生比較适應接受他人注目禮的類型。

他在崖将軍堪比X光的目光下仍好整以暇,見崖會泉半晌不出聲,還開玩笑地追問:“這麽看我,是因為我在好好休息了一晚後這會容光煥發,看着比昨天見面時更好看了?”

這種熟悉的不要臉口吻真的非常沃修, 一瞬間讓昔日那個域外小流氓兼小王八蛋火速殺回崖會泉眼前。

就憑這麽一句,崖會泉心裏的那點微妙感被沖淡。

他感覺沃修應該也就是“普通有病”,病理特征和往日出入不大,一些讓他有點難以适應的言行,可能是“有病”疊加上重逢效應的副作用,不該太大驚小怪。

“你起來的時候把腦子撂休息室裏了?”崖會泉說,“不然大清早開什麽屏?”

崖将軍明諷自誇好看的沃修指揮官像只雄性孔雀。

沃修聽完,“唔”了一聲。

“那你知道,孔雀一般什麽情況下才開屏嗎?”沃修反問崖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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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崖會泉的知識庫裏,孔雀開屏,一般無非就是比美,公孔雀想要炫耀自己的華美尾羽。

蒙特星的中央行政區裏也養着幾只藍孔雀,據說孔雀還號稱百鳥之王,這種漂亮觀賞鳥被引入蒙特那個公園式的生态辦公區域時,還有不少媒體競相撰寫報道,集體贊譽了一番星際時代還能看見如此漂亮的物種,實為難得可貴雲雲。

崖會泉對報道內容沒怎麽看,相似的文體結構下誕生的相似文章,看過一篇的大綱等于看過一百篇。

他只覺得,孔雀這種動辄開屏比美的生物,跟蒙特中央那群日日追求光鮮亮麗,還經常暗地裏忌憚他人光鮮蓋過自己的大人物們很是般配。

誰都争着想當最光鮮的那個,有時候争過了頭,忘了顧及善後,就露出一屁股光禿,背後手段很不好看。

“除了比美還能是什麽?”崖會泉帶着偏見說。

沃修一聽這回答就知道崖将軍對孔雀并不算了解,還顯然頗有意見。

他想了一下,便還是壓下“開屏主要還是為了求偶”的解釋,感覺它說出來也确實有點太超過了。

他只仔細看崖會泉一眼,順着對方的話往下說:“确實。”

崖會泉無端覺得這一眼“不懷好意”。

再下一秒,沃修煞有介事地點了下頭。

果不其然,這人又說:“你都一夜沒怎麽睡,沒休息好,可看着還是随便去哪個人流密集區溜達一圈就能收一打求愛信的樣子,我站在旁邊,确實有點壓力。”

“……”崖會泉反應了起碼十來秒鐘,發現沃修這句話的意思是容光煥發的對方足夠好看,但他也好看——可能還更好看,所以給對方帶去了壓力,對方開屏是為了跟他比好看。

饒是崖會泉是個對“調戲”不太敏感的人,他在這方面經驗一樣少,以前出于惜命,一般也沒人敢調戲他。

可他的直覺又躁動起來,在暗示他他可能遭到了生平罕見的調戲。

直覺不斷帶給崖會泉一言難盡的感受,他都分不清自己的想法,索性,崖會泉就也順着直覺去回應。

他說:“你有病吧?”

崖将軍誠摯建議沃修指揮官如果真的還沒睡醒,不如回休息室裏再躺一會,順途再去找一找對方真的可能落下了的腦子。

“你要是自己這會腦袋空空的找不了,我也可以勉為其難送你一程。”崖會泉說,“順便去親眼考察一下域外聯合的醫療艙水平——昨天是沒給你做調理,還是貴方醫療艙技術水平不行?怎麽還帶讓指揮官回歸第一天就人腦分離,一大清早站在這神志不清?”

沃修的目光在崖會泉身上掃過,旁邊正好有互通橋的支撐柱,他就往柱子上一靠,笑眯眯且不疾不徐地回:“可這樣一來,你淩晨四點專門起來,卻是跑去仔細搜索我的臨時休息室,崖将軍,你不怕隊伍都還沒正式返航,關于我們倆的花邊新聞就要先席卷雙方媒體,被撰寫出一打臆測我們擁有不正當關系的通稿嗎?”

“不會。”崖會泉輕嗤一聲否定了沃修的聯想,非常果決。

沃修望着他,唇角的笑還沒斂下去,等待着更詳細的解釋:“嗯?”

