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身死

“你說什麽?”路逢舟一下子拔高了聲音,滿臉寫着不可置信,“你再說一遍。”

“對,也不能叫分手,畢竟不是交往的關系。”簡殊然摸了一下頭發,纖白的手指有些細微的痙攣,“那就……換一個你能接受的說法,路逢舟,你棄了我吧。”

“你怎麽了?腦子摔着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路逢舟試圖找出哪裏出了問題,他從未想過簡殊然會離開,這麽多年了,這個人就像是菟絲子依靠着他這棵大樹,離了他簡殊然能活?

但是簡殊然的眼神讓他看不懂,那裏面的熱情、溫暖、和煦、赤城、天真,好像都消失了,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現在竟然是一潭死水的樣子。

“沒有。”簡殊然看着眼前明顯開始暴躁的人,沒有懼怕,也沒有惶恐,有些事一旦下定了決心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了。以前他也沒想過竟然會是自己來結束這段關系。

“那是因為徐晉安的事?”以前都沒事,不管他怎麽樣,簡殊然都一副不離不棄的樣子,路逢舟習慣了,自然而然的就認為天塌了,簡殊然都不會離開,那麽這次是被吓狠了,“我承認是我沒保護好你,我已經加派人手在你身邊了,以後絕對不會再出現這樣的事了。”

“無關任何事,我就是想離開你,十四年了,我膩了,想必你也煩了,到此為止不好嗎?”

這是他最後的盼望了,簡殊然沒有尊嚴,沒有臉面,沒有骨氣的在路逢舟身邊這麽多年,他現在離開,也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

“放屁,膩煩我?離開?你想都不要想。”

路逢舟就像是突然被點燃的炮仗,整個人都狂躁起來。心上仿佛是被人很踹了幾腳,憋悶的不舒服。幾步走上前去狠狠的按住簡殊然的肩膀,但是他的胳膊折了,肋骨也折了,還有嚴重的胃出血,這才剛剛好一些。尤其醫生反複叮囑,不能讓他受刺激。路逢舟一時間也不能把他怎麽樣,只能雙眼冒火的盯着他。

“為什麽?”簡殊然疑惑,他以為離開應該是最簡單不過的事。

“沒有為什麽?”路逢舟咬牙切齒的回道,眼底染上一抹血紅。

“我年紀大了,你身邊有的是年輕漂亮的孩子,我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擺件。我什麽都不要,放我離開就行。”

以前路逢舟的情人,除非犯了錯被送走,剩下的不管是被迫離開的,還是主動離開的,都會得到一筆安置費。簡殊然不要,他只想着遠離這個人。

路逢舟不愛他,是他死皮賴臉的癡戀着這個人。但是時間和現實,教會他做人。徐晉安的事情,不過是個契機,沒有他,他們也終究會走到這一步。

“我不管,我不會放你離開的,你最好安分一些。”

路逢舟吼完就摔門出去了。

緊接着客廳傳出巨大的聲響,路逢舟将客廳裏的東西悉數砸毀。

聽着客廳裏的響聲,簡殊然感覺一陣陣的頭疼。跟在路逢舟身邊的情人,都是有保質期的,基本上過幾個月就要換上一茬,除了他,在路逢舟身邊時間最長的也不過半年。當時那個人不知為何,跑到他面前一通胡言亂語,被卓玉弄了回去,據說當天就被送走了,路逢舟不喜歡不聽話的人。

而主動要求離開的也不是沒有,不過極少就是了,到目前為止,他知道的只有兩個。據說其中還有一個是想欲擒故縱,結果搞砸了,路逢舟從來不吃回頭草。

跟別人都能好聚好散,那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一陣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忽略掉客廳裏持續的打砸聲,簡殊然看了一眼那個陌生的號碼,接了起來。

聽筒那邊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聲音,柔和熟悉,還有些小心翼翼:“是簡殊然嗎?”

簡殊然有些迷糊,一時間沒有聽出是誰的聲音:“我是……”

“殊然,我是二嬸。”

“二嬸?”

簡殊然很詫異,原來是他二嬸,很多年不聯系了,曾經很熟悉的聲音竟然聽不出來。

聽出簡殊然嗓子啞的厲害,二嬸擔憂的問道:“你嗓子怎麽了?”

