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哪兒來的馬路牙子飙車手!……

“您明天有空就成,實在添麻煩了。”

電話那頭對方語速很快,應該是在趕路,聲音從聽筒傳來,被秋風磨得有些粗糙。

約好的家訪,這位家長一星期內已經“盡量”三次了,景灼始終沒見着他影兒。

“到時電話聯系,您看可以嗎?”

“行。”景灼皺眉應着,對于不上心的家長他沒耐心。拿手機的手離臉邊兒越來越遠,歌手拉麥似的,最後在胳膊打直的瞬間按下挂斷鍵。

自從來了縣六中當班主任,每天都是這種狀态,上班累死累活扶一幫子爛泥,下班跟各式各樣的泥崽子家長打交道。

不比原先在市實驗輕松,甚至更累。

家訪被人放了鴿子,景灼調轉方向往街邊走,準備打車去縣醫院。

一個人生活,時間安排就是這麽靈活随意,下班後不用惦記趕緊回家幹什麽、見什麽人。

昨兒剛剛下過雨,破舊老街像塊飽吸髒水的抹布,沿街房門前有汽車緩緩碾過水坑,帶起一片污濁的油花。

小破縣城環境差,哪哪兒都灰頭土臉。

要不是家裏倔老太太病了非要留在縣醫院,景灼打死不可能遞臨時交換崗申請來這邊上班陪護。

人行道旁路燈昏黃,約好出租,剛要站到路沿石上,身後突然一陣急促的鳴笛,以極快的速度由遠及近。

鳴的是滴滴啾啾那種,電動車笛。

剛要在心裏罵電動車能不能別拽技術貼着馬路牙子騎,景灼還沒來得及回頭和躲閃,小腿側邊突然一陣劇痛。

“咣”一聲巨響,電動車也翻倒在他斜前方。

車輪懸空滾動,警報器滋兒哇亂響,後座都被摔掉了,甩出去得有八米遠,栽進綠化帶。

擦着他刮過去摔了個結結實實的騎手沒扶車,非常麻利地爬了起來,朝他快步走過來。

景灼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看了那人一眼,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

褲子刮破了道大口,一并破了的還有裏面的皮膚。

長長一道口,血汩汩冒出來洇濕褲管,昏暗的路燈下呈現一種紅褐色,瞧着吓人。

雖然從小到大一直是被自家老太太撒出去放養的,經常磕碰得少皮無毛沒人管,但二十五年裏還真沒碰上過這種堪稱血流如注的情況,景灼杵那兒有點些懵。

好在那人俯身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勢,迅速給他指了一條明路:“先去縣醫院,我這邊有急事兒随後到,實在不好意思。”

噢先去縣醫院啊,本來就要去那兒來着,這下方便了……

景灼腦回路清奇了一秒,随後才猛地反應過來,擡頭擰起眉瞪那人。

肇事者個子高他半頭,看身形聽聲音是個年輕的,路燈太暗看不清臉。

那人應該是傷了肩,捂着肩自說自話單手去扶車,長腿往上潇灑一跨眼看要走,言簡意赅道:“側樓挂急診,外科。”

“合着你給我安排得明明白白了?”景灼并不好惹,當高中班主任的火氣都不小。

他強忍疼痛走過去,一把扣住禿了的後座底兒,剛要薅起肇事逃逸者的領子給他再來個人仰車翻,對方卻真有急事兒似的,往旁邊一側輕巧閃開了。

電動車竄出去的瞬間,一個手機被向後擲過來。

景灼下意識接住,再擡頭時電動車已然成了夜幕中一個遙遠的小點,滴滴啾啾響得他額角跟着一跳一跳。

……操。

作為一名人民教師,爆粗口并不是好行為。

所以此刻攥着那人的手機,景灼心裏開始無聲地、驚濤駭浪地,狂|操他大爺的腿兒。

自己小腿的血還沒止住,手機振動起來,是出租車到了,緩緩停靠到他跟前。

“小夥子!”司機師傅在他拖着傷腿上車之前降下車窗,伸頭喊,“沒油了,你要不急的話咱先去趟加油站!”

