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糾葛 “你以為能靠變貓躲一輩子嗎?”……

震驚、荒誕、難以置信、還有夾雜在震驚中的輕微一點“果不其然”感, 并又因為看似最荒謬且毫無道理的猜想得到了驗證,所以繼而感受到加倍的不敢相信和震驚。

崖會泉一時之間,被衆多情緒所淹沒, 他和黎旦旦對視了有一分半鐘那麽長,整個人渾似凝固在了那裏,表情也是罕見地脫離冷靜自持,滞在一個誰都能看出他正極度愕然的神色。

這宇宙間所有能用來形容驚詫莫名, 表述一個人一時受沖擊過度,很想拒絕接受現實的句子,在這一刻大約都能忘崖會泉身上套,它們走馬燈似的繞着他旋轉,從大腦一路刺激到心髒,又把奔湧着無數情緒的血流反沖回腦子裏。

就好像那塊沒落下來的建材板被沃修……被能變成碩大一尊的黎旦旦給拍去一邊了, 可黎旦旦本身又變作一塊石板, 它毫無預兆地撞了過來, 沒造成任何外傷, 卻把崖會泉的五髒六腑全撞得一陣左搖右擺的激蕩。

百感交集下,崖會泉以為自己會什麽也說不出來,他以為過度複雜的情緒會扼住他的喉嚨。

但直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傳回耳朵裏, 他意識到自己冷笑了一聲。

而這像個開關。

“你一直都在我旁邊。”崖會泉靠一聲冷笑重新适應了開口的感覺,他低聲說完這句, 起先音調輕到近乎自言自語。

随即, 他咬住了牙,一字一頓,音調更重地将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你一直都在我旁邊?”

陳述變成了問句。

難以訴說的惱怒驟然蓋過其他一切情感,崖會泉甚至來不及分辨那裏面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麽,他朝前猛然伸手, 看那架勢,是要把前方膽敢弄虛作假的小騙子一把拎起來,當場痛毆,讓詐騙犯即刻為竟然蒙騙他的行為付出代價。

然而詐騙犯此刻,偏偏又是小貓咪的姿态,圓滾滾的腦袋上一雙藍眼睛也圓滾滾,規規矩矩坐在前方不遠處,拿貓科那張面部肌肉有限,總好像十分無辜的貓臉望着人。

崖會泉的手伸到一半,僵硬地在黎旦旦上空懸停住,他手背上青筋都冒出來了,繃緊的手指也能看出蓄着力道。

可他的手又到底沒落下去。

實在沒辦法真的去像痛毆方才那群幸運小殺手一樣,毆打自己精心照養了大幾個月的貓,崖會泉深吸一口氣,胸口起伏,感覺自己呼出來的都不是經歷了肺循環的一團濁氣,而是一團火。

他那滞空的手最後只好狠狠攥成拳,砸向還七零八落散着各種殘片渣滓的地面。

黎旦旦發揮了貓科應有的靈敏,它在崖會泉的手快挨到地面前一躍而起,身形快如閃電,緊急替人把虐不了貓只好自虐的手接住了,随後,它單用兩條後腿就地站起來,還把人氣到冰冷的手小心抱在貓肚皮前,很小聲地說:“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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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旦旦就這麽抱着人的手,在人的手臂下方又躺下了。

大有“別傷手啊,你還是捶我吧”的意思。

崖會泉冷眼瞧了這事到臨頭還演技卓絕的小騙子一會,感覺對方裝得跟真的似的,他有心抽回手,沒料到黎旦旦近期不僅體重又漲了,兩條貓前爪的肢體力量也漲了。

他與其說是被貓抱着手,不如說是被貓把手扣留了——根本抽不出來。

“變回去。”崖會泉煩躁地說,他都快被氣笑了,“你真的想自己找揍,就先變回去。”

黎旦旦好似被點破了騙術的騙術師,它聽崖會泉這麽說完,擅扣人手的貓爪都松動了一瞬,貓的瞳孔輕微收縮,從眼神的變化中透露出一抹掙紮。

“怎麽?”崖會泉緩了一緩,找回了冷嘲熱諷的節奏,他嘴角尖刻地一提,這回是真笑了——冷笑,“還是覺得一直裝成貓的樣子比較好?覺得誰看了你這副樣子都會多寬容兩分,變成貓就能讓人少跟你計較?”

