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推斷 “我來關心你嘛

“怎麽了?”

崖會泉對着懸浮窗口的時間稍有些長, 明明滅滅的屏幕光照在他臉上,讓他那一瞬間的困惑眼神無所遁形,坐在旁邊的沃修看得很清楚。

沃修在崖會泉擺弄終端時自覺轉開了目光, 沒有正面直視那疑似是調到了電子郵箱界面的窗口,只是觀察崖會泉這件事對他來說有點像本能,他沒直視,眼睛都挪開了, 天生比普通人要廣的視野邊角卻還能虛虛罩着那人,擅自又隐秘的把對方攏進眼裏,舍不得不看似的實時攬收對方動向。

崖會泉聽到沃修詢問,他這才發覺自己有點走神,眉心習慣性地輕擰一下,視線快速再把“杳無貓信”的信箱掃個來回, 不太高興地将屏幕給拍滅了。

“沒什麽。”他簡短地說。

崖會泉并不想讓人知道, 他正因為發現自己足足七日沒有收到貓的信息, 郵件裏不僅連一丁點貓影都沒有, 甚至連由電子管家代為傳達的貓式慰問也沒有,而感到了一點失落與不滿意。

黎旦旦作為一只聰明超群的貓,雖然出于種種緣故, 它既沒辦法像只真正的寵物貓一樣植入芯片,佩戴定位裝置, 讓它的鏟屎官縱然跟它相隔星河萬裏, 也能時不時瞅一眼定位,看看它今天去哪玩了。

同時,它也沒辦法像人一樣,在身上裝置個人終端,去靈活的使用終端設備, 跟人随意收發信息打電話。

但私貓聯系方式全無的黎旦旦,憑着自身聰明才智,它能夠在家操作一切不強求“五指靈活”的智能家電,能夠靠着奇妙的貓語交流去向百裏傳遞需求,再在百裏的協助下去完成更多常貓所不能及的事。

黎旦旦自己沒辦法跟人通訊打電話,讓貓去鍵盤上敲字,在崖會泉看來也過于為難黎旦旦的小貓爪,可家裏有百裏,有性能優越的電子管家,百裏替黎旦旦打個電話過來,AI先完成連線操作再讓貓出鏡,難道有什麽難的嗎?

假如是AI和貓合計了一下,都覺得在崖會泉外派帶隊執行任務時打遠程電話不太好,跨星通訊又時常有延遲,崖會泉這邊可能也沒那麽多空去接一通“通話三分鐘,延遲半小時”的電話,就為了看一眼黎旦旦的貓臉——姑且不論他們的擅自揣測對不對吧,崖會泉扪心自問,覺得頂着延遲看一眼貓還是值得。

那不打電話,百裏發問候信時附贈一點貓咪日常,替黎旦旦轉述幾句貓在家裏喵喵嗷嗷唠叨的話,傳一份黎旦旦日常影像,這難道又是什麽超出了電子管家服務級別的事情,很難達成?

崖會泉覺得以上統統都不難,所以他才更想不通。

心裏的小情緒一冒頭,就跟窺探到了春天不遠的地底野草似的,表面上還看不出來什麽,底下卻開始鉚勁。

于是整個返航的中後段,崖将軍平添了對于貓的疑慮,心情一下又比天然行星上的天氣變幻還琢磨不定。

這種“陰晴不定”的狀态在艦隊經過蒙特星外的哨卡空間站,即将穿越蒙特大氣時提升到了巅峰。

距離正式降落蒙特地表只剩不到半小時,崖會泉的個人終端安安靜靜,電子信箱裏只躺有一份顯示為“已讀”,由他單方面發送的郵件。

郵件的發送時間是三小時前,那會艦隊已躍遷至第一星系境內,崖會泉意意思思往家裏的家庭信箱投了封消息,難得有一回人還沒落地,就先暗示什麽一般告知他人他幾點到。

然後從發完信起,崖将軍就開始不露聲色的等,他維持着表面的波瀾不驚,查看信箱的頻率在45分鐘到一小時一次。

很震撼人心,足足三小時過去,他什麽也沒等到。

崖會泉:“……”

崖将軍個人不是很能接受這個結果,他甚至跟工程部短暫連線,旁敲側擊了一下當前信號的穩定水平。

工程部的接線人是個一門心思搞技術的棒槌,絲毫覺不出自家将軍可能正罹患一場家庭危機,歡天喜地地彙報:“報告!前方星域整體狀态平穩,信號傳輸穩定,前年開始動工的星系內跨星信號提速已初見成效!”

