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英醍殿
晚間的這封信,當真是神君寫來的,他在信中告知她,明日一早,他要往天宮走一趟,有些公務要處理。但讓她準備準備同他一道出發,因為返程時要帶她去個地方。
去什麽地方?他沒說。
“準備準備”,準備什麽?她也沒有紫蟒官袍,無甚可準備,于是還是平常模樣。
神君來時,晨曦微露,好在未緩一向早起,他們出門登雲而去,并不倉促。
未緩覺得,既然跟着神君這樣高品階的尊神踏天宮上苑,自然該謹言慎行,不能絮絮叨叨打聽南北,免得叫人覺得她心窄眼淺,不值得帶出門。所以這一路上饒是淩空飛過亭亭山峰,曼妙樓閣,她始終保持着沉默。
倒是重霄先忍不住,低頭來看她,未緩便也回看一眼,看見他問:“你沒什麽想問的?”
她才點點頭,有的。
他便笑了,說:“問吧,想問我,要去哪兒,是麽?”
嗯,是的。未緩目光清亮,恍若明珠。
“我們先回英醍殿,你在那兒等我些時候,我有一樁小事要去天樞宮問一問南鬥仙官。等我辦事回來,帶你去見弘濟尊者,”他遠遠看了看流雲掩映的天門崇宇,又問她:“你可知道越衡天外三株苑的弘濟仙尊?”
未緩凝神想了一會兒,她回憶着,似乎知道一點,天循傳裏有過一頁小故事,說某年蔥茏國大翳,遍及尊庶,死傷無可計,盡極族湮;有三株苑主,憫而施藥,故遂良;後舉國謝之,而無蹤。
她猜測着問:這三株苑主,便是弘濟尊者吧?
他含笑點了點頭,順便再看她一眼,果然博聞強識,比許多明眼人強。“他最擅疑難偏症,”他補充說,停了一瞬,湊近了低聲道:“比這天宮裏的藥君強。”
未緩看完笑了,會意的擡手指了指耳朵,眼中在問,是帶她去看耳聾症麽?
重霄點點頭,看她眼中露出微亮的光來。他不覺凝神了一瞬,原來讓她開心,他心裏竟是這樣好的滋味;這千百年來,他以為他嘗盡了世間況味,卻終究還是他淺陋了,這最美的滋味總在無盡的索然無味之後!
他本是一貫握着她手腕的,待踏下雲頭,要過天門而入時,他順勢松開她手腕轉而牽着她手。未緩微微訝異,擡眼來看他,看他從容走過銀甲攜劍的天兵守衛,看他們肅然而立向他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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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于沒有出聲兒。
天宮內苑,玉欄金殿,重霄放緩了腳步同未緩商量:“今日我們有事在身,不然帶你走一走這上清佳苑,有些地方,景致還可。”
未緩矜持的笑了笑,神君真是眼中見過大山河,天宮玉宇、物寶盡藏,怎能只是“景致尚可”而已呢!
英醍殿不遠,他們這樣攜手登上殿前臺階時,裏面已經有人迎出來。來人未緩認得,正是那次絞殺曹夕山肥遺時前來相助的越無有和廣拾。
今日他們未穿铠甲,只家常衣袍,快步從門廊下行來。
“神君怎麽來了?可是有事要吩咐?”他們夾道在兩側肅立,越無有躬身詢問。
未緩被重霄拉着并未停留,一徑走到殿內去,見他邊走邊開口道:“沒有什麽要緊事,我偶然想起來,找南鬥敘敘舊罷了。你們且去忙自己的,不用候着。”說完向他們掃了一眼,走出兩步,又回身吩咐:“呃,這位是未緩姑娘,前次你們見過的,她在內殿等我些時候,等我去過天樞宮,便回來接她。你們幫我照看一二。”
未緩正擡頭,見越無有和廣拾恭敬領命道“是。”緊接着,越無有擡頭來,咧開嘴,眼中是掩飾不住的興奮的光,着意補充:“神君放心,我們一定照看好這位,未緩姑娘。”旁邊身形略矮的廣拾忙伸手扯了扯他袖口,意在叫他少說話,瞧他那副揣不住的看熱鬧的嘴臉。
果然,重霄盯着他們倆看了看,兼掃了一眼旁邊佯裝灑掃、路過、進出的副将、從将等數人,很是斟酌了一會兒。再轉身帶着未緩往內殿走時,換了口氣,邊走邊下令:“不用你們照看了,不許跨進殿門,就在外頭候着。”
未緩沒再回頭,所以也沒看見廣拾與越無有兩人耳語,廣拾埋怨:“叫你別多言,看看,神君準是沒坐定這事呢,若讓你攪黃了,小心罰你去姑射山開河,永世不用回來了。”
“哪能啊,”越無有樂呵的,伸長了脖子還在看,“沒瞧見信物都戴上了麽!這是神君特地帶來給我們看呢,你懂啥!”