景灼看着油表閃爍的紅燈,覺得自己最近屬實有些點兒背。

手術室紅燈滅,主刀醫生揉着左肩推開門,告知家屬病人脫離危險後往更衣室走。

“程大夫,今晚上病人多,外科那邊缺人。”一個年輕護士跟過來找他搭話。縣醫院有時候人手不夠,夜晚急診各種科醫生都能頂上幫忙。

主刀的正是程大夫,這位在縣醫院算棵公認院草。

人家穿白大褂像卷衛生紙筒子,他一穿躺病床上的小姑娘都偷瞟。大齡單身男青年,個兒高長得帥,對病人同事都溫和,外形性格沒得挑。

就是嘴有點兒欠,身邊同事天天被他損得體無完膚。

“今天不是他夜班,我去頂。”剛和他從同一手術室出來的一助安韋叫苦連天,皺巴着臉,“缺覺,這兩天熬得心悸,再不休息我該躺手術臺上了。”

終于結束手術,所有人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松,程大夫也恢複了平時的狀态,兩手揣兜不緊不慢地在走廊遛逛,開口時嘴角勾着笑:“韋啊,你那臉耷拉地上走一圈保潔阿姨都不用拖地了,跟病號欠你錢似的,要躺手術臺也是讓人給揍的。”

“嘿?”安韋看向小護士,忿忿然,“你說這玩意兒有同情心嗎。”

小護士懶得理安韋,聽說夜班不是程大夫,今晚值班看帥哥的樂趣全無,撇撇嘴準備走開。

“回去歇着吧。”程大夫拍了拍安韋,“眼袋太驚悚,一會兒路過心髒科室記得繞行。”

“謝謝程哥,無以為報以身相許。”安韋立馬滿血複活,苦瓜臉瞬間收起,一步三蹦進了電梯。

他程哥挺想給他一腳:“麻溜滾走。”

交完班穿過候診廳,程大夫從一排病號傷號前走過。

其中一個傷號拿着倆手機陰着臉,小腿紮着止血帶。

這傷號長得挺好看,人堆裏一眼就能挑出來那種。

“怎麽了?”護士見他往旁邊看,問道。

“沒什麽。”程大夫收回目光,笑笑。

“21號往後的來304診室——”

人群松動,景灼聽見播報,息了屏終止和話痨家長的尬聊。

他剛好是21號,而21號往後那幾個頭疼腦熱小傷小痛的早就等不住離開了。

腿其實沒什麽大事兒,就是剛才看着吓人,傷口不算深,血也很快止住了。

但事兒不可能就這麽算了,肯定得去派出所報案調監控,逮出來那馬路牙子飙車手給他暴揍一頓。

剛才挨號時他一直在回想車牌號和車主相貌,奈何破路燈燈光實在微弱,毫無線索。

押在這兒的手機估計也不是那人的,鎖屏是只P着小腮紅冒着小愛心的布偶貓,手機殼同樣是貓,一看就是小姑娘的手機。

景灼按着眉心往診室走去,最近事兒趕事兒實在倒黴。老太太肝炎非要在小縣醫院治,他調崗跟過來照顧卻被她往回趕、破出租屋半夜樓上裝修對門吵架、班裏幾個小刺兒頭看他年輕,不服管,恨不得掀天……

還有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被路牙子飙車手刮花了腿。

操他大爺個腿兒的!

手搭在門把手上,景灼抽了口氣,調整表情。

點兒再怎麽背,心裏再怎麽不爽,外人面前還是得好整以暇。

斂了自己的低氣壓,他推開診室門。

診室彌漫着比候診廳更濃的消毒水味兒,坐班醫生背對着他,聽見動靜沒回頭。

景灼清了下嗓子,走過去把就診卡放到桌邊:“大夫您好。”

“坐。”醫生還是看着電腦,用一種莫名愉快的語氣道,“後面還有人嗎?”

聲音挺好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有點兒耳熟。

景灼坐到凳子上,瞥了眼愉快醫生的側臉:“沒了。”

