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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時,将軍家的二少爺沒有照例穿那身绛色朝服,卻着一身铠甲,與老将軍一道叩在金銮殿正中,身後是将軍府的大少爺,同是一身寒氣森然的铠甲。
年輕的皇帝甚為喜悅,接過老太監呈上的軍功折,看了又看,連連稱贊,皆賜了豐厚的賞賜。
易家三将齊齊叩首,謝過皇恩便退到兩旁。
朝堂比往日熱鬧許多,臨近年關,政務愈發繁忙,各方官員皆來朝觐,将一年的政務做個了結。
玉階前冷不丁多了位紫袍的老太師。
老太師原本是先皇的恩師,素來與曹老丞相不和。往常總借病不與其同朝,難得見到兩人并肩站在一處的情形。
各地方父母官一一上前禀奏,清一色的說辭。風調雨順,百姓安居,稅務清明,商賈本分......
起先年輕的皇帝聽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後來只淡淡的點點頭,再後來,便沒了動作。朝堂之上頓時僵成一片。待到最後一個地方官員報畢,文武百官皆跟着聖上的臉色僵成了木頭人。
氣氛正僵之時,卻偏偏有不怕死的。
“臣有本奏。”衆人循聲看去,大殿門口一處角落裏,一身淡藍色蟒袍的一州知府說的義正言辭,昂首走出列隊。
“準奏。”龍椅上的人發了話,衆人這才敢小聲議論。
中年知府拂袖跪在大殿中央,毫無懼色地條條陳述,“臣洛陽知府,欲奏洛陽巡撫趙大人克扣官稅,結黨營私,私自介入官鹽買賣,欺男霸女禍害一方百姓。”
話音剛落,朝堂沸然。
洛陽巡撫趙前禹,為官四十載,清正廉潔人盡皆知。府邸上下樸素淡雅,連家丁也不過半百。旁人路過他家府門,無一能認得出這是堂堂朝廷命官大人的府邸,節儉的竟像是個小門小戶的尋常人家。他若能犯下此等十惡不赦之罪來,朝堂之上便再無人能稱得上忠義二字。
發須皆白的老太師也跟着跪倒在地,聲音止不住顫抖起來。旁人不知,自己是最清楚不過的,年少時為同窗,青年時又同朝為官,他的作風便是古今少有的,擔上這樣的罪名,自己如何也不能忍。
“臣有話要說。”便一叩到底,“趙大人為官四十載,從未有過失職之處,兩袖清風,清廉高潔,衆人都看得清楚,還望聖上明察此等枉屈好人居心叵測的小人。”
一旁的丞相大人絲毫未動。
洛陽近幾年确實不太平,洛陽知府所禀情況确也屬實。買官賣官時有發生。去年聖上才削減了賦稅,但洛陽今年的賦稅也确實鄰省高了那麽一點。至于光天化日強搶民女,被搶走的是洛陽知府的小女兒。要說搶,倒不如說強做婚姻,權勢相欺才被迫将小女兒嫁了出去。只是前些天小女兒懸梁自缢,這才迫的知府冒死參本。
大殿中央又跪倒了一個人,朝堂漸漸又安靜了下來。
紀文洛擡眼看去,新晉的狀元郎,一身淺紫的朝服,跪的筆挺,“臣乃洛陽韓城縣人,進京前,洛陽賦稅确實比別省高出一點。雖是豐年,也實有百姓食不果腹。還望陛下明察。”
一旁呆立的丞相大人終于發話:“周大人為翰林學士,怎可僭越職權,貿然指證,實在有違禮度。”