黎旦旦沒吭聲:“……”

崖會泉語氣更差:“你以為能靠變貓躲一輩子嗎?”

“……我沒有這麽想。”沃修的聲音響了起來。

崖會泉在手下觸感剛發生轉變時,他還沒意識到問題,手指還有個本能往回縮的動作,因為他想趁此機會,把自己被貓薅走半天的手給收回來。

指尖在明顯有別于毛茸茸的物品上掃過,崖會泉倏地一頓,等終于看清眼前重新變回人身的沃修,他方才發覺自己忽略了什麽。

黎旦旦能夠以貓爪抱住人手,與人的距離自然不會遠,沃修驟然改變形态,人也遠比貓要頗有分量……更頗具有體積。崖會泉的手幾乎是被變回人的沃修給抵回自己身前,他沒能收走手,反倒被逼近的沃修擠占了前方空間,不得不在這“地盤搶占”一樣的情境下被逼得往後一退,掌心近乎嚴絲合縫地貼上了另一個胸膛。

而沃修才自貓變人,體溫正處在順承自貓的小峰值裏,顯著高于人類36.5度的平均體溫。

崖會泉的掌心下有高溫,指腹下有蘊藏強健力量的肌肉線條,還有……

還有鼓噪的心跳。

“我不是不想立即變回來。”沃修藍色的眼睛看着崖會泉,他之前強抱人手的貓爪此刻也變回了手,正好能把崖會泉的手托在掌間,再度扣留在自己懷裏。

他小小聲地解釋道:“就是變回來後如你所見,我們的對話場景可能會變得有點……尴尬。”

崖會泉:“……”

在從黎旦旦轉變成沃修後,沃修理所當然不能再穿小貓咪的衣服。

同樣的道理,在從沃修又變成體重高達六百斤的大老虎之後,大貓貓,顯然也沒法再穿人的衣服。

偷偷給人當貓的沃修指揮官曾虔誠許下一個心願——他希望有朝一日,在找到合适機會與崖會泉攤牌,把身份馬甲都和盤托出時,他可以擁有一條褲子。

命運說:“嘻嘻。”

并順便收走了他的上衣。

對着自己親手養的貓,崖将軍下不了手,他煩得不行的發現,自己的“黎旦旦濾鏡”恐怕不是一時半會能消除。

沃修變回來了,黎旦旦暫時又從眼前消失了,對着恢複人身,照理說可以動手了的沃修,崖會泉由于忽略了自己可能會看見的“大變裸男”的一幕,他沖着事态發展無言以對——并發現自己還是下不了手。

崖會泉的骨子裏,仍然是蒙特星這個體面之星原汁原味生長的少爺,被鍛造出了一個很堅實的修養根基。

他的好修養束縛了他,讓他沒辦法痛毆一個裸男,被動和對方一塊有傷風化。

寧副院長在一旁掉線已久,他被接連的變故刺激得頭腦有點過載,沃修大變活貓時,這人沒什麽反應,仿佛刺激麻木了,信息嚴重超出大腦處理能力,人還在緩沖,等沃修再從貓變人,寧副院長張着嘴吃了好半天的粉塵煙霧,他就終于也驚醒了神,猛地一聲嗆咳——也正好打破了沃修跟崖會泉間詭異的沉默。

“啊,啊這……”寧副院長也是個講修養和體面的人,他眼珠子都快無處安放,磕磕絆絆地跟沃修說,“沃修指揮官,能麻煩你想想辦法,趕快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嗎?”

