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白影兒
他們在一片幽暗裏,兩兩相對坐在窗邊,未緩擡手,特意把窗格推開些,好看得到不遠處書房門口的動靜。
對面的重霄凝神望着她,覺得她眼神虛晃,不知盯在哪兒,伸手輕輕拍了拍她手臂。
她才驀然回神,想起是和神君對面坐着的,借着一道月光,看見他手裏捏着一疊紅箋。這紅箋……
“你要說什麽?能說了麽?”他仍舊關心着這個問題。
要說什麽呢,未緩覺得艱澀難言,她擡手要寫,原來違心的話是這樣難說出口的,她寫着:聽說神君好事将近,特來道喜。她右手懸空停在那兒,還應該說些什麽,她自己接不下去。
重霄看着,什麽好事?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看她盯着他手上的紅箋在看,道什麽喜?他自己思忖了片刻,忽然有一點明白了。
他一邊偏身把手裏的東西抛在旁邊的月牙幾上,一邊看她卡在那兒寫不下去的樣子。有一點想笑,忍住了,先擡手把她寫字的手按下去,問她:“你聽誰說的?”
未緩有問有答的伸開手臂,向他比劃了個胖子。
“聽你師父說的?”
她點點頭。同時看到他也跟着點了點頭,接着在問:“他怎麽同你說的?”
未緩被他問的,認真回想了一番,她師父說的俏郎君都愛俏姑娘的話,說法太糙了些,不好轉述給俏郎君本人聽。她含蓄的表達了一下:師父說,青羊姐姐頗得神君青眼,昨日趕着差人來傳他一同去商議,商議婚事;所以……
所以這婚事,就是他的婚事了!重霄在心裏想着,擡眼看了看她身後一道暮色帳幔,語氣不善:“那你這深夜趕來道賀,倒是一片真心真意咯!”
未緩看他說這些話,在心裏犯難。神君這樣問,叫她怎麽回應。若她承認了,有些違心又有些裝樣兒;若不承認又難自圓其說,實在不好表态。
她終究不肯在自己跟前說謊騙自己,便垂眸沉默不言。
重霄見她不語,倒是生出一點滿意來。他轉頭看了看虛掩的窗格,有意的再問她:“你不覺得,你那青羊姐姐和暮執更合适一些麽?”
她看了,心裏在說,對啊,确實啊,你也看出來了吧,所以我眼神兒是好的呀。然而嘴上卻不能,她也沒弄明白神君此時這樣問,是有什麽深意?不敢胡謅,矜持的回應:青羊姐姐自己心裏有傾慕的人,二公子恐怕再怎麽努力,也是越不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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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然,”重霄輕描淡寫的搖了搖頭:“你不覺得他們,一個善歌舞,一個愛歌舞;一個善傾慕,一個愛傾慕;正好是一對麽?”
是一對!說得甚是在理,可讓人怎麽接下去?點頭說是啊,你要娶的夫人跟別人才是一對呢……未緩遲楞着,半天沒答言。
重霄看她終于斷了思路,自己忍不住要彎起嘴角,忙偏過頭去遮掩。
她沒了回應,微微蹙眉看他膝頭上虛籠的手指,看他一手用力握了握,特意低頭來問她:“你真覺得你那青羊姐姐同我合适麽?”
未緩看着他探究的目光,這合不合适的,她說了也不能算啊。
她于是回憶了一會兒,委婉的這樣說:我幼時被師父帶着去踇隅山走動,青羊姐姐總會陪我去他們家的後山看稀奇少見的珍獸,有種長着黑色翅膀的魚會飛在半空裏,青羊姐姐捕到了便分我一只,拿絲線拴着它頭頸,牽在手指上,在院子裏跑,看誰的飛得高。所以我想,一個好人一顆好心,時間久了總會合适的。最後她總結說。
重霄看着,在心裏發笑,他看懂了她說的意思,怎麽?但凡人心有些善意的都同他合适麽?!他湊近了些,別有深意的來問她:“這世上,會飛的魚有,會游水的鳥也多,都可以出讓,可這人心裏的人,也是能拱手相讓的麽?”