有太監從一旁出來,俯身在皇帝耳畔小生嘀咕了一陣,接着年輕的皇帝便開始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早知道聖上明德仁厚,朝堂之上哪有什麽僭越之說,便想要為周行之辯駁。斂袖剛想跨出一步,卻被一雙手生生止住:“莫去。”
聲音隐隐從一旁傳來,紀文洛微微側頭看去,一身銀白鐵甲的那人正一臉高深的扯住自己的衣袖,“聖上現在無心聽政,你莫去趟這渾水。”
待衆人争論完畢,洛陽巡撫趙大人卻只躬身跪下,淡淡一句道:“願聖上明察。”
年輕的皇帝愈發煩躁起來,心不在焉的回了句:“此事交由大理寺查明,退朝。”
像這般匆忙退朝的還是頭一次,衆人皆議論紛紛,在大殿外散去。
過了辰時,那乘軟轎仍舊如期而至。藏藍的轎身,半遮的轎簾,悄無聲息的停在侍郎府不高的大門外。
便還同往常那般,歡欣雀躍的小書童一把掀開轎簾,蹦跶着要先奔去府裏,卻意外的被身後一雙大手揪住了衣襟,跌了回去。“哎呦!”一聲跌壞了屁股。
“噓!”壞人在耳邊豎起了食指,一臉的高深莫測,于是便龇牙忍着,不敢再出聲。
兩人蹑手蹑腳地走近侍郎府,守門的兩個小厮見了只悄悄鞠了躬笑笑的躲到了一邊。
院子裏還餘留些積雪,往常緊閉的書房,如今正大敞着。
一側頭,便瞧見書生孤零零的呆立在一樹臘梅前,些許粉白的骨朵正含苞待放,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哎呀,侍郎大人真是好雅興。”笑吟吟地冷不丁冒出一句,作勢湊了過來,也盯着瞧了好一會兒,似是瞧出了什麽名堂:“啧啧,我說呢,含苞待放确實別有一番滋味......”
書生回過頭淡淡的瞥他一眼默不作聲。總不能說,因為沒花可賞才盯着梅花的。
往後卻是不曾提起,那日書生的回眸裏,有他從未見過的脈然;即便兩人相熟相知多年以後,也再沒見過那樣的神情,點點嗔癡,又幾許落寞。
梅花?與人相交,應投其所好。
于是,往後年年寒冬,将軍家的二少爺便差人滿京都的采花;寒香種種,單單只采臘梅,且單單只采成色粉白的一種。問其何用,人家只淺淺一笑,“你管得着嗎?”
綢緞莊的風流公子哥兒便急忙斂起泛新的篆紋錦袖,客氣的抱手行禮:“的确是管不着。閣下采花的大名,小弟不才,也實在不敢比之。”話音剛落,懷裏的娟眸姑娘也忍不住拿着香帕捂着嘴偷笑不停。
每至開春,安七便會送來幾壇子梅花釀,親手交到紀文洛手上。掀開來,澄澈的瓊液香氣撲鼻,恍惚間仿佛置身花林之中,一回身便能看見高牆掩映下的那人,妝模作樣的湊過來賞花。那一身的光鮮,早将一樹白梅比到了天便。
“奉我家公子之命,新鮮的,還望侍郎大人笑納。”笑得跟他家主子一個德行,生怕別人不與他親近似的。
閑閑散散的這麽過着,每一日只覺得那麽長,轉眼卻又到了臘八。常言道,過了臘八就是年,不知不覺人又虛長了一歲了。
清早才一睜眼,小武就捧着個食盒叩開了門。
“主子,這是易少爺家的安七送來的。臨近新年了,小桐的功課也該停了。”
看來他往後是不常來了的。
“嗯,擱下吧。”
放下的是個醬紅的小盒子。兩個大頭娃娃巧巧地雕在光潔的面上,正捂着耳朵放鞭炮,栩栩如生,很是精致。用手背輕觸,盒子還是熱的。打開一看,濃濃的一碗,卻是多年不曾吃的臘八粥。“真是呆,難道我府上就沒有麽?”
