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當時的洛陽算得上是個政務要省,洛陽的政務出了問題,也算是重要的案件了,怎麽輪得上一個新晉的吏部侍郎插手。

其實這裏面并沒有暗藏什麽玄機。

只因為這位年輕皇帝對大理寺起了疑心。自己的近臣自己多少也是清楚的,只是不知背後搗鬼的是誰?

年輕的皇帝倚在龍榻上,微微蹙起眉頭,誰最清白,誰最清閑,這差事便該誰去辦。

所以表面上仍将案子交于大理寺去辦,卻私下裏叫紀文洛往洛陽一趟,一來考核新晉官員,二來也可知朝中開始勾結的勢力已滲透到何種程度。

送走了李公公,已近黃昏。庭院裏熒熒點點的亮了起來。那瓶花枝招展的臘梅不知幾時又被搬進了卧房,就擱在幾案上。淡淡的馨香鑽入鼻息,才發現,其實是很好聞的味道。

點上燈,信手拾起本書來看。直至外頭隐約敲了三更,才晃過神來。

門外輕輕響了三聲,進來的是才剛入府的丫鬟婉玉,腰間別着方水紅的軟帕,正端着盆洗腳水站在門外。

前幾日,小武在自己耳邊嘀咕着,府裏頭什麽都不缺,唯獨公子身邊卻一個懂事體貼的。嘀嘀咕咕總也有半月了,一日實在招架不住,揮手叫他自己斟酌着辦吧。隔天,憨厚勤快的小武便領來個模樣細致的姑娘,十七八歲的年紀,一身幹淨的裝扮,文靜中透着靈巧。小武笑嘻嘻的便來邀功,“這是我千辛萬苦才挑來的,公子可還滿意?”

是沒什麽可挑剔的,紀文洛從來就不是個挑剔的人。有沒有這麽個懂事體貼的,本就無關緊要;主是主、仆是仆,對紀文洛來說無關緊要的人,大約都是一樣的。

才住進侍郎府的那日,将軍家的二少爺一臉喜氣的要來讨酒喝。特地在院子裏擺好滿滿一桌子的酒菜,既然是來讨酒的,便叫小武去了東門那家百年的老酒窖買回整整一壇子燒春,最适烈性的酒,讓他喝了個夠。

酒過三巡,十八般武藝在身的公子哥兒臉頰微紅,醉眼迷離的湊了過來,一身的酒氣像是剛從酒缸裏爬出來似的,“哎?好酒,好酒......”平生見多了酒鬼,卻不知他一臉的朦胧是何意,“文洛,你看我也沒什麽送你的,看你府上還沒招丫鬟吧?不如我送你些,免得麻煩......”說罷就倒在桌上長睡不起。

酒鬼的話能有幾分可信,哪裏能料到,幾日後侍郎府便成了韓大少爺口中那個“沒姿色”的。從廚娘,管事婆子,到伺候起居的丫頭,統統都是易辰親自點了送來的,竟難得的酒後守諾。

婉玉低下頭默不作聲的進來,将木盆輕輕放在紀文洛腳邊,挽起袖口欲為他洗腳。紀文洛忙止住,自己動手洗起腳來。

解帶寬衣,安睡在榻上,婉玉輕輕将簾子放下,又輕手輕腳的吹熄了燭火,才關上門出去了。

外頭靜的出奇,靜的壓抑。忍不住就想,那人或許現在正宿在軍營的大帳裏,身旁是自己不認識的一些人,說說笑笑總好過自己;抑或是三三兩兩酒肉知己圍坐,快意恣睢......

是羨慕吧?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書生現下越發懊惱了,翻來覆去到了四更,恍恍惚惚就要睡着了。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紀文洛半醒半睡,眼皮困倦,一時間睜不開來。繼而又隐隐約約聽見開門的聲音,想着大約是小武來幫自己掖被角,便睡着了。

紀文洛醒的極早,卻不是自然醒的,因為有什麽東西壓住了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

睜開眼睛一看,一只胳膊正壓在自己身上。稍稍斜眼,就能看到身旁正擠擠的躺着一個人,看樣子睡得還很酣暢。

人?驀地清醒了過來,便轉頭仔細去看。

只見身側的那人青絲散亂,攀灑在自己肩上,半遮着眉眼,微啓唇畔,埋頭睡在自己頸窩,一臉的滿足。杏黃的颌領汗衫,微微敞着領口,正側身将手臂環在紀文洛身上。那人微微動了下頭,鼻尖就擦在紀文洛臉上。

天......天啊!怎麽會是他?不是随老将軍去了北疆嗎?

