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夜間,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閉上眼,腦海中盡是那抹冰冷的背影,連衣擺都帶着寒氣。

幼時不懂得親疏遠近,哭着鬧着從母親懷裏掙脫,追上那個遠去的身影,捉住雲紋缭繞的衣擺叫的親昵。那人忽的一回頭,一雙冰冷的眼眸似是要吃人。捉着衣擺的手登時如針刺了般縮了回來,愣怔在原地,只看着那抹深沉的背影消失在游廊深處。

一回身,母親卻拿一方絹帕掩上眼角。

外頭隐約敲了四更天,眼睛困倦不堪,仍舊難以入睡,滿心滿肺的阻塞,說不出的壓抑。

推門踱至院中,寒玉般的圓月獨挂枝頭。

那時,也是這麽個寒月,這麽個靜夜。迷迷糊糊中睜開了眼,卻見四周火蛇游走;焦灼了一地的雪白毛氈,攀上八仙桌,又覆上母親嫣紅的妝臺。一身紅袍華冠的母親正端坐在銅鏡前輕點朱砂,笑意盈盈的挽起雲鬓,亦如深閨裏不谙世事的少女那般清純明媚。

老管家撞開門,沖到床邊抱起哭喊的自己,踉跄着往外頭逃去。聲嘶力竭的趴在管家肩頭一聲聲呼喚,眼見着烈焰灼壞了母親的新衣,蒙上了母親清麗的容顏,最後泯滅了所有的痕跡。

那時,他正在書房作一幅畫,紫扇輕衣,華紗美黛,最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佳人,只是不是母親,不是心心念念都是他的母親。

臉上有淚滑過,是久違的凄楚。

是恨他的吧往日心裏想的,便是離他遠點。于是,甫一及冠,便搬了出來。那日他在書房端坐,他在門外躬身,隔着厚厚的窗紙,半晌,房內才傳出一句:“知道了。”回過身,殘陽照雪,嫣紅了一片。

再度踱回房間,天色微亮時才漸漸睡去。不多時,便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翌日推開門,便見滿地鋪雪,牆角竟開出幾朵粉白的梅花。原只道滿園姹紫嫣紅都開遍了,卻是忘了,即便是天寒地凍的時節,也還有梅花未開。

一早吩咐了小武去告知安七,今日不必來府上了。帶了個家丁,坐上輛馬車緩緩駛出侍郎府。

熟悉的門楹,熟悉的游廊,青石板鋪就的小路直通到廳堂。

院子裏,年過古稀的老管家正彎腰掃雪,忽地瞧見一雙腳。擡起頭時,瞪了半晌,渾濁的眼睛登時淌出了清淚。“是......是大少爺嗎?”捧着紀文洛的臉上下端詳,滿是老繭的手顫抖不止。

紀文洛紅着眼點了點頭。

在正堂坐着,拉着老管家的手說了半晌的話,又命手下拿出些銀兩硬塞給老管家。往昔種種不提便罷,一提起皆紅了眼。問起二少爺,只說去揚州采貨去了,才剛出的門。

又領着去了後院,沿着新掃的小路踱至一處廂房。

輕輕敲了門扉,推開來,有人正背對着門口,跪坐在團浦上掐着念珠,念念有詞。

紀文洛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孩兒見過二姨娘。”

便還是那個與世無争的絕世佳人,華衣豔抹換做素服淡妝,虔誠的跪在佛像之前,靜的好似一汪天山碧水,不起半點波瀾。

緩緩起身,淡妝難掩歲月的痕跡,早已不複當年的風華,眼角的皺紋看得清楚。

微微颔首,淡然一笑,卻又是當年的風韻。

那雙燒香拜佛的手,曾在冰天雪地裏抹去過自己眼角的淚痕,也曾拂過自己的額頭,安撫過害怕的自己。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卻有着一顆無聲而又善良的心。

領着紀文洛,“吱呀”一聲,推開紀家陳舊的老祠堂,便退了出來,獨留紀文洛一人跪在團浦之上靜默無言。齊整的排位裏,泛新的那個便是他的。十幾年間不曾喚出口的父親,如今陰陽相隔,卻能輕易喚出口來:“父親.....”眼淚奪眶而出,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和他皆是與世無争的好脾性,而母親卻是那個癡念太深的局外人。不顧門第懸殊,不顧父兄勸阻,自斷後路的要嫁與他。而他亦不能違背父母之命,為的是仁孝,為的是家族興旺。凡此種種,皆不過一場錯愛,一顆無心,今人說不得昔人孰是孰非。自己竟當真恨了他這麽久,恨得這麽深......

