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遠客
第二天過了晌午,按着二師父的時辰,他們該在兩歧殿裏好生待着,聽後山的山泉水淙淙,看院中參天若木下光影陸離,天地正氣之時,當與四時光陰同起伏。
然而都賴二師父說得太深奧,弟子們從來沒往心裏去過。除了沉洲其他人都不在殿裏。竹游兄妹同着未緩一起,在岩娘的小院子裏正忙活做荷花酥。未緩一邊在旁準備酥皮,一邊看着竹栖拿小簽子捅蓮心,怕她偷懶,蓮心處理不幹淨,回頭做成的餡心發苦。
她們其實不用像人一樣一日三餐,為果腹之事終朝奔忙。但他們也吃,做東西吃東西謂之他們,是個愛好。好比有人愛練劍、有人愛下棋、有人愛看戲本子、有人愛搗鼓吃食兒……說到底,萬八千年的壽命,對他們這些精靈神怪來說,實在長了些,又悟透世事了卻紅塵,遙遙一望得心如止水,可怎麽好呢,找個事兒日日夜夜的打發吧,圖個樂呵。
他們這空桑山上,數岩娘最會做吃食兒,整個山門裏上上下下都愛吃她做的東西。也确然是都愛吃,沒人愛做,除了未緩,只她來時,岩娘才算找到個伴兒,把竹杌子搬到屋檻前面,兩人在紫薇花架下面相對坐着,拿新采的木蓮子做石花凍,一碗一碗做好,點上胭脂色的玫瑰糖,擱在山泉水裏湃着。等正午前後,端到篇遇殿去,一衆人等都湊在堂前的大長桌上吃涼凍,過節一般熱鬧。
岩娘大臉盤子濃眉大眼闊嘴巴,水桶腰,一缸山泉水一手就能提起來,臉蛋上總有紅光像抹了蛋清油光锃亮。每常未緩來,她最高興,啞姑娘長啞姑娘短的叫她。她教未緩各種竈房裏的事兒,說到高興處還愛唱兩句,未緩雖聽不見,卻看得懂她的唱詞兒,也聽得津津有味。
未緩沒游歷過四方但通覽過群書,替岩娘改良各色食單,做出來的吃食兒別具一格。知己難得,岩娘于是特別喜歡她,常說要不是她模樣太好,定要和老鹿頭說了,求來做侄媳婦兒。這些話未緩前幾年就開始聽到了,漸漸的也聽老了,她師父偶然聽見一回,氣得撸起袖子踩在門檻上破口大罵:“沒來頭的小精怪,窮親戚能好到哪兒去,再叫我聽見,等我打上門來!哼!”
未緩在旁看着,覺得師父也太過了些,橫豎一句玩笑話,何苦在自己門口撒潑,不至于,不至于。
這日等她們荷花酥做成,已經傍晚了,竹游和竹栖趕着去上晚課,着急忙慌的吞了兩塊剛出鍋的酥,抹着滿嘴油往兩歧殿去了。
未緩沒什麽着急事兒,她細細的包好一小盒四只點心,拿回書廬放在書案上,因為還冒着熱氣,她打開盒子,晾一晾,一屋子荷香四溢。她往露臺上倚着石欄等竹栖的瞿如鳥來。
等了半日,不見那三足的瞿如飛來,這竹小七八成是忘了。未緩怏怏的轉頭走回來。
一回身,看到有人坐在書案旁,她站定了凝神分辨,是神君!
他坐在書案旁背對着長窗,右手裏似乎拿着什麽,是什麽呢?未緩心裏存着疑,小心翼翼往一旁繞過去。
他在喝茶,未緩看着,誰給他倒的茶?自己倒的?他還給自己找了茶點,吃點心呢!誰的點心?!
未緩眼睛裏看着他,看着他把師父的荷花酥吃了……呃嗯!她艱難的眨了眨眼睛,在心裏勸自己,沒錯,他是這裏的大王,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她自己沒覺察,她微微皺起了眉。
神君逆光坐着,一抹夕照正巧映在他手邊,他動作娴雅不像未緩想的是個暴戾的喊打喊殺的人。大概為了照顧她聽不見,他特地轉過頭來,說:“這茶點不錯,是你做的?”說完停了一秒,看到未緩的表情,他瞟了一眼那點心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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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緩謙謹的點了點頭,極識時務的俯身,把那盒子向大王面前推了推,請他敞開了吃。同時順便瞥了眼裏面,嗯,少了一個。
重霄也淡淡看了眼她推過來的盒子,她露出的手腕,白皙細窄的一段,上面用五彩雲線挂着他那顆玲珑的續月石。
他擡手飲盡了六方杯裏的剩茶,起身攜着那卷夙岚無尚法副冊,跨過竹橋,走了。
未緩立在書案旁呆了呆,竹栖說的沒錯,神君還真是個話少的人。
“瞿……如”,一聲尖利的鳴叫聲伴随着缭亂的光影兒,三足的瞿如鳥拍着翅膀停在長窗外的石欄上。
喲,竹栖想起來了。唉,未緩把那盒點心抱在懷裏,心裏不住惋惜,好好的一盒,如今少了一個,師父嘴饞,不知道會不會有意見,算了,改天再做一回蓮子糕給他吧。她潦草的想着,把點心盒子重新包好,系在瞿如鳥的腳腕上,看它撐開橫翅縱身飛進雲層裏去。
她傍晚時被客師叔請去篇遇殿陪他下了兩盤棋。從前她棋藝不精,下不過師叔,那時她少年意氣,心裏不服,輸了棋,就和自己較勁,沒日沒夜的在醬園裏研究各色棋譜。他師父拿蒲扇柄撓着後背,在醬園門口晃來晃去的勸她:“下個棋而已,何必當真,成日家在這裏看,看個什麽勁兒啊,來,随為師往後山小河裏摸魚去!”見她不為所動,又換了別的語氣來開解她:“緩兒,下棋這事吧,也是看天吃飯,你師父我就是個臭棋簍子,你這個,都随我,随我!”