這一吓着實吓得不輕,醒時的困倦一掃而空。

外頭天色仍舊昏暗,卻沒了睡意。

輕輕挑起身上的鹹豬手脫了身,沉睡中的人微微蹙眉,翻身睡到另了一側。

起身穿好衣裳,替他将被子掖好,便坐到一旁的幾案邊,一直坐到天色大亮。床上的人倒是老實,只是咂了幾下嘴巴,沒再翻身。

門外傳來敲門聲,婉玉在外邊輕聲詢問:“公子醒了嗎,要婉玉服侍公子穿衣嗎?”

興許是動靜太大,床上的公子哥兒也醒了,半眯着眼睛打量着紀文洛,“文洛,你醒了?”

紀文洛忙擡手止住他,對着門外的婉玉說了聲:“不用了,今日有些不适,晚些再起。”

門外的丫鬟沒再說什麽,悄悄離開了。

過了好一會,紀文洛才重新坐下,看向床上的無賴。

“你怎麽在這裏?”

床上的無賴閉上眼,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說:“文洛,我頭疼,不要這麽兇嘛?”

兇?沒趁着天黑把你扔出府去就算不錯的了,簡直......成何體統......

“你是半路偷跑回來的?”

床上的人可憐兮兮的神情,似是有滿心的委屈。“哪裏敢偷跑回來,我是告病回來修養的。”

看他滿色紅潤,精神極佳,除了兩眼淚汪汪的可憐相,哪裏像是重病在身。

“你......你怎麽了?”

說罷,床上的無賴一把扶住額頭嚷嚷着疼,明擺着是裝給自己看的。

“我這就去給你叫大夫來。”索性就陪着他演戲。

“哎!先別去,先別去啊,你來摸摸我的額頭,燙着呢。”越發裝的可憐。

将信将疑的走過去,伸手撥開他的發,探他的額。指尖才剛觸到溫熱的皮膚,便被一把抓住了手腕,稍一用力,便跌進了他的陷阱,撞了個滿懷。

“你!”怎麽也掙脫不得,叩在腰上的手越發用力,連動都不能動一下。

“你快放開。”書生放低了聲音,帶着點請求。

“文洛,別動,我冷。”卻是貼在耳根說的,輕柔的嗓音帶着蠱惑,叫人不忍再拒絕。

便不再苦苦掙紮。

腰上的手緩緩松開,将書生安放在一側。

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書生的左手卻被身側的無賴緊緊扣着,要融到一起似的。

紫金香爐上輕煙缭繞,半透明的紗簾透出些微光暈來,像是睡在雲朵之上,睜眼就能看到煙霧迷蒙的仙境。

“你怎麽回來了?”

一旁的無賴緊閉着眼睛,滿臉困倦,似是無心回答。“要過年了啊......”

要過年了?所以……是為着一聲新年祝福而來的嗎?

紗簾外,幾朵寒梅就着斑駁的燭火綻開來,暈染上蜜黃的光澤,朝霞般璀璨。

例行早朝時,紀文洛俯首而立,忍不住困倦打了個哈欠。

果不其然,殿外進來個穿着軍服的小厮,跪在朝堂上只說武翼都尉半路被盜匪所傷,已送至将軍府,現下已無大礙。

年輕的皇帝擡手示意知道了,命好好看護,康複前不用再上早朝了。

說這話時,遠在宮外的将軍府裏,衣衫華美的幾個丫鬟正捧着參湯叩開二少爺的房門,簾帳後的人影一擡手,揮退了一衆侍從。

“都下去吧,少爺需要靜養。”一旁的安七從容地又放下一層青紗帳,緩緩關上了雕花的楠木門。

誰也不曾察覺紗帳後的自家少爺比往常瘦小了許多。

紀文洛暗暗傷神,來時那個“重病在身”的人拉着自己的袖子如何也不肯松手,一旁的小武識相的退出門外,悄悄掩上門扉。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厚着臉皮去開的門,那門足有一座泰山之重,連邁出的腳步都是虛浮的......

