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離珠之目
惠懿殿裏,竹游正弓着腰細細研究那扇“懸影不盡”,茯苓也跟在他身邊,兩顆頭正湊在一起。
“公——主!”一聲尖利的叫聲把屏風前的兩個人震得一哆嗦,青灰衣袍的姑姑趕上前來,把茯苓連拉帶推的弄回上座上去,茯苓立時挺了挺腰身,又換了個人。“咳!”她清了清嗓子:“請六哥……六師兄入座喝茶。”她端莊的略擡了擡手,目不斜視。
嗬!竹游被引回圈椅裏,一邊在看茯苓身邊的兩位姑姑,一邊心裏不禁感嘆:這是兩個什麽随從,簡直是兩個看守啊……
未緩被帶到文瀾殿來,重霄見她從窗格上行過,馬上起身來接她。皇後眼中和藹,放下茶盞笑了笑。
“姨母,”重霄攜着未緩的手上前:“未緩眼睛不大好,最近常常乍痛非常,還勞姨母幫忙看一看。”
未緩也不知他們前面都說了什麽,只見皇後起身來,伸手拉過她的手,親切溫暖,她靠過來仔細查看她的眼睛,未緩能嗅到她身上傳來的幽微的松陵花香。
皇後着實是個認真的人,她對未緩的一雙眼睛左右各檢查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含笑把她送回重霄身邊。回頭來解釋道:“不妨事,聽說你最近中過蜂毒,這眼睛精細,染了毒最難消解,且還需要些時間呢;也不必緊張,少操勞多休養即可。”皇後這最後兩句話便是說給重霄聽的。
皇後的診斷,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內,未緩看在眼裏,心裏、臉上都是感激的,貴人垂詢,原該感恩,這道理她懂得;然而心裏還是覺得,沒啥建設性,同她猜測的一樣,便沒放在心上。
她并不知道,她後來臨回程前,被宮女引着去茯苓宮裏道別時,皇後單獨和重霄說的話,與她聽到的大不一樣。
皇後篤定道:“她這眼睛确是有異,她換過眼!如今這雙眼睛不是她原生。”
“什麽!”重霄上前一步,他其實不是吃驚,是那一點猜測被佐證後的沉重。
“為她換眼的人手法技藝不甚純熟,也或者是她當時過于年幼,操刀太難;所以換眼後,契合的不盡如人意,她是否時常視物不明?”皇後猜測着問道。
“她夜間幾乎不能看清。”
“這就對了,若是尋常的眼睛,她恐怕早已失明了。霄兒,你可知她現在這雙眼睛的來歷?”皇後面前,茶煙悠悠。
“不知。”
“她換的這一雙,可是“離珠之目”,不知為她換眼的人,是如何得到這“離珠之目”的!”皇後低頭感嘆着,轉而也有疑惑:“這“離珠之目”可察針末于百步之外,取它要付出何等代價!我猜想,她若不是雙眼受損嚴重,就是本就失明已久,普通的眼睛已經不可救了,只能取鮮活的“離珠之目”才有可能複明。”
“受損嚴重”還是“失明已久”?重霄聽着,眼中神色陷入無盡的深淵。也可能兩樣都是,她是年幼時被刺瞎了雙眼,有人營救了她,可惜來遲了,她失明已久,為了使她複明,只好不惜去取“離珠之目”……
他腦中斷續的,演繹出她幼時的故事來,當然,她雙耳失聰也該是同時的事情,也因為受損已久,再也救不回來了吧。
“霄兒,”皇後看着他陷入沉思,終于忍不住問她:“有人能為她取這樣一對金貴的眼睛,她恐怕來歷不凡,你可清楚她是誰麽?”
重霄面色幽微,他無聲的點頭,沒錯,他幾乎就要知道了。
皇後擡手飲茶,同時看了看他神色,便沒有再多言,臨走時,只叮囑他:“她此番中毒,擾亂了眼睛的血脈,只怕不好,延挨不了多久便要失明,你看,如何告訴她,你自己斟酌行事吧。”
重霄沉默着點了點頭。
令丘山一帶四時獨特,此時正是晝長夜短的時候,這白日特別長,夜晚特別短,有多短?短到不夠人打盹兒的,若是個愛睡覺的,可是要了親命了,眼皮還沒合上就該起床。
從文瀾殿出來,未緩本想去看看竹游和茯苓,被姑姑們拘束得如何了,但重霄卻帶着她騰雲而起,說:“走吧,我帶你去尋一樣東西,從前許過你的,我說話算話。”
從前許過的,她轉頭來,寫着問他:是什麽?
