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心怯
未緩言聽計從的跟在他身後,他腳步匆匆,她有點跟不上,看他一陣風似的經過了茯苓的殿門,未緩回頭看了一眼,這是要去哪兒?他走得真快,她來不及停一下,跟着他一氣兒走到兩歧殿外,下了臺階,正看到大師兄在教練劍,竹游正趁着沉洲轉身之際,拿劍柄去戳前面二師兄的肥腰。
未緩站在臺階上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替竹游心驚,用眼神看他,伸手悄悄指了指身前的神君,想提醒他一二。
不想神君腦後長着眼睛呢,轉身來居高臨下的瞪了未緩一眼,眼神裏寒光泠泠,未緩趕緊收回了手指,規規矩矩立好。
神君站定了,揚聲叫道:“沉洲,你來。”見沉洲攜劍登上臺階,他轉身先對未緩說:“以後,茯苓要出門,你只管來找沉洲,”說着話又看向沉洲吩咐:“一會兒你去看看,公主想去哪兒,你且陪她去四處逛逛。”
“是。”沉洲作禮點頭答應下來。未緩便也跟着點了點頭。
沉洲同時擡頭向神君道:“那弟子就先過去,聽候公主差遣。”臺階上的神君點了點頭。
未緩就也跟着下了最後兩級臺階,同着大師兄一起走另一條路,穿過庭院往空拂殿去,順便手上比劃着,告訴他公主說想去看山景,要吹吹涼風,最好去高一點的地方。沉洲點點頭,明白她說的意思。
重霄仍舊站在臺階上,看着他們兩人走遠的背影,看着她手上向高處指了指,素衣的沉洲說着什麽,她繼而點頭笑了。
遠處一片暮色青山,杻樹林裏吹來夏日晚風,拂動了他的衣袖,拂動了他孤身一人的身影。
他擡頭遙遙望了望遠空那一團彤雲。
大師兄帶着茯苓往空桑山山頂去,未緩站在廊檐下,看他們飛出殿門,飛過林稍。她正轉身要走回去,看到遠處自穿廊行來的神君,便停下行禮等他先過。
不想他寥寥幾步走到她跟前停下了,未緩只好擡頭來看他,不知他有何吩咐。看見他面色清淡,說:“如此,你倒是卸了差事了,那可有空對弈一局?”
找她下棋,嗯,神君果然是個莊重人,邀人下棋也這樣一本正經……未緩望了望他身後夕陽西下的天色,向他點了點頭。
于是便随重霄往他書房裏去,這書房她倒是第一次來,裏面竹木擺設,清減又寥落,她看着他從一排書閣裏取出棋盤來,一手拿着放在一扇半開的後窗下。未緩對這裏不熟,幫不上忙,看着他準備,自己跟着走到窗邊。
重霄向她伸了伸手,請她對面坐。同時轉身倒了茶水來,這也太客氣了,未緩趕緊起身雙手接着,看見神君略一擡手,俯身把那盞通透的六方杯放在她手邊,說:“不必起身,你棋藝精湛,堪為師表,一杯茶而已。”
未緩也沒想到,不過是下棋作戲,何談為師,她看着他想說不必當真,沒法表達,想了想只好向神君伸手示意,借他的手來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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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霄會意,伸手給她,看着她在他手心寫道:微尋技藝,神君不必認真。
她手指細巧,指面微涼。他凝神看着,笑了笑。
他們這麽說着話,耽擱了時間,一盤棋下到尾聲時,天光已盡,尤其在這後窗口,昏暗的更明顯些。未緩腳踝上的凝珠一圈一圈的發着熒光,可惜照不到他們這棋盤上。
未緩本來控制着節奏,有把握速戰速勝的,可惜漸漸看不清楚,眼前像蒙了四五層紗,黑白子的界限她看着吃力起來,愈加影響速度。她不得不一再傾身,想盡量看清楚些。
對面的神君終于覺出不對來,微微欠身,伸手扶住她肩頭,未緩從棋盤上擡起頭來,見他在問:“你怎麽了?”
她以前從沒覺得這些是什麽難以啓齒的大毛病,師父不是也說,他們這兒沒有眼睛沒有耳朵的多得是,聽說有個叫刑天的,連頭都沒有呢,像她這樣的當真不算什麽。
可這時不知為何,她卻局促起來,她聽不見、說不出,現在連看也看不清,她真是……
他看着她眼中露出的難色,伸手給她,她遲疑的寫着:我,夜間視物的能力不及常人,光線不好時,便看不清了。
她從來都坦蕩蕩的,這裏的衆人都知道她的情況,她從沒在意過別人的看法。然而此時她自己不知道,她目光閃爍,沒有再擡頭看他。
哦!他還以為她只是耳朵不好,她這一雙靈動透亮的眼睛,原來,真是可惜……他眼中映着一道她輕薄的身影,擡手,兩指在空中畫了個圈,指尖微亮。
未緩身後的燈盞“砰”的一聲亮起了燭火,光照把她的影子投在對面神君的身上。她見他又微揚了揚手指,把書案上一盞琉璃燈也挪了過來,放在她身旁的窗檻上。繼而傾身來問:“這樣可好麽?”