一路傷神,熬至府上,仍舊想不出對策。

論武功遠遠不及,論臉皮的厚度,那更是遠不及的;更何況已報備了聖上,若是走漏了風聲,傳到聖上耳裏,那便是欺君的重罪......想到這裏,紀文洛忍不住擡手拂去額上一絲冷汗。

踱至院中,便見卧房門口圍着群丫鬟小厮竊竊私語。

卻原來,将軍家的二少爺嚷嚷着悶得慌,要出來練武,被小武一把按回床上,“祖宗啊,千萬不能出去,你可是皇上禦賜的’病人’,重病在身還怎麽練武,您是怕別人不知道您欺瞞聖上嗎?還是您怕別人不知道你私自借宿在吏部侍郎的府邸上嗎?”

一席話說的床上的無賴啞口無言,乖乖躺在床上消停了一會兒。

過了半晌,就又吵嚷起來,“小武,你家公子幾時回?”

“小武,你快去叫你家公子回來。”

“小武,好小武,我不出去,你放心吧。”

“小武,我要喝茶。”

“小武,叫那個什麽婉什麽玉的過來陪本少爺下棋吧。”

“小武......”

婉玉是專門服侍自家公子的,旁人休想打她的主意!一旁的小武俯首而立,無奈的掀起了嘴角。“易少爺,請您自重......”

......

待紀文洛推開房門,便看到自家懂事體貼的貼身丫鬟正坐在棋盤邊上同那個無賴下棋。

無賴滿頭青絲缭亂,仍舊一身杏黃的颌領汗衫,微微敞着領口,連腰帶也還松散的系着,面上卻故作沉思。

再看自家丫鬟,狠狠的低着頭,臉上早就泛起了紅暈。

“你......”書生張口卻結舌。

冥思苦想的那人擡起頭,深邃的眼眸驀地帶上了光彩,

“你回來了!我在下棋呢,婉玉姑娘果然是才貌雙全,棋藝遠在我之上啊。”

“好歹穿件袍子,小心着涼了。”書生好心的提醒道。

一旁的小武倒說出了紀文洛的心裏話:“易辰少爺,君子正衣冠,衣衫不整的坐在人家姑娘對面成何體統?”

紀文洛走到裏間翻出件寶藍的裘袍給他披上。

無賴裹在厚厚的袍子裏,仍舊不安生,擱下棋子意味深長的盯着小武看,直盯得小武也不自在起來。半晌,冷不丁的冒出了一句:“小哥,要是喜歡婉玉姑娘,可要抓緊了,這麽好的姑娘說不好什麽時候就被搶走了。”

話說的輕巧,落進耿直的小武耳裏,霎時漲紅了臉,索性狠狠的一甩袖子,摔門而去;對面的婉玉姑娘垂着頭,手中水紅的帕子都快被掐出血來。

“文洛,難道我說錯了嗎,大丈夫不就該敢愛敢恨嗎?”

紀文洛想說,并非人人都是他口中的大丈夫,卻只是無奈的上前攏了攏桌上有些雜亂的棋子,一旁的婉玉羞紅着臉要告辭。

“文洛,哎呀,文洛,腰帶開了,你快來幫我系上......”

紀文洛一把将手中的棋子摔在棋盤上,攪亂了一盤難舍難分的厮殺,徑自邁出了房門;身後是抿唇偷笑的丫鬟,一擡頭,便能瞧見書生紅透的耳朵,紅豔勝似朱砂。

“小武,天黑前給貴客收拾間最好的客房出來。”

到了晚上,婉玉才剛伺候自家主子睡下,那廂的貴客又嚷嚷起來,說什麽,房間許久沒有住人了,陰氣太重,又說自己體弱,暖不熱一床冰涼地褥子;過了會兒又說沒有貼心的丫鬟伺候安睡......

紀文洛睡在榻上,聽得分明,怎麽跟個孩子似的。

推門去看,丫鬟小厮進進出出,端茶送水忙個不停。見了紀文洛,又一副可憐巴巴地模樣湊了過來,披着紀文洛的裘袍,瑟瑟發抖。

紀文洛趕忙上前替他攏了攏袍子,演戲也這麽賣力,是該好好褒獎一番了。

小武斜斜倚在門邊,雙手抱胸,惡狠狠地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的貴公子。

“文洛,屋子裏陰冷潮濕,褥子都暖不熱......”