他含笑不語,帶她飛過秋風十裏,頓足落在虞山山頂,亂石之中,開着一片迷離的花樹叢,周遭荊棘圍布,虛虛晃晃。未緩臨空時已認出,是丹陽花。她從前總是從涉佗老仙人那裏得一捧現成的,還從沒見過丹陽花的出處,原來長在背陰的山巅上,與荊棘為伍,當真的不易得。
重霄降下雲頭,傾身騰起周身仙氣,近前去幫她采了一束在手裏,退出來時轉頭問她:“這時候是不是時節不對?花開得很少,只有這伶仃的幾支。”
嗯,他想得沒錯,未緩含笑把他手裏的花束接過來,點了點頭,“這花春日裏開得最好,夏日裏也有,然而這時候确是過了時節了。”
“哦,那等來年,我再還你一束正經的。”他說。
未緩點點頭,眼中欣然,好!
他們返程時,重霄便帶她順着山勢一路向下,看山中花鳥,看令丘一帶獨有的神木珍獸。
經過山腰一角時,發現一處丈許寬的小瀑布,竟還設了虛界。未緩好奇,想湊近了看一眼,是什麽好東西?藏在這山裏面?
她才一張望,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再一定睛,是兩個熟悉的身影。重霄見她在那裏駐足,走過來站在她身後,看到那兩個人也吃了一驚,未緩轉頭來和他對視了一眼,眼中意思:他倆怎麽在這兒?“不知道呀!”
“茯苓!”重霄沉聲喚她,那邊正躲在樟樹後面偷看小火獸的兩個人同時轉過身來。
哎呦喂!未緩看着竹游轉身過來,驚得直皺眉,只見公主頭上禿禿,那寶石金冠竟是竹游掂在手裏,随着他走過來,那金冠一颠一颠,活像拎在手裏的釣魚簍子。
他們一走近,重霄在問茯苓:“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茯苓正躊躇。未緩先接過竹游手裏的金冠,傾身去給茯苓戴上,這麽個要緊的東西,哪能這樣随意拿在手上,同時狠狠瞪了竹游一眼。
竹游便趕着解釋:“是她說太重了,我才替她拿着的!”言下之意:他做好事不留名。
未緩寫着問他們:“跟你們的姑姑呢?她們怎肯輕易放你們兩人出來?”
“你說她們倆啊?”竹游不羁一笑道:“我瞧她們怪辛苦,白日太長,熬得肝火旺,我賞她們一劑藥湯,這會子正休養生息呢!呵呵。”
啊!未緩看着眼皮跳了跳,睜圓了眼睛拿眼神問他:“你給人家吃什麽了?”
竹游眼鋒瞟了神君一眼,小心湊過來些,向未緩低聲道:“我獨家秘制,昏昏欲睡湯,你忘了,就那個,拿箴魚骨做的,嘿嘿!”
“你真是要作死呢,把公主帶出來,若有閃失…...”未緩飛快寫着,被竹游一撇嘴打斷了:“她又不是磁瓦子做的,一碰就折!”說着轉頭來對茯苓道:“得了,你趕緊回去吧。”
“你不同我一起回去麽?”茯苓趕着來問。
竹游腦子究竟還是好用的,他回道:“我還敢回去呢?你那兩個姑姑,不把我綁在樹上拿火燒啊?!”他同時向茯苓擺擺手,意思你跟着神君同回吧,我正好省得多跑一趟。
重霄便注意到茯苓眼中露出遺憾之色,他轉頭來看未緩,未緩眼中在說:“竹游是有點行事不穩妥,但你看到了吧,這都是為了你表妹!”
他們四人便在虞山分道,竹游一人趕往中融國,其他人回令丘王宮,說辭也想好了,便是公主由神君帶着陪未緩來游覽秋日山景。
至于那兩個藥倒了的姑姑,竹游說他的“昏昏欲睡湯”用不了幾個時辰藥力就自然消解了,他臨走時還教茯苓:“等她們醒了,你就問她們個白日打盹兒的罪,出出氣也好!”茯苓一彎嘴角,笑得兩眼眯眯。
他們回惠懿殿的路上,茯苓與未緩攜手同行,既是好姐妹,真不真心的也不重要,樣子總要搭一個。看見茯苓在邊走邊說:“你倒是手腳快,幾日不見,你就快是我表嫂了!”
未緩想,嗯,可不是麽,你倒是快成我弟妹了。她擡頭看了看廊道盡頭的雕梁,又替她憂心:你可成不成得了呢?難說。
茯苓也轉頭來,在想:你呢?你成不成得了啊?也難說。
她們兩人對望着,同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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