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青兕
因為大師父不讓精精獸進山門,未緩每次來都悄悄把它放養在後山這片枞樹林裏,把它往林子深處帶一帶,省得大師父看到了又要嚷着叫人來圍捕。
今日不知怎的,這頭精精梗着脖子不肯進去,未緩又哄又騙,拉着不走打着倒退;難道幾日不來,倒怕生了不成!
未緩回過身來一手扯着精精獸的頭角,一邊吹着玉哨指揮它,兩聲短一聲長,叫它快走。精精磨着小碎步……
這麽僵持着半天,未緩額上沁出一層薄汗來。她記得林子深處有一彎清溪,就把精精獸放在那兒吧,方便它喝水,她在心裏計劃着,擡手抹了一下額角的汗珠,回頭來看一眼。
這一眼看得她沒把半顆心蹦出來,她身後一丈遠的小溪對面,一只渾身暗青的龐然大物正伏低了頭頸,拱起的脊背高高聳立着像是随時要發起攻擊;天色漸昏,這怪獸的眼睛發着讓人不寒而栗的幽藍熒光。
未緩半扭着身子不敢亂動,她那頭精精大概也是吓呆了,跟着僵在那兒不動彈,這清溪邊的時間仿佛凝結住了。
未緩看着對面這頭獨角的大家夥磨着地面,向前進了一步,同時露出兩排尖利獠牙,她能看清它觸目驚心的血紅牙龈。
這對視的一秒,未緩忘了客師叔叮囑過她,生死一刻可将凝時珠踩碎,釋放出的時間屏障會為她争取逃跑的時間。然而真的到了這一刻,她竟是怔住不能思考的……
她後來回想,深悔之!
她和那頭青皮怪獸隔溪對峙,以為要葬身獸腹時,卻見那獠牙青獸發着低沉的嗚咽聲,漸漸後退了;她以為是她自己求生的幻覺,可不多時再凝神看是,它已經退到幾丈外去。
未緩回過神來,前所未有的好身手,倏然翻身跳上自己的精精獸,還沒等她下指令,她的精精一溜煙飛一樣的逃出了那邊枞樹林。她并沒來得及看見自半空中緩緩落下的神君,負手立在那匹青兕聳起的脊背上,他看着她頭也不回的奔向山門去了。
未緩驚魂未定,不得已把坐騎帶進了山門,後山向上的小徑蜿蜒曲折,竹栖正坐在路邊伴賞亭的臺階上等她,見她把精精獸帶在身邊,驚了一跳。
趕過來問她:“你怎麽把它帶進來了,大師父最近可滿山頭轉悠呢,看見它可不得了!”
未緩朝竹栖的圓臉上望着,半天呼出一口氣來,向山門方向指了指,兩臂伸開向她比了個巨大的東西來看,還沒等她寫字解釋,竹栖已經會意的瞪大了眼睛問說:“你看到那林子裏的怪獸了?是那頭青兕麽?那是神君的!”
那是兕!她以前在師父的醬園裏看過一本上古神獸圖鑒,讓她一說想起來,沒錯,真的是兕!她複瞟了一眼竹栖晶晶亮的小眼神兒,不滿的寫道:“我沒被大卸八塊,你遺憾得很?!”
“哈哈哈,”竹栖給逗笑了,伸手給她胸前順順氣兒,解釋說:“你有所不知,神君這頭青兕,是吃素的,不吃葷!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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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素!哦,怪道吓唬了吓唬她,就退回去了,原來是不愛吃肉,愛吃青菜蘿蔔啊……哎呦真是,虛驚一場虛驚一場。
未緩擡頭看了看不遠處隐在雲霧裏後殿檐角,長長舒了一口氣。借着腳腕上白亮的珠光,兩人沿着石徑往兩岐殿去。
先請三師兄幫忙安置未緩的坐騎,然後歡歡喜喜的去書廬的隕星臺收拾床帳,未緩每年來消夏,客師叔都會開了書廬讓竹栖陪她單獨住在那兒,方便她看書消遣,更是因為那裏地勢僅次于神君的空拂殿,仲夏夜能看到最美的星空。
入了夜,客師嬸兒親自上來照看她們,山門裏女弟子少,如今只有竹栖一個,從前她上面還有個五師姐,傳說因為忤逆師尊被逐出山門了,至此,竹栖這小七就成了獨苗兒一根。
師嬸兒上來時,竹游正在隕星臺延伸到山澗上方那塊大石上架設觀星儀,未緩伏在一旁替他校準角度。
師嬸兒擡頭看了看夜色,提醒竹游:“行了,差不多了,小游子該回去了。”說着話回身過來指了指未緩:“你們倆也該進去睡了,更深露重,不準在岩臺上久待,聽見了麽?叫我發現了可不依你們!”
