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持燈

重霄點亮了書房裏所有的燈盞,白光灼灼。他們燈下對弈,開着後窗,殿後萬竿修竹,影動搖曳像暗夜裏藏着無數兵甲。

未緩跟着在客師叔學棋,講究在棋言棋,兩兩相對,不說旁的話;同神君下棋多次了,他雖不是個中高手,但好在規矩也是通的。

然而這次卻不同,戰局擺開不多時,他拈着棋子不緊不慢問道:“前日下山去,可碰到有趣的事麽?”

這是,要閑聊!未緩斟酌着,這實在是難為她,要邊下棋邊聊天他們用嘴說話的當然不影響,兩不耽誤,她可着實忙不過來,又是寫字又是下棋,一只手不夠用……

并沒碰到特別有趣的事,不過是小鎮上的賽詩會,我陪竹栖去湊個熱鬧罷了。她潦草寫着,回應他。

“哦,”他點點頭,不着急下棋,似乎專為聊天來的,“凡人的詩會如何?”

挺好的。她敷衍着,專心致志在棋盤上。

“一般,詩情上才華出衆的,多是風流倜傥潇灑俊逸的公子書生,是麽?”重霄不鹹不淡的問着,表情幽微。

未緩停下來想了想,是說溫先生那樣的麽?倒是說的沒錯,所以她向他點了點頭,眼神依然留在棋局上,她快要勝了。并沒看見他垂眸時臉色不大好。

“你去的山下哪個鎮子?”他忽然對人間的小鎮有興趣起來。

未緩看着他問的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忍不住敲了敲棋盤提醒他,你快輸了,你不想想怎麽救這一角的黑子,操這些沒來由的心做什麽!

重霄始終不怎麽着急,不緊不慢低頭看看,仍是堅持在問:“曹夕山腳下那個鎮子?”

未緩兀自嘆了口氣,覺得仁至義盡,一邊點點頭,一邊下手收了黑子,斷了他後路。又擡眼來看看他,意在問:怎麽樣?認輸麽?那人間小鎮還重要麽!

“那鎮子叫樊籬鎮是麽?”

神君的這點執着,傷害了未緩的心,她借着燈光,看着他,自己點了點頭,心裏在想,你不是來下棋的,是來打聽地名兒的吧,那咱們就別費勁兒擺個棋盤在這兒了……

她作勢向窗外看了看夜色,又指指房門,要告辭;這麽晚了,也該回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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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神君只略擡了擡頭,手上收着棋子說:“再來一局。”

再來一局!未緩有點意外,他們下棋一向點到為止,神君何時變得這麽執着了!她瞟了一眼香案旁的更漏,亥時三刻了……

明日一早她還要去客師叔那裏聽書,“員丘氏”的那一段還沒講完。未緩忍不住擡頭看看對面神君的臉色,看見他說:“怎麽?你累了,想回去了?”

未緩看不出他有什麽不悅,便誠實的點點頭,向他解釋道:我明日一早要去客師叔那裏聽他講異族志,所以……

她要回去休息,他沉吟着沒說話,仿佛在凝神聽什麽,未緩安靜坐着。

燈盞被夜風吹得,呼呼偏了光。重霄靜心聽了一會兒,未緩房裏的動靜小了許多,卻始終沒聽見暮執出來的聲音。他遲疑的,看着面前這沉靜如水的姑娘,好一陣考慮,才開口道:“再過兩日,令丘國會派人來接茯苓回去,她腿腳也已痊愈,你就不必照看她了,我想,還是仍舊搬回書廬去住吧;我看那裏在客師父都幫你布置好了。”

真的麽?可以搬回去住,那當然好!未緩看着他說完,沒來得及克制,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來。

“怎麽?卸了差事,叫你這麽開心?”重霄扔下手裏的棋子問她:“這空拂殿裏沒有一樣讓你覺得高興的事?”

高興的事!未緩斂了斂蔓延的笑容,認真反思一會兒,通情達理的指了指棋盤,表示這空拂殿裏最好的事莫過于和神君對弈了,別的再沒有了!

重霄看着她真誠的臉,心裏懷疑着,這是真心話麽?看在眼睛裏卻還是滿意的。

他俯身越過棋盤,端起她手邊的琉璃燈,站起來道:“走吧,你不是明日還要早起麽?”

現在就走?今晚就搬回去?未緩一臉驚訝,她以為總要明天和公主道了別,和青羊姐姐交代完事體才能走的吧……

神君已經持燈走出兩步,回頭來叫她:“不走麽?想住在書房也行!”

未緩趕緊起身跟上來,不用不用,神君太客氣了!倒沒發現神君偶爾也很诙諧,呵呵。她趕上來,向着他問:今晚就搬回去麽?那我,回去收拾一下東西……

“你有什麽要緊的金銀細軟在那房裏麽?”他邊走邊朝未緩房間的方向瞟了一眼。

金銀細軟倒談不上,家常物什總有幾樣吧,未緩思慮着,還是想回房去歸置歸置,被神君一伸手拉到他身前,看見他說:“既不要緊,改天再來拿,先回書廬去。”

未緩被他捉着手腕,來不及不同意,只不解的看看他,又轉頭去看她偏殿後面的房間,我房裏怎麽了?藏了妖精不成,去不得了?!

那我,我該同青羊姐姐說一聲,不然……未緩邊走邊寫着,被神君打斷了。

“她忙得很,你就別替她操心了,只怕她恨不得你別回去呢!”重霄偏頭來重重看她一眼,言之鑿鑿。

啊!?此話怎講啊?未緩一腦門子問號,腳步沒停。

空拂殿到書廬,頗有一段距離,這深山的半夜裏,濃墨潑灑般暈染的漫山遍野的漆黑一片。重霄擡了擡手,廊燈亮起,蜿蜒不斷直至書廬門口,他端着琉璃燈走得稍快半步,燈盞着意移在她面前。

他親自送她,開了書廬的門,走過竹橋,看着她回向陽的那間偏房去。他不知為何不甚放心,趕在她沒推開房門時,拉住她問:“這裏是你一個人住,還是與人同住的?”

未緩便向他解釋:從前總是竹栖來陪着一起住的,不過自從被調去空拂殿後,因為小七的算籌學課業太糟,被大師父責令搬回兩歧殿去了,現下就突然搬回來,自然就是一個人住了。

他點了點頭,自己伸手替她推開房門,端着燈盞放在茶桌上,同時打量了一遍房中陳設。未緩跟在他身後進來,突然回來,連杯熱茶也沒有,她空手站着,看着他查看房間。

“夜深了,早點休息。”他回身來說,未緩在心裏敲着鼓,不知這房間神君查看得滿不滿意!她無聲的行了禮,看他轉身掩上了房門。

他說的沒錯,果然是夜深了,人心不穩,她扶着床沿兒坐下來,心裏是他掌着燈替她照着亮,從廊下一路走回來的情景;她從沒聽到過這世上的任何聲音,卻唯有這一刻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像他點起的那道綿延在山間的廊燈,一盞熄滅一盞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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