“沒事,夏季感冒。”簡殊然刻意的吸了吸鼻子。

“你要注意身體啊……”說完了二嬸沉默了半饷,聲音顫顫巍巍的,“殊然,你在哪啊?你前陣子怎麽不接電話啊?你怎麽不回家啊?”

“二嬸,您有話直說。”簡殊然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殊然,你爸媽沒了,半個月前我打了幾十個電話給你,你就是不接,都沒來得及見他們最後一面。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倔啊,那是你爸媽呀。七年前你負氣離家,你媽去追你,出了車禍,沒了左邊的小腿,你都不回來看一眼。上個月他們出門串親戚,遇上了泥石流,現如今兩位都沒了,你怎麽忍心啊。殊然,你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二嬸在那邊絮絮叨叨的說着,簡殊然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有寒氣從腳底泛起,迅速傳遍全身,凍住了他身上的每一寸血肉。爸媽不在了?半個月前?那個時候他在哪?是被囚禁的那段時間嗎!

“你好歹回來給你父母上個墳吧……”二嬸已經嗚嗚的哭了起來。

那邊傳來巨大的開門聲,一個暴躁憤怒的聲音緊接着傳來:“你在給誰打電話?是不是簡殊然那個畜生?”

簡殊然聽出那是自己的二叔,從小就很疼他的二叔。

“簡殊然,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我大哥大嫂怎麽就生出你這麽個東西來!你不用回來,你也別回來,我簡家沒有你這樣的畜生。我大哥大嫂的墳,你也別來祭掃,平白的烏糟了他們的安寧……”

後面在說什麽,簡殊然已經聽不真切了,耳邊仿佛有直升機的螺旋漿在瘋狂的轉,好吵,風好大。太陽穴像是被電鑽打着那麽疼,眼前一陣一陣的泛黑。

他父母一直是溫和的人,家也是很溫暖的。父母為人相當開明,給他的環境比較寬松。他在高中的時候意識到自己是同性戀,這個事情他猶豫之後告訴了父母。父母一輩子老實巴交的,震驚之餘,糾結了半個月,最後也接受了。

後來他跟了路逢舟,父母也不反對。直到七年前,他的父母不知道怎麽得知了他與路逢舟并不是平等的交往關系,只是情人關系,甚至路逢舟有很多情人,他們的兒子只不過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兩位老人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他們執意讓簡殊然離開路逢舟。可是當時的簡殊然已經深陷其中,難以自拔。最後簡殊然離開了家,再也沒回去過。原來那個時候母親就遭遇了不測,出了車禍。

簡殊然捂住頭,蹲了下來,頭好疼,裏面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撬開腦袋一樣。

眼前一遍一遍的閃現父母的笑臉,還有他離開那天父母失望的眼神。

他到底都做了什麽!原以為只要再過幾年,父母漸漸的會接受,他還能回家叫一句爸媽。可是現在他什麽都沒有了,他沒有家了,也沒有爸媽了。

天大地大,他連個能回去的地方都沒有了。怎麽就這樣了?他還沒有盡孝,沒有讓他們享過一天福,他們怎麽就丢下他走了呢?

他用了十四年證明自己的下賤已經沒有了底線,又用七年證明了自己是個不孝不悌的畜生。

憋悶感一陣一陣的翻上來,簡殊然感覺呼吸困難,有什麽液體從嘴裏留了出來,伸手一摸,顏色紅的駭人。

腦子裏全是迷茫的白霧在翻滾,眼中有水霧氤氲,他快看不見了。他想如果現在回家去看看,給父母磕個頭,說不定……說不定……什麽?對,不管什麽,先回家,他想回家。

他已經不能多做思考,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直直的走向卧室的門,打開,客廳裏一片狼藉。

簡殊然仿佛什麽都沒有看見,幽魂一樣飄向大門口,手剛握上門把手,一雙大手從後面鉗制住他。

“簡殊然你敢跑?”路逢舟暴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簡殊然強硬的掙脫,但是力量太懸殊,他掙不開。回身,毫不猶豫的給了身後人一巴掌。

路逢舟一懵,簡殊然頭一次打他:“艹,你他媽活膩味了,你……”