碗邊還放着只小巧的白玉湯匙,手柄上仔仔細細雕着幾枝寒梅,還是含苞待放的。
仔細品了口,還是兒時那個熟悉的味道,除多了點香氣外,并無特別之處。卻是那點淡淡的香氣,愈喝便愈發清香,溢滿于口齒間,沁人心脾;待到快要見了底,才看到碗底沉着些花瓣,粉白的色澤,依稀看得出是梅花。
這下書生算是徹底明白什麽叫自作孽不可活了。前思後想,當日因何要對着一樹寒梅發呆。其實也不是發呆,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想到了一個人,那人恰巧是在院角悄無聲息綻出幾朵梅花的時候回來的。
最近該是走梅花運了吧,紀文洛這麽想着,下午便有人來送了一瓶才剛剪好的新梅。鎏金的細高白瓷瓶,清一色水白的花瓣,遠遠放在書房一角,清香仍能聞得清楚。
安七放好了梅花,躬身行了禮,“我家公子今日已随将軍去了軍營,年下是回不來了,讓我代問聲好。”
走就走吧,少你一聲新年祝福也無妨。
“也代我向你家公子問聲好。”說罷才想起來,這聲好還不知猴年馬月能捎帶到那位來去無蹤的公子哥兒耳裏。
安七告辭離去,獨留紀文洛一人端坐于書房。
随手拿起桌上前兩天小書童才剛寫好的楷字,稚嫩的筆觸看着新鮮,看着看着卻忽然煩躁起來,說不出來由的不悅;便丢了字帖,發起呆來,遠遠瞧着慢滿滿一瓶的臘梅,直覺刺眼。走都走了,還要送來一瓶花,白白惹人惱。“小武,把這瓶臘梅搬到外邊去。”
一旁的小武磨磨蹭蹭不肯去,期期艾艾道:“公子,畢竟是人家的一番好意……”
好意?好意從來都只需要心領了就成。“搬到廂房去吧。”這年頭,連身邊的小厮都開始胳膊肘往門外拐了。
小武抱着花枝招展的梅枝出去了。
這下總該好受了吧,可是瞧着那空空的一角,又覺得缺了什麽,好像沒了靈氣,只剩下一屋子擠擠挨挨的書墨桌凳,索性出了府去,欲尋狀元郎閑聊幾句。
便是臨近新年,狀元府上依舊媒人接連不斷。遠遠就能看見狀元府彩繪雕琢的高門下來來往往盡是些媒婆,都想趁着黃道吉日把事辦成了,好讨主家的歡心。
紀文洛瞧着那廂熱鬧的光景,搖頭笑了笑。
街角一顆禿頭的棗樹下,瞎了一只眼的算命仙掐着尖瘦的下巴尖,端的老神在在。一旁小小一方瓦制香爐正浮起袅袅青煙,越發襯得仙氣十足。面前攤着本泛黃的書卷,邊角塗了薄蠟,意外的齊整。
旁邊是個衣衫褴褛的乞丐,淩亂的頭發斑白一片,正蜷着身瑟瑟發抖,一口粗瓷碗倒扣在地上,依稀零散着幾枚銅錢。
紀文洛走了過去,欲扶起那只破碗,一旁的算命仙突然開了口。“仕途還算是順風順水,卻是個形單影只的可憐人啊,還真是少見的命格……”嘀咕聲不大,卻不偏不倚的落盡書生耳裏。
紀文洛蹲下身翻過那只破碗,又從身上摸出些碎銀扔了進去。
“施舍也是浪費,他的好命就要來了。”旁邊的算命仙半閉着眼睛坐的端正,嗓音沙啞,好心來提醒。
花白頭發的老乞丐顫顫巍巍坐了起來,滿是泥垢的手抖個不停。看見瓷碗裏明晃晃的碎銀,趕忙跪下千恩萬謝。紀文洛忙将其扶起。
老乞丐扶着根楊樹枝吃力的站起身,步履蹒跚的往街對面走去,幾次險險要跌倒。
走至路中央時,忽然從南面駛來一輛金簾馬車,帶起團團煙塵,直直向老者身上撞去。衆人驚呼,紀文洛不自覺地閉上了眼。
等再睜眼時,人群已經圍了上去。依稀看見車上穿着華貴的一人将老者擡上馬車,繼而匆匆向城北的醫館駛去。人逢中,隐約看見一葛衣中年人趁衆人不備拾起了先前紀文洛施舍給老者的碎銀。
“你瞧這銀兩是不是白給了。”算命仙兒睜開眼,将黃舊的書翻了一頁,“車上那人是他的兒子,他的好命到了。”
紀文洛吃了一驚,将信将疑的打量了旁邊的算命仙兒一眼。
他說的也有不妥之處,銀兩雖被人拾去,卻仍舊是到了窮苦人手中,并沒有白白施舍。
“還真是個讀書人,哈哈......”說罷,自顧自的笑了起來。
莫非他能讀心,是人是鬼?書生又是一驚。
“我也只是個凡夫俗子。”
話音剛落,書生的頭皮開始發麻。白日裏還能撞鬼不成?