崖會泉聽完這個有益民生的報告,卻一時無暇去跟技術人員分享技術精進的快樂。

他背在身後的手将每個指關節都悄悄活動了一遍,心裏的疑問有增無減。

他想:“怎麽回事,是我帶隊出門一趟,結果有人在安保號稱最為完善,居民平均素養全星盟最高的蒙特襲擊了我的房子,一點風聲都沒有就綁架了我的AI和貓嗎?”

不然,怎麽解釋他都要回家了,他家裏一點動靜都沒有?

家裏莫非出了什麽事——這個猜測入圍崖将軍的腦海。

但他反複斟酌,又覺得怪異。

蒙特星上別的地方不說,它作為一個政要名流雲集的地方,治安是一等一,上将宅邸安保周全,連同屋子周圍的一大片地段都屬私人領地,外圍有安保機器人晝夜無休的巡邏,內部有電子管家掌控全家。

蒙特星內也有地面駐軍防衛隊,能在收到緊急傳喚後啓用地面空間場,即刻跳躍到事發地點,運用強效手段處理事态。

退一萬步來說,真有概率極低的襲擊事件發生,房屋的安保系統直連崖會泉個人終端,百裏的程式裏也有“緊急預警”這一檔,會在程序遭遇襲擊時通知崖會泉。

無論如何,崖會泉這也不該毫無動靜。

他很快排除趁他出門有人襲擊他家的揣測。

那麽,不是安保的問題,問題不在外部……那是內部的問題,是百裏和黎旦旦出于私人原因,不搭理他了?

崖将軍緩緩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比之前那個結果更震撼人心。

他把自己震得原地當了一分鐘人雕,完全不能接受,心情氣象定格在了“傾盆大雨”,一臉天寒地凍地去指揮準備穿越大氣了。

不管是光輝之翼還是特殊部隊,兩邊人馬均明白他們此次一趟收獲頗豐,任務順利。

從任務地點撿回來一個特殊部隊的指揮官沃修,還繳獲了一隊反人類分子,與之相關的新聞通告都已橫掃全星際,消息飛得比艦隊航行的速度還快,全員估摸着都要記功,拿下開年第一份和平功勳。

然而,聽着崖将軍在光輝之翼指揮艦內傳達的指令,通過屏幕看見崖将軍那張冷臉,衆人又都紛紛有種其實他們這回任務失敗了,還損失慘痛的錯覺。

“老大。”特殊部隊這邊氛圍要更“活”一點,不像隔壁被迫兵随主将,崖将軍臉一撂下他們就也要全員肅容。

沃修被下屬悄然詢問:“隔壁那位出什麽事了?怎麽最後都要落地了,什麽事看着都還挺順利的,他卻擺出那麽一副表情?”

另一邊有人給這位幫腔,也小聲嘀咕:“瞧那臉色,還以為他們幫我們撿回一個老大您,結果得‘買一贈一’,順手要把自己的最高負責人也給賠過來一樣。”

“……”沃修被後面那位的比喻給戳了一下,他很快調整,若無其事伸長了腿在那人屁股上一踹,“按你的說法,這叫贈一賠一,簡直跟光輝之翼其實是個慈善天使機構一樣慷慨。”

對方被沃修踹得手舞足蹈往前撲了幾步,勉強站穩。

沃修環顧這群做好了大氣穿越參數設置,就準備當片刻“甩手掌櫃”,讓艦船自顧自按着設定運行一陣的八卦分子。

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話說回來,隔壁崖将軍的事,你們跑過來問我幹什麽?我缺席了快有一年半載,怎麽你們默認我神通廣大,能一回來就繼續摸清人家想法?”

剛才發問的兩人都是“核心圈”以外的成員,不在第一批得知沃修秘密歸來的人員名單之中。

沃修就是黎旦旦這件事,至今也只是在核心圈內公開,他關于“崖學家”的自我調侃和對崖會泉的其他維護都是發生在核心圈內。

可怎麽回事,普通成員一遇到跟崖将軍有關的事,居然也默認直接問老大就好,感覺沃修能解答跟崖會泉搭邊的一切了?

整個艦橋上的人——不論核心還是非核心——聽了老大的問題,就齊刷刷給了沃修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

“您在開玩笑嗎老大。”一個普通成員說,“您缺席了這麽久,跟您還是我們中間最了解崖将軍的人有什麽沖突?”

