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倉鼠球 “我是來和你回家的
艦隊先從建設在近地面的空中港口入港, 随後轉入地空交接軌道進入收發站內。
整個聯合出行隊伍都重新踏上有行星引力的地面,光輝之翼跟特殊部隊各自做整隊時,崖會泉抽空往特殊部隊那頭瞥一眼, 卻看見隔壁負責做隊伍整體調度的是烏珊莎。
他有點意外,視線下意識接着逡巡一輪,在中高層指揮官隊列裏也沒發現某人身影,不動聲色一頓, 意外轉成了疑問。
然後一直到通知下放完畢——所有出星歸來的人員按常規進入休整,48小時後才進入任務彙報階段。
崖會泉把面前這群聽聞可以就地開始休假,一個個眼睛冒光,又還礙于紀律只能立正在原地不動的人給解散了。
他聽着隔壁應該也是下達了差不多的指令,看特殊部隊的黑制服很快徑流一樣彙入光輝之翼的白色隊伍裏,兩隊人馬不分彼此地湧進離開收發站的主通道, 還隐約能聽見壓着調的興奮聊笑聲, 大概是在說回來的正是時候, 這兩天外面去哪都節日氛圍濃厚, 适合放松,有個光輝之翼的衛兵走着走着,還忽然擡手杵了旁邊的特殊部隊成員一下。
“我家就是第一星系的, 和蒙特有直達專列,來回不到一小時。”
“真的?那我就去交這兩天不回基地宿舍的報告了。”
“……喂, 我還只是說了下我家的位置。”
“位置和來回時間都特意提了, 怎麽,你要告訴我我理解錯了嗎?”
指揮官的特設站臺位置很高,能聽見被風這個八卦分子悄悄捎帶上來的交談,光輝之翼與特殊部隊繼成為“友鄰”,又聯合出過正式任務之後, 那條曾經橫亘在雙方間的溝壑變得不再那麽明朗,底下的普通士兵間也有了日常交際。
就被崖會泉無意間聽見的這兩人談話內容來看,有些人恐怕也已不局限于“日常交際”。
崖将軍單方面在心裏點評了下這番談話,認為特殊部隊的人果然跟他們老大一樣自來熟且自信,絲毫不擔心萬一別人真是只順嘴一提,原本沒想過要邀請做客的可能性。
他看黑白交彙的大部隊逐漸消失在主通道轉角,站臺調度區只剩下零星當值的與還有事留下處理的人。
……所以說沃修呢?
人都要走光了,艦船都已被地面工程部的維修保養人員接管,開始做例行檢修維護了。
可有個人跟就地蒸發了似的,整隊時就沒露面,解散後的休假人群裏也沒看見蹤影。
崖會泉納悶,他在把沃修跟“蒸發”一詞相聯系時,還心裏倏地一突,仿佛內心深處至今殘留着點陰影。
好在特殊部隊那邊烏珊莎一行也還沒走,崖會泉找不到人,還有尚算可靠的對象能問。
“你找隊長?”烏珊莎表情有些奇異地告訴他,“他在進入收發站前突發身體不适,調用了醫療艙,這會應該已經作為重點監察人員被轉送去醫療部門,比我們更早一步地離開收發站了。”
那通通訊挂斷以前,崖會泉對沃修說過躺着到達地面也不丢人,沃修那時看起來也的确不太對,崖會泉無端覺得對方狀态緊繃,像在謹慎的克制什麽。
因此“身體不适進醫療艙”這個說法,讓崖将軍僅是內心又突了一下,心情介于感到果然如此和思考“我是不是烏鴉嘴了?”之間。