“好!”姑娘們聽話的答應着。
師嬸兒監督着竹游下了木制樓梯,轉身回來給兩位姑娘吹熄了燈。她提醒自己需得嚴謹些,從前這些孩子還小,朝暮間厮混在一起無傷大雅;如今各自都大了,尤其這兩個女孩子,理當格外看顧。
她思忖着又回頭看了一眼未緩的床帳,關了房門下樓去。她邊走邊望向山頂的天邊,都長大了!她哀傷的感嘆着,左眼角下有一顆淡淡的淚痣,顯得神情愈加戚戚。
第二天一早,竹栖要趕在卯正三刻去篇遇殿聽二師父講學,未緩一向起得早,先時她也跟着去上課,後來嫌二師父講的內容太淺,不如留在書廬裏自己看書有趣,便不去了。
等竹栖夾着文書蹦跳着下樓去時,未緩正在成排的書欄裏找一卷異族史,她記得早先是放在最後一排架子下面的,現在怎麽沒有了,她一冊冊的翻檢着。
過了晌午,等師父們都回房去歇中覺。未緩悄悄溜到兩岐殿,去看三師兄他們準備晚上抓狌狌的器具。在偏殿門口,碰上白衣白袍的大師兄沉洲,他一向不和這幾個師弟師妹們湊在一起胡鬧,被二師兄背地裏叫做假清高。
他此時往外頭葡萄架下練劍去,未緩迎面而來,站定了向他作禮,又含笑擡頭來看他。沉洲其實眉眼隽永,是最有模樣的仙家弟子風範,不像底下那幾位,個個烏眉竈眼妖魔鬼怪一般。
未緩從前每次來,都抽空替大師兄抄錄劍譜,倒不是因為她蠅頭小楷寫得好,而是她最有耐心,能整個下午端坐在南窗下,一口氣抄完一本,工工整整的交給他。大約因為她耳不聰目不明,所以時間和空間在她心裏都是靜止的。
沉洲攜劍向她點點頭,開口叮囑她:“未緩來了,等會兒他們胡鬧,你切不可站在前面,若被那狌狌抓傷了,容易留疤,藥石難醫的。”
未緩點點頭,還沒來得及道謝,已被竹栖拉進門檻去。
未緩知道他們抓狌狌的方法,只是每次都錯過,無緣在現場,這回倒可以湊個熱鬧。狌狌長得像禱過山的靈猿,只是個頭小些,成群結隊,特別潑皮,常常越過矮牆跳到院子裏來搗亂。它們身手靈敏但貪婪好酒,好奇心尤其強。所以要抓它們也不難,拿草鞋穿成一串兒,擺兩壺好酒在旁邊,只要一只狌狌禁不住誘惑上前來偷酒喝,就會跟着有一群狌狌都湊過來,它們喝醉了就擠破頭的來搶草鞋穿,此時只要有人在繩子那頭用力一拉,這群暈頭轉向的狌狌就都摔倒了,任人捉拿。
要趕在落日時,夕陽西下那一會兒,正是狌狌們腹中空空到處覓食的時候放誘餌最好。在北山路的坡道上,他們布置停當,躲在高處的橘柚樹後面密切關注着。二師兄體胖,單獨藏在一塊大石後頭,抻長了脖子看。
起先只有兩只小個頭的狌狌下來虛晃了一圈,又走了。他們看着,暗自着急。然而沒過一會兒,跟着一只大個兒的從樹上跳下來,抱着一個酒壺就是一通猛灌,這下好了,陸續後面來了好多只,依樣畫葫蘆個個忙着搶酒喝,酒瓶子見了底,就擁成一堆互相推搡着找鞋穿,他們一只只紅着臉扭打在一起,場面好不熱鬧。
二師兄此時半個身子伏在大石頭上,神情焦慮,他看準了時機,一揚手,大喝一聲:“收!”躲在另一側的三師兄登時猛然一拉繩子。下面一串兒的狌狌前仰後合的摔倒在地上,吱哇亂叫着。
躲着的衆人轟一聲沖下去,各自手裏舉着沾了水的小竹鞭子把那群醉倒的狌狌團團圍住,用竹編打他們屁股。
未緩站在後面看他們個個激動得滿面紅光,聽見二師兄叫嚣着:“打,都給我用力打。大師父說了,擅闖我山門者,不問緣由,先把腿打斷。”
“這大師父說的?”三師兄不信,擡頭來問。
二師兄正打得起勁兒,一甩頭:“二師父說的。”
“二師父說的?”