沃修居然就被問住了。

有個好事之徒還說:“我看隔壁光輝之翼自己內部的人,都未必有你了解他們老大。”

沃修第一反應是覺得有點無言以對的好笑,他沒想到自封的“崖會泉研究專家”,竟然還能取得大範圍的共識。

等聽到後面那句,沃修輕微一頓,他笑過後心裏有個地方驀地塌陷,像被兩個纖巧的指尖輕掐了一把。

一個明面上已經死亡的人,卻是衆人共識裏最了解崖會泉的人。

在沃修離開的這麽多天裏,沒人再像他一樣去試着不斷走近,不斷琢磨這個人的想法與內心。

“這要是沒有我可怎麽辦?”沃修短暫這麽想了一下。

他清楚這想法有點自視甚高,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然而對象是總有辦法把自己活得很孤獨的崖會泉,他覺得自己還是有那麽些許的資格,去在片刻的光景裏這麽想上一下。

崖會泉收到沃修私人通訊的時候,個人終端在他手腕上亮起投影,他在接起通訊前正看着什麽東西,袖口的金屬扣上瑩瑩反光。

航行途中的艦船自然是不可能建立互通橋,艦船除非正處在能源嚴重重度不足,機動性喪失等極端情況,否則須以獨立單位運行,最大化的确保航行狀态穩定。

艦隊落地以前,崖會泉跟沃修都只能靠終端聯絡,他在接起通訊時還以為是沃修那邊有什麽情況,需要指揮官間直接連線協調處理。

“說。”崖會泉對着音頻端口簡潔道,他順手把能直達全艦隊的指令窗也拖了出來,等待沃修那邊說問題。

視頻窗口在音頻之後接通,新增的懸浮屏幕上出現沃修的臉。

崖會泉看見沃修的人一刻,又覺得自己可能多慮了——沃修在屏幕那邊撐着頭,靠在指揮官的寬背椅上,看起來實在不像是有工作需要協調的模樣。

崖會泉有點謹慎地停住調取指令清單的手。

就聽見沃修說:“你心情不好?”

“……你就為了說這個?”崖會泉徹底把手從指令單旁移開了,免得誤觸,他在沒好氣反問完沃修後依稀還覺得這話有點耳熟,仿佛是他自己不久前在哪聽過。

“艦船現在基本是自動航行狀态,大氣到地面這一段路程按設定航行就好,蒙特近地面顯然也不可能有危險因素在。”沃修說,“我來關心你嘛。”

崖會泉前面都還能保持着冷淡聽,聽到最後,他被“嘛”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慶幸自己挪走指令單的先見之明,崖會泉皺眉說:“你好好說話。”

“我沒有不好好說話。”沃修不慌不忙地反駁,他放下懶散撐頭的胳膊,“你這是對語氣詞的偏見。”

崖會泉做的是聽協調工作的準備,萬沒想到沃修是來閑聊的,縱然他這會的确不忙,沃修前面分析得也确有道理,蒙特大氣到近地面這一帶,安全系數極高,已經進入對接軌道的艦船只要自動航行就能返回收發點。

但他從沒有在這個階段跟人聊天的經歷,以前也不愛和人聊天。

不知怎麽,崖會泉本該直接挂了通訊,讓還在強調語氣詞無高低貴賤之分的沃修跟空氣玩去,随便對方去對着空氣把語氣詞用個遍。

可他還是默默忍了,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聽沃修叭叭。

沃修的通訊,從某種程度來說也算來得恰到好處。

崖會泉确實心情不佳。

就在沃修發來通訊申請一刻鐘以前,疑似遭遇家庭危機的崖将軍在經歷了好一番漫長等待後,他的個人終端彈出了消息提示,提醒他終于收到了來自崖家家庭信箱的回信。

回信人是百裏,電子管家熱烈祝賀了他順利歸來,還告訴他家裏已經收拾好了,之前沒有回信是忙于家務收整,想要給歸來的他呈上最安穩舒适的休息環境。

百裏很貼心,還說晚餐也已經在籌備中,崖會泉要是待會落地後能直接進入休整階段,其他事情都是按着出星人員的慣例,落地後先休息48小時,再着手開展彙報工作,那麽等崖會泉到家,晚餐應該正好做好,歸家的挑嘴少爺能吃上一頓自家出品的合心好飯。

崖會泉把百裏的回信看了兩遍,精準從百裏長篇大論的貼心中挑出了華點。

他回信問百裏:“黎旦旦呢?”

百裏那頭就像卡機一般,“已讀”标記出現了又兩三分鐘,電子管家才避重就輕地回:“黎先生暫時不太方便回複您。”

崖會泉皺起眉,內心掠過疑雲,他追問:“什麽叫不方便?”