烏珊莎的表情奇異也沒讓崖會泉起疑心,因為他找上獅子女士的時候,自己态度也有點怪。
想要關心某人的情況,一開始又不想表現得太直白,結果他又并不是一個擅長拐彎抹角,言辭圓滑的人,他讓烏珊莎花了點時間才弄明白他的來意。
“他……”崖會泉有心多問一句沃修的狀況,又在烏珊莎越發微妙的注視下住了嘴。
烏珊莎是“貓配偶”的堅定擁護者,是少有的對“和貓結婚”這事十分認真以待的人。
崖會泉把這件事驀地想起來,便覺得這情景十分不對勁。
“……她不會覺得我過度關心沃修是有出軌嫌疑吧?”崖将軍詭異地這麽想了兩秒。
他就問不下去了。
烏珊莎等結尾稍顯倉促的交談結束,一路目送崖會泉的背影也消失在主通道轉角。
在終于看不見崖會泉時,獅子女士神色一松,她扭頭低聲交代旁邊的小凱門:“去彙報,說人大概還有七分鐘出收發站。”
小凱門忙不疊地跑了。
崖會泉就怎麽也想不到,據說已經提前一步離開,被移交去醫療部的人,其實還在這個收發站內。
并且沃修也不是正在躺醫療艙。
沃修正在瘋狂地……滾倉鼠球。
倉鼠球,實際上是一臺重力訓練儀,它啓用後會形成一個球形重力場,能自定義重力模式與壓力水平,随時調節儀器加給使用者的負重,還能對連其他設備,與精神力訓練儀或體能鍛煉儀等設備組合成套,高效消耗人的精力體力。
昔日就身份問題誇誇其談,大道理一堆接一堆,看那架勢,仿佛退休後能去開個情感咨詢專欄的沃修指揮官,他事到臨頭,卻在問題真正逼至眼前時現了“空想理論家”的原形——想得很美,說得很對,一做起來,見他媽鬼!
空想理論家差點在艦隊降落的最後十分鐘裏把自己愁撅了,恨不能原地徹底分裂,從精分上升到更加超現實的“身分”,劈出一半去變黎旦旦,剩下一半當沃修。
當時,在特殊部隊的秘密小辦公室裏還發生了以下對話——
“啊……啊?”被緊急召集的幾位核心成員聽聞老大罹難在即,紛紛張大了嘴,首先是派代表質疑沃修,“老大,你不是之前說的一套套的,怎麽原來你沒準備?”
沃修一臉沉痛地反省:“我忘了。”
“這也能忘?!”代表更加驚愕。
“事情是這樣的。”沃修繼續反省地說,“我在單獨去到天災核心後方,‘吃下’對面安插的底牌前,都還很有信心,記着這件事,也覺得它能在我的計劃中進行,我肯定能找到最好的機會第一時間把身份交代出去——但是人生的意外性就在這裏,我見到他以後就把這事忘了。”
秘密小辦公室被沃修反省得安靜了好幾秒,一時落針可聞。
最後一位勇士說:“老大,你這算不算是色令智昏?”
誠然崖将軍擁有上佳色相,能憑一張臉就讓別人忽略其臭脾氣,前赴後繼地沖那張臉示愛,沃修自己也承認這事辦得有點昏頭,不過,這不影響沃修認為“色令智昏”這個詞用得不對,有玷污他和崖會泉目前還很純潔的感情之嫌。
“那您和崖将軍目前到了哪個階段?”好奇心極重的下屬又問。
沃修心很累地瞅人一眼,他敲敲個人終端,半空中就飄出一個有紅色倒計時數字的屏幕。
“這是我的人生倒計時。”沃修說,“在它無情流逝的這一刻,你就這麽執着于探讨跟挽救我人生無關的八卦?”