重霄自開了內殿的門,引未緩進去。殿中擺設稀疏闊朗,倒是他的風格沒錯。未緩擡頭看他囑咐:“略等我一會兒,這後面下了臺階,有一道曲欄,景致幽微,還不錯,可以下去走走。”
未緩擡眸盈盈,向他點了點頭。看他轉身往殿外行去,背影裏身形俊秀、衣袍朗朗,她自己不知道,她此刻眼中含着一點笑,目色明媚動人。
他仿佛忽有感應,臨跨出門時又轉頭來,看見她,愣了愣,也笑了,叮囑說:“外頭那些人,別理他們。”
嗯,她無聲的點頭應承着。等他轉身真的下了臺階,又馬上在心裏想他:笑什麽?看起來多不莊重。
可惜了,她一點兒也聽不見,他走下臺階時對外頭的人說的話,他邊走邊揚聲喝命:“不準在廊下探頭探腦,門口也不準。”
看着他走遠的背影,外頭的人立馬湊作一堆,一個說:“看得這樣緊,莫不是兩人還沒定下,咱們神君怕有變數……”;另一個馬上反對:“這你就不懂了,恰好相反,越是着緊越是說明,已經是自己人了。你們沒瞧見,新嫁娘都是掩着蓋頭不讓人看的麽?”
“哦……”衆人大悟。
未緩對這世上的許多事物都存着好奇心,唯獨對這明宮殿宇興趣了了。她略走了走,果然去看了看他說的那道曲欄,嗯,确是道好風景。過後便在他這內殿裏看牆上挂着的幾幅畫兒,畫的是異域風光,她一時沒看出來,景色瑰麗神秘,不知是哪裏。
其實等了不多時,他便匆匆趕了回來,進來時,未緩正看得忘了神兒,在他一道書閣的轉角處,被一幅山海圖景吸引,蒼山疊翠峰巒不斷,海景卻很遙遠,隐在長卷一角,仿佛有光,從海上來。
“怎麽在這兒,”他走來,伸手拉她,跟着也擡頭看了看,緩緩道:“這畫兒,是當年我父親一位舊友送的,挂在這兒許多年了。”
她轉頭來向他比了比,問他:“這是哪裏?”
他看着那畫兒,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只依稀記得,好像畫的是他那位朋友的家鄉。”
于是他們并肩站着看了一會兒,因為還要趕去三株苑,便在外面衆人的殷切的目光裏匆匆離了英醍殿。
那弘濟尊者不愛熱鬧,住得離天宮遠。越衡天外,出了北天門,他們往西又飛出百餘裏去,遠遠看到一處沙渚淩空浮在雲層裏,卻是倒置的。未緩瞧着頗有些眼暈,要飛落時人影兒也跟着颠倒了,但踏上沙堆,又如履平地,并沒有異樣,真是個妙境。嗯,她想,古怪的地方總藏着不得了的高人,忽然燃起一絲希望來,也許真有人能治好她這耳聾症。若是真的,到那時就也能,也能聽一聽他說話的聲音……
她微微錯後半步,悄悄擡頭看他,正看到他伸手,拍了拍那礫石堆後面一棵沙棘樹的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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