天色漸漸暗了,才從紀府半舊的大門裏出來。老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拉着紀文洛的手不忍松開。孤苦一世,早把紀文洛當作自家兒孫。

“少爺,以後千萬要時常回來看看,我這一把老骨頭不知幾時就散了。”說着又要抹淚了。

“文洛記下了,阿伯你自己要保重。”抱手深鞠一躬,轉身上了馬車。十歲起就開始照顧自己,還有那年的救命之恩,莫大的恩情無以為報,只得銘記于心。

雪不知何時停的,天地間一片茫然。

馬車艱難的行到了府門口,下了車,便被人叫住了。绛色朝服,高冠束帶,卻是許久未見的武翼都尉,正腆着臉對自己笑。

“怎麽,不認得我了?”便慌忙整理了衣領、束帶,末了又收了收印金的袖子,讪讪地笑了兩下。

紀文洛跟瞧新鮮似的看着他,連打仗也能這般潇灑,還當你再也不回來了呢!

“怎麽?為何這般看我”

紀文洛還是未動。

“哎,別發呆啊,給你看樣好東西。”說罷,從身後牽出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來。毛發亮澤,一塵不染。若是阖上棗大的眼睛,準能融到一地的皚皚白雪中去。

“這是……”的确是瞧了個稀奇,足不出戶的書生開了眼界。

不及回話,便被一把捉住衣袖,一陣寒風襲面,便安坐在了馬背之上。馬兒冷不丁打了個趔趄,驚得書生死死的拉住缰繩不敢亂動。“你......快放我下來,我不會騎馬!”

一旁的公子哥兒裝聾作啞,盯着紀文洛險險一笑,便一掌拍在馬屁股上。雪馬受了驚吓,撒開蹄子往前跑去。

手裏的缰繩跟救命稻草似的被書生死死握着,身子卻止不住要往一邊倒;易辰一個翻身躍上馬背,就坐在了紀文洛身後,穩穩托着書生消瘦的肩,湊在書生耳畔邀功似的說着,“禦風而行,感覺如何”

驚魂未定的書生惱紅了臉,不肯理他。

街市上的新雪足有半尺深,時值黃昏,車馬越發少了;雪馬便如在犷野上那般恣意奔跑。身後的無賴悄悄将手擱在書生的腰上,胸腔緊緊貼着書生的背,笑得越發得意。

拐過一個彎,身後的府邸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踢壞了幾個才剛堆好的雪人,一旁玩耍的小孩哇的一聲抹起了眼淚;又險險的擦過幾輛富麗堂畫的馬車,車上的小厮險險跌下車轅。馬前的書生不自覺地抓住了腰上的手,握的死緊,額上竟出了層冷汗。

冷風擦着面頰,又鑽進領口,忍不住便開始顫栗,牙齒也跟着打顫。忽地一只手覆上書生凍得通紅的面頰,耳邊是那人滿是歉疚的說辭:“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讓你添件衣服再出來。”

剛想要回聲無妨,便有大氅裹了過來,牢牢将紀文洛圈在懷中。薄面的書生立時不自在起來,街對面的商鋪人影綽約,屋檐下依稀有人在往這邊瞧。

“你!......快放開,成何體統?”書生面色僵硬了起來。

身後的人越發放肆,抱的更緊了,輕喝一聲,雪馬突然加快了速度,驚得書生加大了手勁。

“咝……剛剛還說成何體統,現在倒快把人家的手給捏碎了。”貼着耳朵說的委屈。

“我……”

“放心,沒人認得我們。”輕輕柔柔的話語,像是安撫,又滿是柔情。馬蹄下幾只小雀兒四散着逃開。

雪馬一路飛奔,出了城門,沿着官道一路向西。沒多久,便拐進了一條小路,到了一處空曠的雪地裏。馬還未停,易辰便帶着紀文洛故意倒了下去。前後相擁,就這麽跌在厚厚的積雪上,滾了又滾才停下。