人心裏的人!她看他坐在一片暗影兒裏,剛好被半扇窗格掩着,看不清眉眼。她搖搖頭,不能讓。他說的沒錯,人心裏的人,是永遠不能出讓的,可也不能強求……她想着,無意識的手指攥了攥裙褶,這後半句終于沒有說出口。
“你見過當真合适的兩個人麽?”他似乎被這合适與否燃起了興趣,接着在問。
合适的兩個人,未緩從前沒有細想過,她把她世界裏有過的男男女女都拿出了細數一遍,擡手寫給他:在客師叔夫婦。
“他們兩人……”重霄看完沉吟了片刻,沒有往下說。
未緩卻難得的多言了兩句,她寫着:客師叔窗邊撫琴,夫人廊下煮茶。
她描述了一幅琴瑟和諧,重霄卻抿唇笑了笑,未置可否。
他們難得的促膝長談,未緩心裏卻染着感傷。她同時還分心在窗戶外面,大概已過了三更了。她擡着頭看對面的神君,他好像正要說什麽,卻忽然停了,表情警覺,只無聲的伸過手來按住她右手。
幾乎在同一時刻,未緩從自己一側的窗格看到了一團白色的人影兒,她從廊柱後面顯出高挑的身形來。未緩激動的反手攥住了重霄的手,才發現他已經傾身過來,半邊身體擋在她身前,正從她推開的窗縫兒裏看出去。
她目光炯炯的望着他,想說:你看,有人,有個人影兒半夜要進你的書房,她是……她什麽都還沒說,被他回過頭的一眼制止住了,他眼神叫她:“別動,別出聲兒!”
他們一起看着那條細長的白影兒熟門熟路的推開書房門,走進去了。重霄迅速權衡了一瞬,他松開未緩的手,同時把她用力按在座位上,意在讓她哪兒也不要去。他自己則暗暗使出術法穿牆而過,未緩視線裏,他化作一道白光閃進對面的書房去。
明顯的,重霄修為遠在那團白影兒之上,即便是已立在她身後不遠處,她仍舊背對着站在書案前毫無察覺。
“姑娘在找什麽?”他聲音低沉,語氣淩淩。
那瘦高的身影兒應聲停住了沒動,只一眨眼的功夫忽然轉身,一道淩厲掌鋒橫劈過來,重霄騰空一偏身,他衣袖的雲紋動了動。那人影兒直奔向房門,沖了出去。
未緩站在窗邊,看不到裏頭的動靜,正是焦急。忽然看到那團白影兒閃了出來,被神君截在書房門口。她緊張得一手抓在窗框上,努力得想要看清些。
遠遠看着好像交起手來,未緩在心裏驚嘆,這是怎麽一回事?怎麽還打起來了?同神君?那條白影兒怎麽顯得特別高呢,好像還帶着面紗……這麽看來,不是竹栖,她哪接得了神君一招半式;确是昨晚認錯了人?!
重霄眼裏,對面這個白影兒算不得什麽,他伸手要扼她咽喉,不想卻差了毫厘,被她一旋身躲過了,他來不及細想這裏面的問題,看她正對着未緩所在的窗口退去,他心下一沉,自空中返身回護回去,被那人影找到空檔越過石欄要逃向半空。
正是時,廊外臺階上跑來當值的弟子,沉洲一躍而起,緊追着那團白影飛向房頂,一路追向遠空,化作兩道白光,拖着隐隐的長尾……
重霄隔着窗口先查看未緩的情況,确保她無恙。未緩卻正是激動的時候,她一把抓住他手臂,兩眼盈盈,有話要說。
他以為她是受了驚,隐進窗格裏來,站在她身側,任她抓着衣袖,安撫說:“別怕,一個小賊而已。”同時拉她坐下來。
未緩被他用力拉着坐下,仰着頭看她,着急,又站起來,向他比劃着說:“昨夜我見過她,她也是這個時候,進過書房,在裏面呆了許久才出來。”
“哦?”他漸漸能看得懂她的手勢了,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反問她:“你那麽晚了,怎麽會在空拂殿?”
我?我昨晚,覺得月色正好,就在短橋邊,多坐了一會兒……臨走時恰好看見。未緩回答着,實話實說,這時候撒不得慌。
他看着她解釋,在心裏轉了個圈,她說她坐在那兒賞月,她這樣的眼神兒,還獨自賞月!是聽說了他那樁喜事才想起要賞月的吧!
他朝窗外看了看,對她說:“走吧,我先送你回去,這時候太晚了。”
未緩卻覺奇怪,指了指窗外的夜空,意在問:你不先去追那白影兒?
“小賊而已,不必窮追。”他一派淡然,心中有數,拉着她手腕,徑直走出寝殿。邊走邊揮手點亮廊燈,行出兩步,他看着漸次亮起的燈盞,忽然回神,轉頭問她:“你昨夜就看見她了,所以你今晚不是來找我的,是特地來候那白影兒的吧?”
呃!未緩擡頭看着他,神君真是,聰慧可達天地。她眼神真誠而謹慎,一言未發。只看着他燈下面色由明轉暗,捏着她手腕的力道加大了幾分,未緩識趣的忍着沒出聲,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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