百裏好像被問得為難,人工智能仿佛在跟自己誠實的天性作鬥争。

最終,崖會泉看信箱裏彈出新信息,百裏帶着歉意告訴他:“黎先生出去玩了,它目前不在。”

崖會泉試着用他自己的理解來分析這句話,他還結合了一下自己之前的“不搭理”猜測,再加上他曾經查養貓相關資料時看過的一些傳聞。

他就有了一個魔幻又心酸的推斷方向——

他的貓,是不是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他,再加上他出門的時間比說好的要長出一倍……

作為一只本來最初就是散養戶外,小小年紀似乎也不太能記事的貓,黎旦旦漸漸沉迷于外面天地……

漸漸就沉迷太過頭,貓野了,還把出門太久的鏟屎官無情的忘了?

對任何一名鏟屎官來說,這種推斷都不可謂不是沉重打擊。

崖會泉進一步确認他無貓問津的問題症結在內部,他可能已經在黎旦旦心裏從出門前的“重要之人”,變成了“可有可無,只要還給我吃喝住就好的人”。

仔細一琢磨,在貓的視角裏,對方的吃喝住沒準還都是百裏,是電子管家熱情提供的。

那上面那句話的後半段都不成立,崖會泉只剩一個“可有可無”頭銜。

崖将軍一通分析将自己分析到窒息,正按着設想的最壞情況麻木坐在椅子上,表面高冷內心頹靡。

沃修的通訊就正好是這時候發過來的。

崖會泉也說不好他是什麽心理,他看着沃修,無意識拿對方當心情調節劑一樣聽對方說話,某個很微妙的瞬間,他竟還有種沃修在和黎旦旦“接力”的錯覺。

黎旦旦是上一代心情調節劑,是崖将軍的貼心小棉襖,是只能及時來搶救人岌岌可危情緒的貓。

可貓疑似正在鬧罷工,小貓咪離開人短短幾天便長大了,有了自己去探索天地的想法。

沃修不請自來,無縫交接上崗,填上了崖會泉“無貓關心”的空缺。

崖會泉感覺自己的這個接力想法有點怪,他在座椅上小幅調整姿勢,想靠換個姿勢把這古怪念頭推出大腦。

就在他改變姿勢的時候,十分巧妙的一個角度,沃修不小心看見了之前被他肩膀擋住的懸浮屏幕。

崖會泉在接起沃修的通訊前,他和百裏的通信窗及兩塊資料屏都還沒收起來,後來跟沃修的通話接通,他也只是把這些東西都撥開到一邊,沒揮手關閉。

沃修冷不丁看見一個聊天窗口,他視力水平也太好,窗口上方的“百裏”與底下那句“黎先生出去玩了”即刻撞進他眼裏。

而還不等沃修反應,他又視野太廣了,旁邊屏幕上的文字內容也同步入眼,被他的眼睛和大腦擅自接收。

那是一塊投着搜索界面的屏幕,上面還保留着主人之前的檢索詞條。

崖将軍之前虛心搜索過的詞條內容是——

【貓多長時間不見主人,就會把人忘掉?】

沃修:“……”

沃修:“………………”

沃修一個激靈,緊急查看時間,發現距離艦隊落地還有不超過十分鐘。

距離崖會泉回家,想必更是要不了多久。

那些在考場上酣然睡着,最後要收卷前才驟然驚醒,開始對着空白卷面抓耳撓腮的倒黴考生是什麽心态,沃修這個沉醉在重逢美夢裏飄了幾天,最後猛然才想起黎旦旦問題的人就也差不多。

他趁崖會泉不注意,做了個能去挑戰星際憋氣大賽的深呼吸。

“你怎麽了?”“不注意”的崖會泉忽然問。

沃修險些岔氣。

“……沒什麽。”他艱難地說。

然後在心裏補充:“就是在想怎麽處理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

崖會泉讀取不了沃修的內心,無法共情對面這人此刻內心的跌宕。

從他的視角來看,他只覺得沃修的狀态有點怪怪的,像是突然發作了某種隐疾。

隔壁的氣壓平衡調節做得不太好,還是這個人到底剛剛颠沛流離地回來,身體機能都還要靠醫療艙調理着,所以狀态沒以前好?

崖會泉甚至有點擔心。

他帶着兩分不易察覺的關心開口,說:“你要是不舒服,現在就關了屏幕去調醫療艙,躺着到達地面也不丢人。”

沃修回看崖會泉一眼,聽出關心,卻是一邊心軟一邊心塞。

他心說我現在還不需要醫療艙,但如果我想不出解決方案,保證你會親自送我進醫療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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