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相見

未緩趕在日落前回山門去,入了夜她眼神兒不好,即便有凝時珠照亮也是杯水車薪,林子裏容易迷路,她不能久留。

她小時候貪玩,在曹夕山的山腰上迷過路,師父叫了一衆人等,天上地下漫山遍野的找她。認真論起來,那片山頭她自小長大,閉着眼睛也能走回家的,然而那天傍晚下了雨,天色太暗,回家的時候她看不清路,摔了一跤,跌在樹洞裏,許久回不過神兒來。後來也嘗試着順着藤蔓爬上去,可是摸索了許久,那枯樹藤上滿是小刺,她先是安慰自己,忍一忍爬上去就好,結果掌心上紮了太多刺了,實在疼得不敢再抓那藤蔓,她自己感覺得到,手腕上劃了口子,有溫熱的血水在滲出來。

她本來不怎麽害怕,師父說她是小靈童,天生的仙根,吸風飲露活個萬把歲,不容易死。可是靈血流盡,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未緩看過一本淘淘傳,講一位小仙子愛而不得因愛深恨傷心欲絕,最後自斷經脈,盡血而死。她捂着手腕,在心裏感傷,若這樣就死了,還不如那小仙子有人為她著書立傳呢。自己恐怕只能指望師父來年到冥界來探視探視了。

好在她沒趕上死的那一刻,客師叔找到她時,她半邊衣裙上都染透了血水,人也昏沉的,小臉上盡是劃傷的血口子,滿手都是短刺。師父說客師嬸兒趴在床沿上給她挑刺,邊挑邊掉眼淚,打濕了她一整個被角。

她沒看見這些,只記得醒過來時,師父就送了她這顆凝時珠,給她拴在腳踝上。當然,她自己也長了記性,入夜不亂走,省得給衆人添麻煩。

她今日匆匆跑回兩岐殿,正趕上山上晚鐘聲沉沉敲響。竹栖探頭探腦的在葡萄架下等她,見她走來趕緊挽着她手臂,要送她回書廬去。未緩扯扯她袖口,擺擺手,意思告訴她,不用送,她自己能回去。

竹栖想說什麽,忽然停下了,向遠處回廊矮身做了個禮,畢恭畢敬。

未緩正偏着身,見她行禮以為是二師父來了,也忙跟着低頭。等擡頭回身來看,只看到回廊上一個模糊背影。

“是神君。”竹栖向那邊指了指,說。

未緩沒見過神君本人,趕緊轉頭去看,連個人影兒也沒了。師父說神君長得和他差不多,只比他略高些,臉型差不多,身形也差不多。呃……和師父差不多,那真沒什麽好看的,就是說連客師叔一半也比不上咯。

她意興闌珊,兀自搖着頭往書廬去了。

半道上又遇到大師父和二師父兩人同往兩岐殿查問晚課,未緩規規矩矩的讓到路邊,矮身行禮。

大師父背着手慣常表情,點頭回禮,腳步匆匆而過。未緩擡頭瞬間,看到大師父回頭來問身後的二師父道:“宗明的小徒兒來了,有日子不見倒是長成個端莊的大姑娘了。”末了,還搖頭:“可惜好個模樣,是個十不全……”

未緩看着,無甚情緒,轉身走自己的了。

她沒看見,大師父行出幾步去,忽然站定了一臉驚恐的回頭來,問道:“剛剛誰走過去了?”

二師父轉頭看了看說:“曹夕山的小徒弟,未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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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再前面!”

“再前面?哦,是神君,”二師父後知後覺的補充:“他回空拂殿去。”

“神君!”大師父向身後張望着,慘叫道:“這下糟了,神君定是看見了,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于是又陷入了新一輪的惆悵。

他想的沒錯,神君确然是看見了,他丢的那些寶貝,都戴在曹夕山的小徒兒身上呢。

大師父這兩天戰戰兢兢抖抖索索瞻前顧後心神不寧。

然而大師父的忐忑終究與未緩無關,她趁着竹栖這只叽叽喳喳的的小百靈還沒回來,悠閑的趴在隕星臺的石欄上,微微仰着頭好像在看半明半暗的夜空,但事實上她眼裏看不清什麽,她不過是迎着夏日晚風,感受一下自雲海山巅吹來的涼意罷了。

空桑山真好,山勢巍峨直入雲端,三伏天裏也有涼風沁人。她長長吸了口氣,仿佛能聞到遠處怪石林後頭荷塘裏的花香。嗯,她想,明日可以同岩娘商量商量,這時節做荷花酥最好,等做好了,差竹栖的瞿如鳥跑一趟,送幾個給師父吃。

她如此想着,第二日一早聽說岩娘往小旋山走親戚去了,做點心的計劃只好擱置在那兒。她一整個上午仍在堅持不懈的找那本異族史,同時順手替客師叔給這書廬的藏書做個書目。

她去年住在這兒時就曾籌劃過這件事,可惜那時她通覽了一遍這幾千冊藏書,一時沒找出頭緒,不知該從何處着手。後來回家去想了一冬天,終于想明白了些,這幾日便慢慢整理起來。

神君進來時,未緩正俯身給第三重書欄添寫标注,書廬向陽的一面是一整排長窗,每天迎着朝陽開啓,此時日光正密集的射進來,射遍正廳的每一個角落。

未緩無知無覺,起身時正背對着身後的萬丈光芒。有人走過廳前的那道竹橋,“咯吱咯吱”,他腳步沉穩,緩步而來。

她看見他時,他只離她一丈遠。未緩看清便楞住了,釣魚人!他怎麽進來的?