崖會泉與沃修視線相觸,他看着那雙正等候分享趣事的藍眼睛,一句“星媒現在都會對我的花邊新聞額外謹慎”忽然就說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跟貓結婚,現在要是再有誰蓄意傳他的緋聞,有極大幾率會被“不講道理”的他告上法庭,以把對方告到傾家蕩産為終極目标起訴對方破壞軍婚。

和貓結婚這件事一向都是外人随便腦補臆測,都不用去說,別人自行就能編出一個邏輯圓滿,圍繞“心機深沉崖會泉,以貓作幌博名利”為主題展開的故事。

仔細回想起來,從與黎旦旦意外結婚至今,崖會泉好像也從沒親口去對誰仔細說明過結婚原因,向人解釋這一切原本不在他計劃內,也不是他本意。

他對自我辯駁這件事一向不算擅長,以往的應對方案是要麽回擊,要麽冷處理,擺足了“蠢貨勿擾”的姿态,認為和只會聽風就是雨的蠢貨傻帽多做解釋是浪費時間,他也沒義務去給智障做智商扶貧。

可沃修第一不是智障,第二也不會聽風就是雨,第三……

第三,對方是他自己欽定的“能說話”的人。

崖會泉對着這麽個“能說話”的人,卻發現自己不太想提結婚的事,好像怎麽說都很別扭,還一點也不想面對這人聽到自己竟跟貓結婚後的長篇大論。

崖會泉倏地沉默,沃修就像看出了什麽。

沃修也是把緋聞的玩笑開完後陡然想起來,自己能用人身跟人見面後,好像當人當得太飄了,把當貓這茬總會時不時忽略一下,沉浸在做回人的體驗裏不可自拔。

一個已婚人士,還出了名的兇名在外,誰敢那麽猖狂的還公然給他搞“婚外戀”,寫已婚壞脾氣将軍的花邊新聞?

因此沃修主動把話接了下去,他趕快補救地說:“看來我還有些信息需要更新,得補補目前局勢之類的課。”

沃修專門把這話說得模棱兩可,給崖會泉圓場的同時也是在給自己圓。

崖會泉又看他一眼。

這回,崖将軍終于“嗯”了一聲。

這個話題很快被心思各異,目的卻又不謀而合的兩人揭了過去。

可能是為了避免氛圍再次走向微妙,也可能是聊了好一陣的閑話,也是時候說點正事了。

那之後,在互通橋敞亮的照明燈下,關于“底牌”小隊的基礎人員信息被預先篩了一遍,沃修在說起正事時不會吊兒郎當的耍滑,和一本正經是默認狀态的崖會泉配合分外默契,效率很高。

昨天事情太多,身份核驗又被擺在了返回艦船後處理的第一位,沃修也是一直到歡迎會結束,他才抽空做了個那場小突襲戰的複盤,正好能跟崖會泉後來深夜發來的資料拉個對比單。

崖會泉快速掃過沃修慷慨分享的對比單,他有輕微的一頓,把因為看資料而微垂的薄眼皮又擡起來:“你昨天在把‘底牌’成員交給值崗衛兵時,特意提醒過他們最好是給俘虜上帶反幹擾器的拘束裝置,集體看管室裏的信號防護等級要提高——你懷疑他們體內有植入幹擾器?”

崖會泉沒用“身上攜帶幹擾器”這種說法,一步到位切入“體內植入”的關鍵。

這條信息其實昨晚也是實時彙報到了他這裏,他那會也一邊惦記身份核驗,一邊,心情亂歸亂,主管工作的那部分大腦卻還是缜密運轉,很快通知負責收管俘虜的第四翼衛兵按提醒照辦。

沃修自诩自己是星際第一崖學家,能從含糊其辭的提醒中提煉出崖會泉真正想傳達的意思。

崖會泉沒沃修那麽自信高調,但即刻領會對方思路的技能跟沃修不相上下。

“俘虜本身就要經過三道審核程序才會收入看管室,體外攜帶的任何危險裝置都能被這三道查出來,你一個人在後方對上這支小隊,自己裝備又稀爛,武器庫想來也不剩什麽東西,能夠出奇制勝,多半就是通過精神場,然後再通過精神場沖撞發現了什麽。”崖會泉說,“反幹擾器的功能裏就已包含了反信號幹擾,額外提高室內信號防護等級,你是擔心單層保險還上得不夠,認為‘信號’是他們體內裝置的啓動關鍵。”

沃修上回聽見崖會泉一口氣說這麽多話,還是崖會泉跟黎旦旦一只貓分析局勢。

沒想到自己都變回了人後還有這個待遇,他眨了一下眼睛,有點驚訝。

崖會泉正注視沃修,捕捉到了從對方眼神裏溜出的驚訝。

“……你這是什麽表情?”崖會泉皺眉,“我說得哪一點不對?”