下屬擔不起“無視老大人生危難”這條罪責,趕快閉嘴。
時間所剩無幾。
後來,就跟蒙人眼睛裝做夢的那個晚上一樣,沃修又一回急中生智,還是決定将計就計。
崖會泉誤以為沃修身體不适,主動問過需不需要醫療艙。
沃修就跟烏珊莎提前對好口供,讓他能以“進醫療艙”的幌子名正言順從隊伍中消失。
百裏那邊,從匆匆一瞥的聊點記錄中可以看出來,電子管家應該是還不想直接告訴崖會泉貓不見了的事,在有意拖延,想将這事能多瞞上一陣就瞞一陣,才告訴崖會泉“黎旦旦出門玩了”。
沃修萬分愧疚地在心裏對百裏連說幾聲對不起,随後他調來重力訓練儀,開始玩命的“滾倉鼠球”,就為了高效代謝掉體內殘留的穩定劑,讓“出門玩”的黎旦旦能重新現身。
變回獸形的能力沒有随注射穩定劑而消失,沃修在第一回 注射穩定劑時測試過這點,但他仍然需要狂滾倉鼠球,因為那場測試結果還顯示,假如他在體內有穩定劑,力量相當充沛時變身,那他就會直接變成成年大老虎,體重直達六百斤。
六百斤的大老虎,想來是怎麽也沒辦法再去混入普通家貓隊伍,裝成小貓咪的。
崖會泉對動物的知識了解再少都不行。
他們家崖将軍只是這方面的知識有點匮乏,物種認知能力不足,可又不傻,出門前才小二十斤的貓一周長到六百斤,給崖會泉一個星系那麽大的濾鏡,他也能看出這不對勁。
沃修一開始是人形去滾倉鼠球,奮力在重力場裏揮汗如雨,後來他感覺自己可能要趕不及了,而且一直維持人形,也看不出獸形體型縮水得如何,他就幹脆就地轉換,變成大老虎轉倉鼠球,場面十分震撼,足夠讓任何一個有幸觀瞻到它的人永久銘記于心。
崖會泉不知道有個人在為了變回他的貓如此努力,就像不知道沃修原來還在附近。
收發站的外圍景觀綠化區內有個載具停靠點,崖會泉解散隊伍,宣布全體休整時,他順便将盧思明也遣走了,讓親衛長今天不用擔任司機。
停靠點裏,他在星內慣用的一輛座駕已經停放在顯眼位置,應該是百裏在家裏設好路線,讓車自動駕駛過來的。
想起百裏就又不免想起黎旦旦,疑似被貓遺忘的失落再度席卷于心,崖會泉走向座駕的步子都有些沉重,他忽然都不是很想立即回家了。
他不想回去驗證自己是不是真被貓忘了,人在貓心裏的地位已暴跌的事實。
出于這份失落感,崖會泉在車子邊上站了一陣,還有點孤獨。
那些歡天喜地迎接假期的衛兵們沒說錯,他們回來的時間正好,蒙特星上節慶氛圍正濃,大把居民正享受着新年假期,在這個一年一度的公休假裏團聚。
新年實在是個很特別的節日,它在人均壽命已被延長數倍的如今,卻仍具備了某種奇妙的團聚屬性,被默認為是一個應該走親訪友,親朋聚會的日子,平日裏相隔再遠的人,在其他節日或許只會簡單發封信件,打通電話,可到了新年,便會遵循着繼承自遠古時期的習慣,不遠星河萬裏也要匆匆趕回來相見。
停靠點位于收發站外圍,屬于“可對外開放區”,出入限制不如內部嚴格。
聯合艦隊的返航時間是提前公布過的,眼下全民休假,今天卡着點來接艦的家屬不少,停靠點裏不時能聽見聊笑,從收發站內匆匆出來的人會與等候在外的親眷擁抱,再一家人很快鑽進私家載具裏,滿載上一車團聚的溫暖快樂離去。
崖會泉已經很多年沒被人等候在外面過了,這種體驗他好像也從沒有過。
衆所周知,一切跟“團圓”、“團聚”等詞沾邊的事,跟十歲起就只有AI相伴的崖将軍是沒什麽關系的。
他習慣孤獨,也習慣自己哪怕回到家,會對他說聲“歡迎”的也只有電子管家。
但他可能還被有貓密切陪伴的那段日子給有點慣壞了。