沃修指揮官聞聲一歪頭,看了眼自己比建材板裂得還厲害的衣服,感覺這比較強人所難。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巧貓也難為無衣可穿啊。

“你自己先把眼睛閉上。”崖會泉簡單粗暴地代答。

他冷眼朝寧副院長掃過去,猶帶真槍實彈動過手後仍未退去的殺氣,吓得寧副院長一縮脖子,趕快閉嘴閉眼。

寧副院長從崖會泉那一眼裏,還品出了“看什麽看?讓你看了嗎?”的兇殘意味,盡管他不是很明白,崖将軍這到底是想要揍人,還是在既想揍人又護人,但這不妨礙他唯恐繼續被崖會泉找麻煩,閉眼後還十分謹慎地轉身,幹脆背對那兩人。

只有沃修看出來,崖會泉在聽見寧副院長出聲時整個人僵了一瞬。

崖将軍被“黎旦旦就是沃修”這事沖擊得大腦也有點短路,從事發到此刻,腦子裏其他功能區都像暫時屏蔽了,僅有跟沃修沾親帶故的那幾小塊區域亮着,所以方才,他一度把還有寧副院長這麽號角色在場給忘了,一打其他正事也讓他不慎忽略了。

“我們的賬待會再算。”崖會泉率先一步站起來,他抽走自己的手,又居高臨下俯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擦過還未起身的沃修下颌。

他指尖掂着沃修的下巴說:“你給我等着。”

收了一通死亡威脅的沃修眨了下眼睛,老實說:“好,我等着。”

崖會泉的個人終端上又彈起了小窗,他一邊心裏覺得沃修這副老實模樣很不值得信任,這人的信用指數在他這裏已然暴跌,目前再怎麽裝乖,也都顯得并不老實,一邊,他松手後,視線順勢往手腕一掃——是光輝之翼的內線傳信。

佩朗翠向他傳送了關于伏擊殺手的第一手情報,将最早截獲的幾人已做了高效審問;帶衛兵駐守場館周邊的第三翼則向他彙報,說剩餘試圖逃走的殺手殘部也已分別在四個出入閘口截獲,一支精銳小隊正往崖會泉所在位置趕;盧思明同步傳信,實時報告外間場館大廳內的動向,并詢問長官是否需要調用醫療艙。

崖會泉之前是用的行進式打法,以整個被封鎖的行政中心為戰區地圖,他把作戰範圍拉得很大,那樣做才更方便以少敵多地去跟伏擊殺手們打游擊。

也全虧了他們比較深入中心內裏,和支援取得碰頭尚有距離,再加上先前那人炸塌了一片天花板,建築殘體構建了一個人造的封鎖線,所以,趕在和精銳小隊碰頭前,他們好懸還是沒讓沃修繼續“有傷風化”的示人,解決了他的褲子問題。

沃修的衣服是從地上橫陳的某位殺手身上現扒的,他混在廢墟裏的禮服殘片給戰場清掃人員帶去了極大震驚,令清掃小組分外不解。

“這也是作戰造成的損毀嗎?”有人對着沃修指揮官呈撕裂狀的禮服長褲匪夷所思。

崖會泉冷着臉,在沃修開口前先一步說:“不然呢,我幹的?”

沃修準備好的說辭就卡住了。

崖将軍這一句話聲效驚人,既貼合他一貫有的霸道作風又還惹人遐想,讓周圍一幹人等都齊齊咽了口唾沫——跟集體哽塞了一下似的。

已然趕到的支援中,光輝之翼跟特殊部隊的人均有,兩方成員彼此驚悚地對視了一眼,對那振聾發聩的“我幹的”誰也不敢深究。

尤其是有心人發覺,以往必然會跟崖将軍互杠一下的沃修指揮官,他竟然什麽也沒反駁!

但又有幾人能知道,沃修指揮官只是今天偃旗息鼓,小白旗一直高高揚着,崖将軍說什麽估計他都僅有聽着的份呢?

“寧副院長。”崖會泉在手邊事務告一段落後朝被點名的人示意——寧副院長作為突發事件的重要人物之一,對方一直在他視線範圍內候着,接受檢測光線和外傷處理。

沒有他的指令,已經不動聲色把控了各個關卡的衛兵誰也不會放重要人物離去。

崖會泉甚至隐秘給佩朗翠下了指令,讓對方在區域性的信號幹擾被止住後,無縫銜接上場內信號探查,避免任何一絲不該走漏的信息飛出這個行政中心。

“移步吧。”崖會泉說,“後勤收拾出了一間能用的辦公間,我想我們可以抓緊時間,把沒必要拖延的話就地說了,避免夜長夢多。”