雪馬乖順的停在不遠處打着響鼻,攤開臂膀,便能看到書生驚魂未定的臉龐,睫毛上染了幾許寒霜,沾了仙氣般楚楚動人。

喘着粗氣,仰頭躺在棗紅的大氅上。中規中矩的書生趕忙要起身,一旁的無賴急忙拉住書生的胳膊,聲音沒了往日的輕浮,卻是從未有過的誠懇:“莫走。”

書生便不動了,乖順的躺在雪地上,睜着眼茫茫然看天,仍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鼻息間俱是寒氣,竟有說不出的快意。

悄悄握住了書生細瘦的十指,緊了又緊,執意要把十根冰似的手指給暖熱。“怎麽不開心呢?”剛一見面就瞧出來了,往常只是不肯多笑,現下連個表情也難得見了。書生的心思是最好瞧的。便又靠的近些,側過身,去看書生蒼白的面頰,似是要融到雪裏去。

擡手輕撫上書生的額角,摸了摸溫度,又順手拂去一縷發絲;書生難得的沒有推拒,仍舊呆望着天。

“可能,昨夜沒睡好,沒什麽大礙。”只淡淡回了句,卻也将易辰的手叩的死緊。

便什麽也不再問了,帶着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着書生的手背,也跟着看起了天,天上什麽也沒有。

天色愈發暗了,依稀能看到遠處有炊煙升起,是從未有過的心安。

恍惚間唇上有微涼的觸感,一個吻輕輕落在書生冰冷的唇上,“文洛,還有我啊。”只輕飄飄的一句,緩緩跌在滿地銀白的雪上,散了開去。

不遠處,安七拿着件裘氅,循着馬蹄找了來 。“少爺,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待到回府,天已黑透了,火光從大門處一路亮到廳堂,小武在門口急急的迎了上來。看到紀文洛身後的白馬,甚為詫異。

方才在門口,易辰笑嘻嘻的将馬缰繩交到紀文洛手中,只說一點心意,不成敬意。北疆上好的雪馬,便這樣成了書生的寵物,說起來,倒有幾分好笑。

“拉到後院去,好生養着罷。”

小武小心的接過缰繩,引着馬去了後院。

易辰在府門前下了馬,便見國公府的馬車停在一旁。

擡腳跨進大門,易泰在身後醉醺醺的叫住他。

平日衣着華貴高高在上的大少爺,如今正衣衫不整的斜斜倚在欄杆上,腳邊散着幾個空蕩蕩的酒壺;滿臉的不屑,冷哼一聲:“公孫小姐在正堂,已經等了你兩個時辰了。”

不急不慢的換了身衣裳,才緩緩踱至正堂。

是個相貌極端正的大家閨秀,常拿着一方水粉的香帕,斂手坐的端正;穿的也是極華美的,淡妝美鬓恰到好處,性子也是極好的,就安安靜靜坐在一處,挑不出什麽不妥來。

見了易辰,也是大大方方的起身行禮,不似尋常那些愛矯揉造作的。

兩廂回禮,一同坐了下來。

“不知小姐在此等候,還望莫怪。”

安七端了熱茶,将先前涼掉的茶水一并換了下去。

“哪裏,是我唐突了,這麽晚還來打擾易哥哥。”兩人兒時是見過幾面的,按輩分,是該叫聲哥的。

懷裏通身烏黑發亮的小貓乖巧的叫了聲,伸出舌頭來舔了舔爪子。

旁邊有小丫鬟小心翼翼上前,将個食盒安放在桌上。“這是跟爹爹去江南時帶回來的早春梅酥。昨個回來,才聽丫鬟說哥哥救了我的貓兒,便想着親自來謝謝哥哥。”

易辰實在受之有愧,當日那貓兒是易辰暗示安七扔下樓的,不偏不倚才正好落在老虎跟前,如今倒成了人家口中的恩人。

“公孫小姐客氣了,舉手之勞,應該的。”慚愧的端起茶盅來,那廂便起身要走,“出來久了爹爹該擔心了,楚楚就先告辭了。”

易辰便起身将人送出府門。

安七在身後緩緩關上大門,廊沿邊上的醉鬼冷不丁的又哼笑一聲,便一拳打了過來。

世人醉酒千姿百态,将軍家的大少爺醉了酒就偏偏喜歡與人交戰,卻唯獨只跟面前這位打。

從容的接了他一拳,醉鬼愈發興致盎然,退後幾步,重又擺好了架勢。

站在原地等着他出擊,他卻亂了腳步,踉跄着向後退去。似是打不下去了,便好心的上前扶他。

甫一觸到他的衣裳,便猝不及防的被扣住了手腕,發狠地用力,似是要将自己的胳膊也葬送了。卻是慣用的把戲,若是用力掙脫,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松手的,除非斷了他的胳膊。