“小武,你替易少爺将褥子暖熱吧。”

門口的小武露出一副極委屈地神情,像個受婆婆壓迫的小媳婦兒般望着紀文洛,拒絕的無聲而又懇切。

“他已經是心有所屬的人了,我怕玷污了人家的名節,萬一婉玉姑娘怪罪起來怎麽辦?我一個堂堂七尺男兒怎可奪他人之愛。”

小武咬了咬牙,一頭沖進客房,剛沒進去就又折了回來,咬牙切齒,激憤難平:“為了我家公子,我這點名節算的了什麽。有什麽就沖着我來,放過我家公子。”

紀文洛“嘭!”的一聲關上了門,奴才是越來越不好養了......

門外依稀聽得見吵鬧聲,唱大戲似的直鬧到了深夜。不似往常那般壓抑的寧靜,卻意外的讓人覺得舒心。就這麽聽着聽着竟有了睡意,也不知幾時睡了過去。

夜半,紀文洛又醒了,仍舊是被什麽東西壓在胸口悶醒的。

睜開眼一看,還是那個無賴,不知幾時鑽進自己的被窩裏,現下正攬着自己的肩膀睡得正酣,唇齒間還不時冒出幾聲細微的呢喃,聽不真切。

紀文洛任命地微微嘆口氣,撥開壓在身上的手臂,悄悄下了床。

被褥裏的人咕嚕了一句,翻個身接着睡。

此時正值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困倦的書生摸索着打開了門,獨自睡到了客房裏。

清早,紀文洛是自然醒的。

睜開眼時,身上并沒有覺出那個無賴的鹹豬手。才剛松了一口氣,耳邊卻傳來一陣細細的鼻息聲。

紀文洛一個機靈坐起身,身旁的人也睜開了眼睛看他,漫不經心的打了個招呼:“文洛,你又醒了......”睡眼朦胧,卻是最無辜的神态。

“你......”又是這般張口結舌......

于是日後,每日在天微亮,衆人未醒之時,侍郎府的庭院裏就能看到一個人抱着衣服從卧房跑到客房,抑或從客房跌跌撞撞跑回卧房......

一日清早,天還未亮,綢緞莊上的風流公子哥兒灰頭土臉的叩響了侍郎府的大門。

什麽叫熟客,熟客就是開了門,招呼不打就可以闖進主家私卧的。

心急火燎的公子哥兒一把推開紀文洛房門的時候,紀文洛還未醒,隐約可見厚厚的紗簾後,主家仍舊安睡。

紀文洛聽見聲響,警惕的坐了起來,身側那人仍舊睡得死死的。

門口的公子哥兒不客氣地坐在不遠的幾案上暗自悲憤:“文洛兄,小弟無家可歸了。”

紀文洛蹑手蹑腳起身,從紗簾裏挑開一角鑽了出來。

胡亂披上件衣服,就拉着韓離往外扯,“韓公子,有話去正堂裏說,我叫下人準備早膳。”

清早寒氣正盛。

往日風光無限的風流公子哥兒滿身酒氣的趴在八仙桌上,含情的桃花眼裏落英缤紛,失了光彩。

“文洛兄,小弟要在此叨擾一段時間了。”便在這寒冬的清早說道開了。

哪家的父母不盼着兒孫滿堂,韓老爺也是那心急的。

往常韓大公子在外拈花惹草的風流作風,韓老爺睜只眼閉只眼,只當他年少輕狂,還算有幾分自己當年的風範。

卻有一日,韓老爺應邀去了福春樓。

宴席上年少故交一個個都拖家帶口,小兒孫繞膝嬉鬧,突然就刺痛了韓老爺某個沉睡已久的心結。

甫一回府,就同老夫人商量自家少爺的婚姻大事。什麽張員外家的小千金文靜賢淑,甚是不錯;滿春茶莊的千金會外秀中,甚好;文賢弟家的二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是極好的......正說着,自家嬌慣的大少爺卻一頭叩在了地上:“爹,孩兒已有心上之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默默更文中。今日三更完畢。謝各位大大賞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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