待他看清楚轉過身的簡殊然,所有的話都哽在了嗓子裏。簡殊然的衣襟上全是血,嘴裏還在往出流。眼神已然渙散,裏面透着死光。

路逢舟一下子就慌了,他抱住簡殊然,能夠清晰的感受到這個人沒了鮮活氣。

“叫醫生,快叫醫生來。”路逢舟沖旁邊的人喊道。

身邊有人打開門跑了出去,有人奔向卧室按呼叫器,周遭亂成一團。十四年後

簡殊然當年住的小公寓,不算大的兩室兩廳,是路逢舟送給他的,到最後都沒有過戶,簡殊然沒去辦理手續。

他是不喜歡要自己的東西嗎,路逢舟一直想不明白。其實他原本想送個更大的房子給簡殊然,但是他就看上了這裏,說是離工作的地方近。後來才知道,是因為這裏離長豐更近。

細想起來簡殊然從未主動跟他要過任何東西,他們不是包養關系,簡殊然無論是經濟上還是人格上都很獨立。

所以到最後路逢舟錯失了那個人,他自己卻什麽都不知道。

現在這裏依舊保持着簡殊然離開時的模樣,所有的東西都還在,甚至連位置都沒有變過。即使很多東西已經顯現出陳舊不堪的狀态,也依舊沒有被換掉。

秋日午後的陽光很舒緩,照在落地窗前的搖椅上,路逢舟坐在上面,腿上搭着毯子,閉着眼睛曬太陽。還是景城好啊,四季分明,秋天格外的舒爽美麗。

他現在早就沒了當年的意氣風發,而是面容枯槁,骨瘦嶙峋,沉重的病态無所遁形。

簡殊然去世之後,路逢舟一直住在這裏,他不喜歡回自己的別墅,因為簡殊然一直不喜歡。他說過,那裏住過路逢舟太多的情人,所以他不喜歡。

雖然現在別墅裏已經很久沒進過外人了,但是那裏沒有半點簡殊然的痕跡,所以路逢舟也不想回去。

“卓玉,都安排好了嗎?”路逢舟的聲音顯現出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厚重的如同上了年頭的古舊座鐘。

“按照您的吩咐全都布置妥當了。”坐在沙發上的黑衣男人盯着電腦,清俊的面容沒有任何表情。

“那就好,長豐以後就交給你了。”路逢舟舒服的将頭靠在搖椅上,看起來頗為享受。

“少爺如果同意治療,沒那麽悲觀。”卓玉眼睛離開電腦屏幕看向窗邊的人。

“不了,我累了。”路逢舟枯槁的手顫顫巍巍的拍了拍他懷中的骨灰盒,“我也有些想他了。”

卓玉沉默的看着那個骨灰盒,從簡殊然去世,這個骨灰盒路逢舟沒離過身,但是簡殊然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卓玉別記恨,這一輩子路家對不起你。”路逢舟睜開眼睛,微微側了頭看向那張冷峻的臉,與自已有三分相似的臉。

“長豐已經是我的了。”

兩年前路逢舟被确診為胃癌,在他各種花樣作死下,治療進行的一塌糊塗。即使有長豐集團旗下的醫療資源,也架不住他對死亡的渴望。

路逢舟勾起唇角,本來就淡的唇色,此刻更是泛着淡淡的灰:“對,都是你的,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你覺得他想跟你在一起嗎?”卓玉帶着一絲冷酷的問道,把他們兩人合葬這是路逢舟最後交代給他的事情。

路逢舟突然抖了一下,灰藍的眼睛裏有着深沉的悲傷,随後手指抓緊了骨灰盒:“不管想不想,他只能跟我在一起。”

卓玉垂下眼睛,一向冷冽的臉上突然有了一絲哀傷:“哥,但願到了下面你們能好好的在一起,這回你好好對他吧。”

“會的,這次一定會的。”路逢舟似是有些疲憊,緩緩的合上了眼睛。

恍惚間,他又聽到那個溫潤清朗的聲音回響在耳邊:小學弟,談戀愛嗎?

秋日的校園,陽光暖暖的照在那片紅楓上,清風搖曳間,樹影婆娑,帶着晃眼的光暈。

青年站在樹下,眼睛水靈靈的含着光,優雅的勾起唇角,笑意安然,背影就沉浸在陽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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