滿是水氣的眼睛直直望着易辰,似是要看透些什麽,一點點将易辰向後逼去,直到貼上身後的柱子上,再無退路。另一只手緩緩擡起,扼住易辰的下巴,逼迫他看着自己。

易辰一掌拍掉得寸進尺的一只手,右手手腕仍被死死扣住,已經微微有些酸麻。“松手!”

醉鬼盯着他的眼睛一動不動。易辰便用左手狠狠地垂到他的肚子上,醉鬼疼的龇牙咧嘴仍舊不肯松手,也擡起另一只手打了過來。

兩相争執不下,便從廊沿兒翻到庭院,又從庭院滾到假山邊,踢碎了兩盆四季海棠,又砸碎了一缸米酒,淌了一院子的酒香。

右手腕仍舊無法掙脫,現下被易泰壓在了身下,都不住的喘着粗氣。忽然一個拳頭打了下來,往常也這樣,若是不被他傷的青一塊紫一塊,他定然不肯罷休,索性就躺着不動挨他一拳。拳頭落在肚子上,腸胃便疼的擰到了一塊,鑽心的疼。

“你們在幹嘛,還不快住手。”老将軍聞着酒香尋了出來,兩個小兔崽子果然又在打架。

“都回屋去,明日,祖訓都給我抄十遍!”幾個親侍上前将兩人分開來,仔細瞧,沒一個完整的,嘴角眼角皆腫了起來。

待小厮将兩人送回房,老将軍獨自站在一地的黃酒前,呆了半晌,幽幽地嘆息道:“唉,竟沒一個省心的。”

站在涼風裏過了會兒,又嘆了口氣。

話其實也不能這麽說,倒是有一個省心的。

方才自己看的清楚,即便清醒的時候,易泰尚不及易辰的功夫,更何況喝的爛醉,那一拳的确是他有意讓之。從小就這樣忍讓,偏偏易泰總喜歡欺負他。

“江生,去大少爺那,叫他給我抄二十遍,明日午時準時拿過來,不準旁人幫忙。”旁邊的老仆役躬身要退下。

“等等,再把二少爺叫過來。”老仆役領命去了。

坐在正堂,有丫鬟進來奉了茶,将軍家的二少爺一瘸一拐的進了門,一手撩起滾了灰塵的前襟,半跪在了地上:“父親,今晚孩兒先動的手,孩兒知錯,還望父親莫要動怒。”

随自己去北疆打了大半年的杖,來襲的胡寇哪個不是兇如野獸,個個都是要吃人的,也未曾将這孩子傷的這般難堪;如今立了戰功,甫一回府,倒叫自家少爺傷成這般,如今又這般為他求情,老将軍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的悲戚。

“辰兒,你莫要這般袒護他。快起來吧。”

易辰默默從地上站了起來,坐在一旁的梨花椅上靜默不語。

喝了半晌的茶,蒼顏白發的老将軍一雙清濁的眼睛望了過來,猶豫再三,緩緩道:“辰兒,你不欠他的,更不欠我。”沙啞的聲音裏滿是慈愛。

他便是随先帝開疆拓土,征戰沙場近一世的老将軍。當年南城一戰,冒死救了先皇一命,戰功赫赫,就連如今的太皇太後,也總要親昵的稱一聲仁侄,話裏話外盡是親近。

邊塞苦寒,人盡皆知,卻有幾人能真正了解行軍之苦。數九寒天,家家戶戶圍爐而坐,暖爐、裘袍、緞褥、熱羹……而遠離故土的疆域,鏽跡斑駁的鐵甲冰入髓骨,漫天孤雪隐沒遍地血骸,一望無際的視野盡是絕望,何求安眠且不說炎炎之際,漫天黃沙鋪面,烈日足以焦灼膚發……一日日便是這麽挨過的,蹉跎成盡忠盡義的一世光陰。

欠?

連這天下人都是欠着他一份恩情的。

作者有話要說: 默默更文中,謝各位大大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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