“你管得着麽?打你的吧!”
哈哈哈,未緩聽他們胡謅着,露出一臉明媚的笑容。她擡頭看了看天邊的五彩流雲,想起自己那頭精精獸來,三師兄說把它安置在後山門外的北坡,想來離這裏不遠,她當去看看。
她一邊想一邊離了衆人往山門外面去。山門內外差不多,滿是橘柚樹,她從前和竹游他們常跑到這兒來抓小金甲蟲、小銀甲蟲,晚上放在燈罩裏,看他們撲閃着小翅膀發出忽閃忽閃的光,臺面上滿是絢爛的變幻莫測的光影兒,缭亂極了。
她估摸着三師兄多半是把精精獸牽到山澗那邊去了,她信步走過去,吹着玉哨,一聲長一聲短,是喚它出來的指令。
她沒等到精精出來,先看到了坐在溪澗邊上釣魚的人。這回他恰好正對着她坐着,未緩瞟了一眼,在心裏想,又是他,真是個愛釣魚的人。
她自顧自“咻咻”的吹着哨,遠遠的看到精精從一顆大柚樹後面閃出來,歡快的跑到她跟前。她忙伸手拍拍它的頭,順了順它耳朵上的絨毛。精精踩着小碎步扭了扭脖子。
未緩在心裏誇它,真是個心寬的好精精,神君的青兕一點沒吓到你啊,真勇敢!唉……把我吓得夠嗆,我可真沒出息!她同時在心裏反省着。
最後她摸摸精精的短角推推它,它聽話的跳過溪澗,往林子裏去了。未緩返身沿着來路往回走,經過那從容不迫的釣魚人,這澗水裏的魚是好魚,不僅魚刺甚少還味道鮮美,煮湯最佳。然而她想起擅闖山門的話來,以二師兄的智慧,那後半句該是瞎編的,但那前半句恐怕真的是大師父說的……
她猶豫了一瞬,釣個魚而已,何苦叫人賠進一條腿去。然而她還沒想好怎麽說,走過那人時還在心裏躊躇,卻見對方先偏身過來看着她。
如此她就不能推脫了,只好站定了,伸手向他比了比,告訴他不能随便在這兒釣魚,這片山頭是有主人的。
那人仿佛沒看懂,未緩一直以為自己靠比劃能說盡天下事,原來換個陌生人,人家就一點兒也不能懂了,真是該垂頭喪氣。
她只好拿腕上挂着續月石寫給他看,“仙家重地不歡迎散客,切勿在此垂釣。”
那人看着,面無波瀾,坐着沒動。
這是什麽意思,不把她的話當真麽?果然好人難做。未緩在心裏勸自己,不要同這些人一般計較。擡起頭來,卻瞪圓了眼睛,手不聽使喚的寫着,“這裏的山人們很兇,青面獠牙愛吃人;這裏的大王有一只兕,半個房子那麽大,一口能吞下五個你,快走吧,別把小命丢在這兒!”
重霄看着,在心裏發笑,這姑娘真愛誇張!大王?誰是大王?我那只阿青,有那麽大麽?他看着她寫完這段話,擡手指了指出林子的路,用淩淩的眼神回看了他一眼,自己擡腳先走了。
她不能說話,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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