未緩擡頭來望着他,燈下他目光殷殷,她卻生平第一次面對美好生出隐約的難過來,她垂眸微微點了點頭。
他坐回來,看到她裙邊的凝時珠一圈一圈仍舊泛着白光。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她師父取凝珠給她,不是想讓她掌控時間,而是為了給她夜間照亮。他心中一聲嘆息。
他為她點亮燈盞,她橫刀立馬手起刀落,棋盤上他迅速輸給了她。
他低頭看着自己前後無路,進退維谷,又擡頭來看看她,看她面色平靜抿唇不語,精巧的鼻尖上被燭光一照,泛着一點亮光。他笑着搖了搖頭,甘拜下風,擡手指向棋面,請她點評。
今日未緩沒有月石,點評不便,只好一手托着他的手指,一手在他掌心寫字,極盡簡短。他才發現,她雖然指尖微涼,手心卻是溫暖的,溫暖而柔軟。
他靜心感受她寫的字,嗯,有一點微癢。
茯苓晚間回來時,挺高興,由小南扶着回房去,她要上了藥,好去歇息。她還同沉洲約好,明天帶她後山摘果子去,聽說那裏柚子花開了,特別好看,她覺得甭管什麽花吧,總比在藤椅上躺着好。
等跨進門檻,才想起來,回頭問道:“小南,那位姐姐呢?哪兒去了?”
小南眨眨眼睛,湊過去低聲道:“我才在外面等你,經過神君的東書房,偶然看見,她同神君對坐着下棋呢!”
對坐着下棋!喲,這個人……“和我表哥下棋去了?倒是錯看了這位又聾又啞的姐姐,竟還是個偷奸耍滑的主兒!”茯苓撇着嘴,不滿道。
未緩走進來時茯苓正坐在裏面床沿上,她從旁看了看,覺得也沒什麽需要搭把手的地方,便想着等會兒幫公主放個床帳罷,她終究沒照顧過人,一下子沒找到從哪裏下手。
茯苓見未緩走進來,她本是直腸子,瞪圓了眼睛想問她幹嘛去了,是不是纏着她表哥去了。一定睛,正看到她腳踝上一閃一爍的凝時珠發着白光。這個珠子她認得,那年她母親帶她來空桑山走動,剛巧趕上北海水君親自登門來送禮,送來的正是這樣兩顆名貴的冰魄凝時珠,不僅能凝時定勢,一到夜晚還特別明亮;一般來講,夜明珠得越大才越有光彩,然而這件寶貝與衆不同,它個頭小巧,但亮度卻高出普通夜明珠數倍之多。她記得她那時還想同她表哥讨來做珠花戴,母親出言阻止了她,說這樣難得的寶珠,哪能随便穿戴!
然而此時她眼前,這不是随便穿戴着麽?
她難能可貴的,腦子拐了個彎。含笑向未緩道:“姐姐不用忙,我這就睡了,你也去睡吧。咦?姐姐腳腕上戴的這顆發亮的石頭,是個什麽?”
未緩低頭看了看,向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并搖搖頭,意思告訴她,她眼神兒不好,拿來照亮的。
“你眼睛也不好呀,你既聽不到,也看不見啊?”茯苓忘了旁的事,一臉好奇,往未緩臉上探究着。
這話說得真是刺心,這一會兒工夫,未緩已被人戳了兩回心窩子,她也忍不住嘆了口氣,向茯苓點了點頭,承認她說得沒錯,她又聾又瞎。
“那你怎麽白天看得見呢?”茯苓此時明察秋毫。
未緩轉身在旁邊石榴桌上拿紙筆,在燈下寫給她看,告訴她,她只到了晚上,特別看不清,白天時天光大亮,她是正常的。
茯苓勾着頭看她寫完,眼珠骨碌碌轉了轉,向她笑着道:“那姐姐辛苦了,早點去歇息吧,呵呵。”
未緩看她一臉高興,猶疑着寫道:“那我走了?”
公主大度的擺擺手:“走吧,走吧,去睡吧。”
未緩也不知她在笑什麽,她既說可以走了,她便走了。
一夜無話,次日晨起,未緩剛推開窗子,就看到竹栖的瞿如鳥落在她窗外的石欄上,她走過去取它足上帶來的信紙,同時看看它的頭頂,嗯,不錯,客師叔的藥粉果然是好的,瞿如的頭毛都長出來了。
她摸摸它的頭,瞿如鳥拍着翅膀飛走了。未緩展開信紙倚在石欄上看信,竹游說,這兩天抽個空出來,一起往西線山澗去探探路,等過了禮祭,他和竹栖一起陪她試着去一趟符禺山。
要去符禺山,那當然好,她自從有了精精獸之後,就一直為了這一天做準備。然而符禺山在千裏路外,師父們肯定不讓去,而且他們也不相信傳說裏的文莖樹真的能治好她的耳聾。可她守着這點期望,想了許久了,不讓她去一趟,怎麽都不行。
所以這天下午,等茯苓跟着大師兄、二師兄幾個人往後山摘果子去了。她自己趕緊從後殿廊檐下溜出來,往兩歧殿找竹游兄妹商議探路之事。在轉角的臺階上,迎頭正碰到拾階而上的神君,重霄午後練劍,自青竹林裏回來,看她提裙腳步匆匆,對着他也只矮身低了低頭,旋身便往殿外去了。
他看着她跑遠的背影,這是忙什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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