“沒有。”沃修立即解釋,“我就是有點驚訝你一次性說這麽多話。”

崖會泉:“……”

沃修還追加解釋:“在不冷嘲熱諷罵人擡杠的前提下。”

以為會聽到正事方面異議的崖将軍松開眉頭——但顯然也不是要好聲好氣的樣子。

他面無表情讓沃修“求仁得仁”:“畢竟你今天出門真的沒有帶腦子,出于人道主義得體諒你,省得說簡略了不帶腦出門的人聽不懂話。”

沃修心平氣和把這自找的追加嘲諷收了,毫不計較的姿态讓崖會泉的直覺信號塔又閃了下燈,“這好像不應該”匆匆劃過崖會泉腦海,随即又被正事給壓下去。

沃修這個歪話題的人自覺正回話題:“對于‘底牌’小隊,一開始,我懷疑這是一支專門錘煉過的精兵突擊隊,擅長方向應該在伏擊突刺,高速截殺這一塊,但在精神場裏一鎖定他們的機甲,我就發現他們的機型根本不适應高機動作戰,隐形護甲的規格也并不高,反倒是機身很‘肉’,像一支有點詭異的重火小隊,武器庫做過擴容調整,炮口軌道卻單一,甚至有可能武器庫與導彈軌道及炮筒直徑根本不配。”

崖會泉專注聽沃修口述對方第一視角的隊伍評估,他心裏冒出一個詞。

他想:“像一隊的重火炸.藥包。”

武器庫做過擴容,炮口軌道卻沒做過配套升級,意味着武器庫裏的彈藥再充足,可導彈也會面臨尺寸規格不對,打不出去的窘境。

只能像引線都不知道在哪的老式煙花,等待着從內部爆發的高熱來帶着它也炸上一炸。

“聽着很像一隊炸.藥包,是不是?”沃修跟崖會泉有心靈感應一般,把崖會泉正想着的詞說出了口,“這種自殺式的重火突襲在戰争案例裏也并不少見,但這還不是這支隊伍最令人在意的地方,你剛剛提到對植入裝置的分析完全沒錯,我通過精神場入侵對面機甲時,發現他們的精神力波動超出常規30%,可人機對接卻還能保持着,一直沒掉下去,同時還能釋放襲擊式的幹擾信號,想要給入侵者——也就是我制造精神幻覺。”

崖會泉安靜聽到這裏,忽然插了嘴:“你……”

他就說了一個字,沃修看他一眼,又像無需多說便領會了他的想法,給了他一個近乎安撫的眼神。

“雖然那時候狀态不算穩定,機甲也确實變成了個小破爛,但好在還行,我抗幹擾的能力一直比較強,這種異常還能應付。”沃修說完,沒給崖會泉留別別扭扭表明“你想多了,誰在問你”的時間。

他話語無縫銜接,自然地又說回正事:“波動超出30%,基本等同于哮喘病人一邊犯了重度哮喘,還逼人家去跑限制最低速度的馬拉松,而且奇就奇在拖着那樣的狀态,他們不僅跑完了,還中途像嗑過大力神丸一樣,頂着極限狀态奔跑,還能對賽道上的其他人發起攻擊。”

所以由此,沃修那時就推斷對方體內多半有植入式的強化裝置。

“大腦。”崖會泉很快說。

他明白沃修的意思,自己也想到了同樣最具可能性的植入位置。

“對。”沃修點了頭,他說,“大腦植入,算是一種半成品式的大腦改造,他們本身的先天精神力水平有限——你昨晚發來的資料正好驗證了這點,這批人都不是什麽頂層精銳,但就是靠着這個外挂一樣的裝置,他們在極限狀态下還維持着連接機甲,能發揮出超越本身水平的攻擊。”