崖會泉也是直到站在車邊思考人生,他方才發覺,他已經默認自己如今收到的歡迎該是過去兩倍,他待會到家,得起碼收到雙份的問候才是正常,而一想到人在貓心裏的地位可能已經下跌,黎旦旦至今不知在哪,貓樂不思蜀地跑外面玩去了,估計待會是不會有貓迎接他。
崖會泉心情持續走低,更不想面對這事,他把個人終端的屏幕都調了出來,一瞬間竟是想跟誰分享抱怨一下。
在意識到自己這種想要分享的念頭也是過去不曾有,非常值得令人驚奇前,他視線投向屏幕,發現自己打開的是沃修的聯絡界面。
崖會泉:“……”
姑且不論真的聯絡後要說什麽,該怎麽說。
一個自己都正躺在醫療艙,說是轉去了醫療監察部門的人,對方終端都不一定開機,大概率聯也聯絡不上。
崖會泉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他終于開始感到杵在車邊的行為很傻,便又收起終端屏幕,準備進入車內。
黎旦旦就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崖會泉還有一條腿沒收進車裏,斜踩在地面,他忽然聽到自己的車頂“砰”一聲響,高減震性能的車身都被砸得小幅一晃,前方操作臺上即刻彈出一條警告,詢問主人是否正遭受惡意撞擊,有人身安全威脅。
“沒有,停止警報。”崖會泉迅速對操作臺下令。
他重新邁出車門一看,發現車頂上赫然就是“樂不思蜀”的黎旦旦。
貓與他出門前相比,看着還是大了一圈,又還莫名顯得有點疲勞,像是一路狂奔過來的。
都還沒與人親密相貼,隔着一小段距離,人便已能感受到從它身上傳過來的暖烘烘熱氣。
“喵。”從天而降的黎旦旦說。
它晃了一下腦袋,好像還為疲勞緩了幾秒,平複了下劇烈活動後的呼吸。
崖會泉完全沒料到他的貓會忽然出現,一時有些愕然,單手搭着車門的門框與貓對視。
黎旦旦高效調整好自己,它主動朝呆立的人走近,先是把不知從哪踩了一腳綠葉軟泥的前爪搭上人手,不留神蹭了崖将軍幹淨的白手套一點泥,貓這才注意自己狂奔過景觀植物區的爪子,它又急忙把爪撤走,換成是尾巴繞過來,很抱歉的在手套的泥印上掃掃,最後側身,尾巴勾住人手腕。
“喵?”黎旦旦又說。
人就回過了神。
崖會泉毫不介意貓爪髒,他反手把黎旦旦的前爪握了回去。
“你是專門來這裏接我的?”他不太确定地問。
費盡心思,緊趕慢趕,勉強減肥的黎旦旦回答:“我是來和你回家的。”
又十五分鐘過去後,百裏接到少爺已在返程途中的通知,人工智能充滿踯躅,正在反複調取數據,進行第n次的模拟運算,想要得出一個“該如何告知少爺黎先生恐怕失蹤了”的方法結果。
百裏已經經歷過了“n-1”次的運算無果,清楚自己正面臨機生的又一大挑戰。
超出他算法的是,在返程通知傳到他的主機後,少爺竟還主動追加了一通電話。
“你和黎旦旦這次又串通好了?”崖會泉在電話接通的第一時間開口,少爺好像心情出機意料的不錯,他說:“之前拼命含糊其辭,裝延遲,拖回複,還告訴我黎旦旦是出去玩了,結果都是你倆商量好的,就為了制造出其不意的驚喜效果,好讓黎旦旦悄悄去收發站臺接我?”
百裏正在執行的運算便一頓,他感覺自己似乎得到了新的重要條件信息。
另一邊,朝崖家宅邸行使的車內,黎旦旦坐在副駕位上,扣着崖會泉親手給它調節的貓用安全帶。
貓正在緩緩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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