師父不惜拿自己開刀,未緩卻不能領情,睜圓了眼睛瞪他一眼,誰随你!我明明比你聰明!她後來實在累了,在醬園的石缸旁倒頭睡了一大覺,醒來時把看過的東西全忘了。從那以後她忽然有一點明白,其實師父說的也不全然都不對,師父講的是張弛有度,其實很有道理。她擡頭從籬笆縫兒裏看了看躺在竹椅子上打盹兒的師父,他歪着頭耷拉着一條腿正流哈喇子……
這日她算是有備而來,躍躍欲試,看着師叔擺開戰局,她端坐在那兒,沉着冷靜,微微低頭一顆心撲在棋局上。中間大師父進來過一趟,看見她,長長吸了口氣,進而長籲短嘆的搖着頭又出去了。
未緩分不出心來,只看見客師叔對她說:“別理他,咱們下棋。”
她這樣經年累月的用功,天可憐見,破天荒的三局裏贏了一局,開心得不知如何是好,趕着同客師叔約好,明日此時再來。
她笑眯眯的沿着回廊往書廬去,未及走到門口,先聽到“嗚嗚”的哭聲,趕緊推開門進去,跑過竹橋,正看到抱着瞿如鳥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的竹栖。再仔細看看,喲,這瞿如怎麽了,頭上的羽毛怎麽少了一把,露出一點青灰色的皮肉來,真是慘,路上遇到鷹鸠了麽?
未緩走過去拍拍竹栖的肩頭,拿衣袖給她抹了抹眼淚,表示了同情。誰知竹栖一轉頭,皺着一張臉,哼哼唧唧的叫到:“你師父那糟老頭子,我要找他拼命去,我不揪掉他的小胡子不算完!喔,我的小如……”
未緩聽竹栖嚎着,那禿頂的大鳥,兩只小眼睛委屈的眨着。怎麽還跟師父有關!她這才看到瞿如腳邊的一張信紙,拾起來掃了一眼,他師父的筆記,寫着:竹小七,你家這只傻鳥偷吃了我的酥,我替你管教管教它,下次它再敢伸嘴,老夫拔光它的尾巴毛!
未緩看着師父龍飛鳳舞的一篇潦草字,額角上滴下兩點汗珠來。真要命,她複瞟了一眼竹栖懷裏的小禿頂。确是她師父的做派……
她趕緊替他彌補,寫給竹栖看:別哭了,客師叔房裏有種藥粉,拿清油混了塗在皮肉上,能生發,明兒一早,你去借一點兒來給瞿如塗一塗,沒幾天就長出來了,不值當哭的。
“真的?”竹栖擡頭來問。
“真的,你忘了,那年二師父拿來塗頭頂的,就是這種粉。”未緩寫着,言之鑿鑿。
竹栖回想了一刻,其實也沒想起來,但未緩說的準沒錯,她破涕為笑的看看懷裏的鳥,寬慰它說:“你有救了,等塗了藥長出來就好了,這兩天先涼快着吧,誰讓你嘴饞的!”
那鳥委屈的一聲長鳴“瞿……如”。
未緩同情的看了它一眼,不能說話真是可悲,連替自己分辨的機會都沒有。轉頭想了想,她師父殘暴的眼神,還是不要告訴他們實情的好,萬一師父要同神君拼起命來,只怕要被神君拔光了毛了,到那時可如何是好。
她們這裏說着瞿如的事,空拂殿那邊,沉洲已經護送茯苓公主主仆二人進殿來了。重霄是特地遲一日去接她的,先知會了他在令丘山的姨母,問清了她離家出走的前因後果,才派沉洲前往迎接。
他這空拂殿高大闊朗,主人常年不在便特別清淨。他母親只有這一位姐妹,他也只這一個表妹,所以難得的,他親自安排了,讓她們住在西配殿裏。
通常誰的屋子,氛圍就像誰。重霄為人清寂,這房子也一派寧靜。然而自茯苓住進來後,他的清淨就到了頭了。
這天一大早,他正站在窗前看遠處流動的山岚,思忖着,不知前幾日送信來的人到底是誰?西屋裏就已經吵嚷起來了,茯苓嗓音穿雲破霧,“快叫人來,給這窗戶都蒙上绡紗,這些小蟲子快把我咬死了!”不知她的侍女小南說了什麽,重霄聽見茯苓接着在嚷:“我不管,去問問那老仙,我要銀紅的,旁的顏色不要。”
當年他父親在時最愛這裏的各扇軒窗,講究一窗一景,是這房子最美的地方。此時,他擡手揉了揉太陽穴,還好他不似父親那般認真,罷了,親戚難得來一回,随她吧。
雖是這麽想,緊接着敲敲打打的木作聲響起,他的耳朵大約配不上他那顆寬容的心。他微皺着眉,卷着一冊兵書在山頭上轉了一大圈,最後走到書廬去,坐在那排長窗下的書案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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