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男仙

未緩眼前,一垛沙堆緩緩移開,幻化出一座門庭來。重霄牽她踏上石階,未緩只覺得腳下仍舊細沙摩挲,只怕一不留神要滑一跤的;她隐隐感到身旁的人拉着她的手,着意的緊了緊。

也來不及細看那廊道裏兩旁繁複瑰麗的壁畫,只跟着重霄腳步,直走到一座小巧的攢尖頂寶殿裏來。未緩站在重霄身側,略略打量,殿中陳設器物多鎏金抛光,黃光閃閃頗為耀眼。

他們甫一踏進殿門,就有兩個團發小童迎出來,向重霄施禮道:“昆吾神君稍待,家師正在沙河中冥想打坐,特囑咐貴客略坐,随意用些香茶細點。”

“尊者客氣。”重霄回禮。

他們這裏不用寬椅,只一條發着暗光的半尺寬木榻,未緩便被拉着坐在重霄身旁。看那邊一只造型迥異的小邊幾上擺着只镂空香爐,袅袅香煙缭繞而出,不知燃的什麽香,特別濃郁,熏得人頭目昏昏。

未緩趁着這主人未到,想先問問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還沒來得及擡手,先看到裏面走出一個身影兒來,來人穿着大紅閃金的紗衣下面一條油綠的明綢寬褲霎是奪目,再往上看看,卻是個和尚頭,抹得滿臉紅的紅白的白。未緩眼裏,活像是剛從神龛上跳下來……她心裏頗驚訝,弘濟尊者竟是這般模樣。

她想,她果然是個見識淺薄的人。同時擡頭瞧了瞧旁邊神态自然的重霄,跟着他起身行禮。

“神君不必多禮。”妖嬈的弘濟尊者說着擡了擡手,右臂上紗袖撩起,露出一截渾圓健碩的紫棠色手臂來,“是我來遲了。”同時偏頭看了看重霄身旁的未緩,微怔了一瞬,旋即露出一點神秘的微笑,掩了過去。

重霄本是事先傳了信來的,此時正要開口,被紅衣的尊者搶了先,只聽他說:“你說的,要看耳聾症的人,就是眼前這位小仙子吧?”

“正是。”重霄點了點頭,轉頭來含笑看了看未緩。

“來,”尊者走到未緩身前,把她細致的上下看了一遍,又伸手撩起她鬓邊發絲,偏過身來檢查她右耳。未緩配合的向前傾了傾身。

未緩以為他還要看一看另一側,實際上卻沒有,尊者嬌媚的朝她翩然一笑,似乎是誇她:“你很聰明,看得懂唇語。”同時還伸手幫她放下頭發來,順了順發鬓。

未緩想答:“生活所迫,不值一提。”卻沒趕上機會,見那尊者紅衣飄飄一轉身回坐到蒲團上去了。

“芭蕉,”他揚聲喚了個小童進來,吩咐道:“帶這位小仙子往金象院裏喝一碗浮雲泣露,好生招待,不可簡薄。”

“是。”

未緩給引着站起了身,她擡頭望向重霄,見他點點頭說:“去吧,我這裏略坐坐就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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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跟着那小童穿過層層香霧,往他們口中的金象院去了。

寶殿內,只剩他們兩人,重霄正欲開口詢問未緩病情,卻又被尊者搶了先,他一邊撩他的紗衣袖口,一邊擡頭來問:“老夫多嘴,敢問這小仙子是神君的?”

重霄并未多想,實話實說:“本君要緊之人,還請尊者費心。”

“哦……”他意味深長的一聲嘆息,拂了拂紅紗衣袖的金邊,搖頭道:“不可醫,老夫不怕與神君明言,既是我三株苑醫不好的,便是天上地下六合八荒,也無人可醫。”

“為何?尊者可否告知一二,她這耳聾是胎裏帶來還是後天損傷?怎就醫不好?”

尊者垂目片刻,耷着眼皮,搖了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

他們在一片黃澄澄的光霧裏相對坐着,最後尊者先起身來,向重霄謝客道:“神君帶回去吧,”他口中念念,已轉過身要回後苑去,重霄恍惚聽到他背影裏在說:“帶回去,藏起來,從此不必再尋醫。”進而看他漸漸隐進黃沙堆。

他疑惑着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帶回去,藏起來”?他沒聽懂。

返程回空桑山的路上,未緩擡頭來問:那弘濟尊者到底是位男仙?還是位女仙?

他以為她總要先問問她看診的結果,她卻先趕着問尊者性別。

“你說呢?”他反問她。

她實在是聽不到人說話的聲音,辨不出男女,端看穿着行止,倒是個神婆做派。她只望着他沒答言,眼睛裏滿是靈動狡黠的笑意。

他會意的看她一眼,說:“你覺得他穿戴明豔,像個女仙?”他接着搖搖頭,自己回答着:“他是個男仙。”

未緩便沒撐住的笑開了。被重霄轉頭來橫了一眼。

他用力握了握她手,終于還是開口:“你不想問問今天看診的結果?”

她才笑着,被他一問,笑容便隐退了一半,停了一會兒,回道:“他定是說,醫不好,是吧?”

“你怎麽知道的?”

“你沒看過人間的戲本子麽?若是家裏老爺得了絕症,請個郎中來診治,一搭脈,必是緘口不言的;總要請了家中長子來,或借一步說話,或回避了當事人,搖着頭才說已到了藥石無望的地步了,不必費力,準備後事吧!”她繪聲繪色的連比劃帶寫,接着看向他,意在說:“所以遣我出去,必是要說醫不好的話。都是這樣的,對吧?”

呃……她這描述,叫他接不上話茬,什麽絕症?什麽準備後事?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他便沉默了一會兒,尊者确是說她這耳聾症是醫不好的,天上地下無人可醫,本來也無妨,醫不好便罷了,讓她這樣潦草的一打岔,攪得他都忘了要說什麽……

又飛出一段,想起來什麽,他轉頭問她:“尊者的浮雲泣露好喝麽?”

未緩搖搖頭,答:不怎麽樣,想了想,又補充寫:像廊檐上滴下的雨水,還有股燒焦的味道……

他看完就笑出了聲,果然是一張叼嘴,嘗出來的絲毫不差。他一時笑着止不住,解釋說:“那浮雲泣露,确實是他那寶頂上存下的雨水啊……”

“啊!”她看着,慌了,呆了一瞬,轉而忍不住克制的埋怨他:“你怎麽不悄悄提醒我一聲,害我以為是什麽靈丹妙藥,足足喝了一大盞……”她一邊寫着,一邊蹙眉,隐隐覺得,也許有點反胃了。

轉頭來看他還在笑,安慰她說:“确實有清肝明目的功效,尊者一片好意。”

未緩愁眉的,瞪他一眼,沒了聲音。

重霄始終餘光看着她,在想今日尊者的後話,帶回去,藏起來。帶回去,他是要帶回去的;可為何要藏起來呢?他想了一路,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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