寧副院長作為一個待人接物上一向很圓滑的人,他相當配合,一進入能夠穩妥談話的區域,他只字不提自己看見的事,直入重點,把自己這邊在遭遇埋伏前的人員接觸、行程安排、以及行政中心這一套封鎖機制牽連哪些人員,是由哪個部門負責管理執行的——以上全部,他都有條不紊地主動交代了。

“請兩位放心。”寧副院長交代完自己,他才表态地說,“我能夠活到現在,就是全憑在選擇了方向後,能守得住心,也管得住嘴。”

崖會泉聽了這表忠心的話,似笑非笑,他視線從對面的人臉上劃過去。

有了今天這一出事故,他曾經說過的“我這裏沒隊給你站”已然不成立。

這場談話在當事人配合的情況下結束得很快,寧副院長臨起身前,他目光才又投給沃修,看起來是憋了整場談話的時間,最後這才找到契機,向沃修釋放了自己的好奇。

“我想要知道閣下的異種基因原始物種。”他謹慎地措辭,“這是可以告訴我的部分嗎?”

沃修在過去的談話時間裏,他雖然人是跟着進了小辦公間,姑且也算今日事件的重要一員,但他嚴格執行了“以崖會泉的想法為第一優先”,“做任何應答前先觀望崖将軍臉色及眼色“這兩條原則,崖會泉不讓他插嘴,他就安靜當只聽不說的大型擺件,崖會泉認為他該點到即止了,他也就順勢收聲。

自己已經在這位寧副院長面前變身過一回,大家橫豎已綁定,目前是較為微妙的跨界隊友關系,沃修并不介意告知對方自己的基因原始物種。

并且他還能斷定,就算他不說,以寧副院長的身份及信息權限,對方只要回去後依照記憶,比對資料,一層層按關鍵特征檢索下去,對方遲早也會挖出蛛絲馬跡。

不過沃修還是看向崖會泉,他眨了下眼睛:“我可以說嗎,将軍?”

将軍覺得這人又在不正經。

但将軍自己也對沃修——對黎旦旦的真實物種感到好奇。

“說來聽聽。”崖将軍語氣平淡,壓根聽不出他也好奇地說。

“是老虎。”

沃修半靠着背後的牆公布了答案:“我的異種基因,對應的原始物種是老虎。”

崖會泉——作為物種資料這一塊他确實有點知識匮乏,對很多非常見生物名詞反應有些慢的人,他還在努力檢索“老虎”是什麽,覺得這詞隐隐似曾相識,像在哪聽過,卻又印象不深,應當是在久遠記憶裏偶爾聽人提起過一兩回,便又再無人提起了。

另一邊,寧副院長頭頂“副院”之名,顯然并非虛銜,他只愣了一瞬,随即愕然出聲:“你……你是……”

崖會泉為寧副院長的聲音擡頭,正好聽見對方說完下半句:“你是當年血色天使號的……”

寧副院長太吃驚了,以至于他的下半句仍然是個未完殘句。

但說到這裏,“血色天使號”的關鍵詞一出,給出的信息就也足夠了。

崖會泉驀地想起來自己是在哪聽過老虎——當年血色天使號裏的特邀嘉賓一家三口!

在崖會泉還沒從恒光學院畢業,步入正式戰場的前兩年,他看到過一份小報資料,據說是由域外聯合的星媒刊發在外網的,那上面說,域外聯合在血色天使事件裏失去的是珍貴的老虎基因攜帶者,并且域外聯合還針對此次事件,提出了諸多陰謀論,其中呼聲最高的一則,是把血色天使、文化試交、以及文化試交的第一批提出者一并擺出來,認為文化試交項目從最初提議發起,就是徹頭徹尾的陰謀。

那份報道崖會泉當時看了,卻沒放在心上,所以多年時間過去,他如果不特意回想,早毫無印象。

但他又還記得另一件事。

那是他接連晉升,功勳與肩章趕着換新的那年,通過有心者的傳遞,他聽到了一條“內部傳言”。

它說,和平天使號之所以會遇襲,襲擊艦隊的海盜一定是預先得到了消息,有特殊消息渠道,而這條渠道的打通,罪責得歸在那批“叛星者”的頭上,他們是罪魁禍首,哪怕死了也留下後患無窮。

“叛星者”裏,包括崖會泉已逝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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