樹下的算命仙兒破衣爛衫笑得分明,半瞎的雙眼正直直盯着他看。
“你雖然仕途平坦,但注定要孤獨一世的,你這命格是極少見的,世上當真無十全十美之事啊,唉......除非......”話不及說完,便被人打斷了。
人流中跑出兩個青年人,衣衫破舊胡子邋遢,卻笑得眉飛色舞,險險撞到紀文洛身上才停;而後又撲通一聲跪倒在算命仙兒的面前,叩了三個響頭,“先生,先生,您真是真君下凡啊!果然賭贏了,我們欠的賭債全都還了,連先前的家業也贖了回來。先生,您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此生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先生的恩情啊......”說着說着竟喜極而泣,又在地上叩了幾個響頭。
他們口中下凡的真君大笑着,枯瘦的指節拂過幹枯毛躁的銀白胡須,烏黑發亮的鼠瞳暗暗掃過紀文洛,最後停在面前跪着的兩人身上。“不必謝我,這是你們該有的命數,從今以後好好珍惜便好。”
跪着的兩人千恩萬謝的起身來,抹一把欣喜的淚,顫抖着從懷裏摸出幾張銀票,死活要往算命仙兒懷裏塞。
“我不能收,這是你們應得的錢財,我生來便是身無長物的命。”見他執意不收,兩人無奈的收起銀票,深深鞠了一躬:“老先生日後若有所需,盡管來找我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們也在所不辭。”說着又要抹淚。
算命仙仍舊盤腿坐的端正,只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對面兩人會意轉身走了。
若說先前不信,現下紀文洛已信了七八分,便想着上前問個明白。抱手躬身,端正的行了禮,話不及出口,卻急急跑來個小厮湊在耳邊嘀咕,只說秘書監的李公公來府上了,帶的是皇帝的密旨,正在正堂候着呢。
于是話鋒一轉:“晚生現下有急事在身,改日再來拜訪。”轉身便急急回了府邸。遠遠聽見身後算命仙兒說着什麽,奈何街市太鬧聽不清楚,又不便及時回身去聽,便這樣錯過了。
往後便再尋不到這位真君下凡般的算命仙兒了,派家丁尋遍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也都無功而返。
回到府裏,正堂上正坐着位年輕的太監,一身青綠的袍服,正閑閑坐在幾案邊品茶。
“不知李公公光臨鄙府,有失遠迎,還望見諒。”甫一進門就趕忙賠不是,皇上身邊的人都不是能惹的,架子一般都大着呢。
“大人多慮了。”說話卻客氣的很,也起身向紀文洛回禮。
兩廂落座,紀文洛又命小武重新奉上茶水。
“紀大人不必如此客氣,我此行是奉皇上的旨意來托大人件事情。”
紀文洛忙俯首,“公公請講。”
“去一趟洛陽,暗中調查洛陽巡撫一案。”
作者有話要說: 默默更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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