然而半成品的改造當然具有瑕疵,這群人從被沒有外挂也生猛的沃修指揮官強斷人機連接起,他們就仿佛遭到了植入裝置的反噬。

植入裝置再怎麽短期增幅力量,消耗得也還是他們本身。

這幾個人至今昏迷未醒,機甲也被仔細清理收繕,武器庫早卸了幹淨,機甲的遠程連接端口關閉。

保險起見,沃修當時匆匆給出上反幹擾拘束與提高信號防禦的提醒,又被崖會泉默契心領神會,按着他的建議執行。

這幾人目前毫無威懾力,還将在幾小時後接受聯合審訊,兩位指揮官都十分想要從他們那裏挖出更多東西。

“私人人體改造和人體試驗從星歷元年起,就被星盟列為禁止項目,粗制濫造只圖瞬間極限效果的改造,更是能算反人類罪了。”崖會泉說話的聲音有點冷,他一看就對這種粗糙的改造增強手段很看不過眼,屬于在他管轄範圍內,始作俑者會被崖将軍點名槍斃的水平。

沃修正要說域外聯合正式成立以後,也發布過差不多的條例規定,兩邊在這一點上是可以達成一致的,而且使徒軍團在戰後反而還有了資本搞這種改造,第一次投放使用就試圖投在天災核心內域,也着實需要他們多留一份心。

不料崖将軍也突然殺了他一個“回馬槍”,有疑似在報昨晚之仇的嫌疑。

崖會泉冷不丁說:“你昨晚其實沒睡是嗎?”

沃修為話題走向突變卡了下機,他說:“啊?”

崖會泉再次朝他側首,薄薄的眼皮一掀——這人只睡了兩個多小時,竟也不會像凡人那樣疲憊發腫,頂着一雙腫泡眼示人,簡直先天硬件條件優越得不講道理。

“優越先生”就很平靜地曲起指節,敲敲面前懸浮屏邊框,把沃修那份比對報告單的生成時間與最後修改時間翻了出來:“一點二十五發送的資料,一點三十五就生成了對比單初始文件,最後修改時間在三點十五,然後你四點就穿戴整齊地在互通橋跟前散步。”

直觀羅列的時間點擺在面前,壓根不容人辯駁,除非滿嘴胡言,開始胡說八道說這是他夢裏做的整理,夢游比對的資料。

崖會泉收回手,他瞅着沃修,後面的話沒說,不過全表現在挑起的眉尖及其他微表情裏。

他在很匪夷所思地質問沃修:你哪來的臉問我昨晚睡沒睡好?

沃修由于一時大意,忘了掩蓋文件時間,也沒想到崖會泉看他做的東西能看到這麽細節的地步。

他無從辯駁,喪失了指責崖會泉只睡兩個多小時的資格。

迎着崖會泉隐隐要反過來“制裁”他的注視,沃修當機立斷地說:“正好,現在我們是兩個睡眠不足的人——去喝咖啡嗎?”

等時間再往後推一點,終于到了光輝之翼的早會時間前一刻鐘,特殊部隊裏最早起的一批人也正想要去問候一下沃修狀況。

特殊部隊的人在臨時休息室撲了個空,一頭霧水。

光輝之翼的幾位參會隊長們找到一個端着咖啡杯的将軍,正覺得開會前還要再來杯咖啡的将軍迷之“走近大衆”,好像比平常都看着更親和了點。

吧臺裏側,被崖會泉擋了半邊的人回過頭,相當自然跟衆人打了個招呼。

“剛才添進去的咖啡豆數量應該還夠,來一杯嗎?”

望着好像不該一大早就出現在這裏,昨晚應該是已經回去了隔壁的沃修,光輝之翼的隊長們就也一臉迷惑,個別人恐怕還懷疑自己沒睡醒。

沃修的招呼沒得到回應,也不尴尬。

因為杯子正好見底的崖将軍一言不發,但把空杯子推了過去,沃修暫時關閉了咖啡機的自動傾倒功能,将冒着熱氣的小咖啡壺從頂上拆卸下來,親自提着小壺給崖将軍又倒上一杯,杯口還留出一公分左右的防濺灑高度差,可以說是十分貼心。

“給。”沃修說。

崖會泉接了回去,還順手把臺面上的另一只杯子——沃修的——給也推過去。

圍觀群衆的一臉迷惑凝固了,他們緩緩看看杯子,又看看服務周到的沃修,再看看泰然接受服務的崖會泉。

慢慢的,迷惑紛紛變成了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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