他站在第一重書欄前,木架遮住他半邊身體,玉帶輕袍,袖口有靛青色的花紋。

未緩疑惑着,他是誰?竟能自由進出?山門上的暗咒撤了麽?怎麽還扮上了呢?她趁着他凝神在欄架前尋書,着意打量他。那天他青衣書生的模樣,今天是特地裝扮的麽?還是……那天是特地裝扮的?他領口有一團暗紋,是什麽?似乎是虎紋……

未緩從前聽師父說過,東方天神司戰善武,向來為天帝倚重,乃四方天神之首。

戰将,着虎紋!未緩遲疑的想着。見他擡頭向她走了過來,手裏拿着一冊夙岚無尚法。

他看兵法,未緩還在心裏想。他已經走到跟前來了,看見她也并不意外,微微偏頭似乎在等她先發問。

未緩心裏有了一點猜測,但仍擡手寫道:你是?

他向她身後的空窗看了一眼,邊走邊回她說:“這裏的大王!”語氣平緩聽不出态度,說完着意看了她一眼。側身經過她,往南窗下的書案去了,他俯身坐下時吩咐她:“倒茶。”

他恰好是低着頭說的,她沒看見,所以站着沒動。

他翻了兩頁書,沒等到茶來,擡頭來看她,微怔了一瞬,忽然明白過來,她聽不見。難怪,那天面對他的青兕,不動聲色不亂陣腳,倒是高看她了,原來只是因為她聽不見說不出。

他向她重複了一遍:“倒茶。”

未緩本來立在一旁,在忙着反思,他說“大王”,是在提醒她,她那天冒犯了他麽?她不由的有點緊張,師父說神君在北荒平定戰亂,那一定是個暴戾的性子吧?真是不巧,怎麽初次見面就把人得罪了呢!然而其實,她本是一片好意,只是話說的略微誇大了些而已……此時她像大師父一樣在心裏惆悵着。

看見他擡頭來說要倒茶,未緩趕緊去旁邊的紅泥爐子上倒水斟茶,恭恭敬敬的端到他手邊。

見她倒了茶來,他又看了看她,在心裏想,她懂唇語。

未緩站在一旁,看他安靜的坐着看書,便忍不住在心裏寬慰自己,那天其實也并沒說什麽不該說的,不過是兩句玩笑話,神君這樣的人物,應該不會計較吧。像小時候闖了禍,怕被師父責罰,也總是這樣說服自己。

她怕再錯過了他說的話,謹慎的在旁盯着他。然而被人盯着總是有感覺的,他擡頭看她目光炯炯,想了想對她說:“你去忙吧,我略坐坐就走。”他聲音微沉,像遠處山谷石壁的回音,可惜未緩聽不到。

她看懂了他的意思,矮身向他行了個禮,又回到第三重書欄前去了。同時不禁在心裏想,神君倒是挺好說話的。

重霄果真是只坐一會兒就走,他攜着那冊書走過一排排的書欄,在未緩身後,看到她做好的書目,站住了。

未緩因為光線被人遮住了大半,回頭來看他。看見他問:“這是你做的?”

她無聲的點了點頭。見他看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過了正午,竹栖回來了,未緩忙着續茶爐上的水,一邊比劃着告訴她:“上午神君來了。”

竹栖正為明日要交的算籌學功課煩憂,看見未緩寫了神君兩個字,燃起了興趣。轉過頭來說:“你見過神君了,神君是不是咱們這座山上相貌最好的人,我從前一直以為神君方臉大胡子,像那位陸吾仙官一樣動不動就要瞪眼拍桌子呢,但你看,其實神君不大愛說話,而且說話聲音還特別好聽,哈哈。”

未緩看着她說,沒答言。好看與否,她在心裏衡量了一下,只能算是與客師叔不相上下吧,當然,比師父是強多了,師父說他與神君相似真是大言不慚、言過其實。至于說話聲音,唉……她聽不見所以也不知道。

接着,她一整個下午都在幫竹栖補功課,到了日頭偏西的時候,竹游在書廬門外叫她們,說:“走吧,我們往荷塘那邊玩兒去,那邊涼快,有山風。”

于是他們一行幾個人,繞過空拂殿,往怪石林去,路上看見一只竊脂飛過,一聲長鳴。竹栖仰着頭看了半天,說:“這是神君的,你看它帶着信呢。”未緩也擡頭跟着看了看,與她無關。她在想,一會兒讓竹游幫忙,多采幾朵荷花回去,放在岩娘院子的大缸裏養着,明天好拿來做點心。

那竊脂确是重霄的信使,它帶着一封來自令丘山的信,信是他表妹茯苓公主發來的,說長日無事出來走走,知他叛亂已平,當是空閑時候,請他派人來接她一程,她已到了空桑山附近了。

他托着信紙,站在廊檐下想着,不覺失笑,這茯苓大概是又跟姨母吵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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