這位醫生的白大褂敞着懷,版型松垮卻被寬肩剛好撐起,袖口露着一截裏頭黑色的襯衣,覆在鼠标上的手明明未施力,修長手指卻帶着力量感。

醫生微微往椅背上仰了一下,松開鼠标,轉而從桌上掂了支筆在指間轉了半圈,不疾不徐掀開病歷,往上娴熟地寫了行字兒……或者說畫了個符。

正經裏透着閑散随意。

而這些都只是眼梢帶過,景灼不動聲色地把餘下綿長的一眼滞在他臉上。

雖然人民教師吹流氓哨不太好,但他在心裏吹了非常響亮的一聲。

高鼻深目,眉峰淩人,眼角的弧度卻不鋒利。

是個帥哥,在他審美點上狠狠撞了一下的那種。

在小破縣城的小破醫院裏碰見這種形象的醫生,有種莫名的違和感。

好比在亂石灘看見玉璧,在破爛兒堆發現稀世珍寶,在幹燥無邊的沙漠望見一抔清澈的泉水……

景灼正感慨自己應該教語文而不是地理的時候,對方也突然轉頭看了他一眼。

兩人對視一會兒,景灼心裏已經莫名其妙腦補出一場鄉村教師醫生曠世奇戀,但表面平淡如水。

他甚至疑惑地微微偏了下頭,示意醫生您別盯我看了您讓我感覺到很冒犯。

說好聽點兒叫不露聲色,其實就是把自己捂得太嚴實,套着層不坦蕩的殼子。

對方目光終于下移,變為看着他的手。

“手機。”醫生說。

景灼不明所以地解鎖自己的手機,挺久沒來醫院了,以為現在問診還需要走什麽線上流程。

醫生卻笑了:“另一個。”

這下景灼真摸不着頭腦了,遲疑地拿起馬路牙子飙車手的貓貓手機。

“打開釘釘。”

景灼愣了愣,停了動作,緩緩擡頭看他。

“然後在底下找到‘工作’,點擊考勤再點擊打卡,聽到語音提示……”

給他打了夜班卡,看着“程落打卡成功”的提示,景灼以着強大的心理素質,強忍住沒揍他。

克制地緩緩吐出口氣,景灼把花裏胡哨貓貓手機擱到桌上:“程大夫,你們醫院有投訴電話麽?”

程落笑了,轉了轉手裏的筆,終于肯說人話:“剛才實在對不住,有臺急性胃出血,病人快不行了,時間就是生命。”

“再往我這邊偏偏多好啊,兩條生命就一撞嗚呼了。”景灼斜他一眼。

“投訴電話在這兒。”程落不求他原諒,點了點病歷冊子背面的投訴電話。

剛才确實着急,車從車庫挪出來費時間,沒來得及開,他直接跨上小電動車疾馳而來的,太久沒騎手生。

這麽神奇的事兒景灼還是第一回遇見,此刻不想計較,只覺得心累:“腿。”

挽起褲管,程落檢查了一下傷口:“坐這等會兒。”

回來的時候程落拿着藥和托盤,指指旁邊手術臺:“坐,腿放上去。”

“要縫?”景灼看見麻藥針劑時眉頭皺起來。

“不縫也行,愈合慢,容易感染。”程落打開無影燈轉過來,一手托起他的小腿。

非常本能且尴尬地,景灼縮了一下。

沒被人碰過,更沒被陌生人碰過。

而且這人是不是發燒啊,手這麽熱。

他之後沒有挨號的,診室很安靜,門外走廊有人走過去,腳步聲和交談聲都很輕。

好在程落沒什麽反應,景灼沉默着暗自抓狂的時候,他拆了碘伏棉球按上去,突然問:“怕疼?”

本來就尴尬,這下腦子裏莫名其妙有點兒變色,他急于否認:“縫吧。”

這話一說出去景灼就後悔了,他賊怕疼,小時候接種疫苗都是哭最兇的那個,然後被自家老太太罵着拎回去。

清創、局麻、縫合,過程中景灼一直摳着手術臺沿兒。

程落覺出來他緊張,轉移他注意力:“在城郊那邊上學?”

感受着腸溶線拉扯,景灼随口胡亂應了:“嗯。”

“學什麽專業?”

“……師範。”

程落想了想,城郊那大學城有師範專業?

和尬聊一起結束的是這臺小縫合手術。剪最後一截線的時候,景灼覺得自己整個人要虛脫了,手術臺邊都摳得有點兒變形。

口子長但不深,其實一共就縫了三針,走線平整,幾乎看不出來。

“下周來拆線,不拆的話可以等半個月溶解。”這一晚上可算能歇會兒了,程落處理完醫療垃圾坐下來看了眼手機,護士發來消息說後半夜外科滿崗,讓他速撤回家,他回了個“好”,擡眼又看了看景灼,“你看除了投訴還能怎麽彌補一下。”

景灼當然沒真想投訴,程落也知道他就是随口一說。

不投訴,也沒什麽要求賠償的必要。一部分原因是體諒當醫生的,再者确實只是小傷。

“沒事兒。”景灼從手術臺上下來活動了一下,大度而潇灑地準備離開診室。

其實鄉村教師醫生年度感情大戲再糾葛一下也不是不行,就這麽結束了?

“能沒事兒麽。”程落帶着笑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叫住他。

景灼回過頭,依舊一臉冷漠。

然後他看見程落不緊不慢地拿起貓貓手機,亮出微信二維碼。

這怎麽快進到要聯系方式了。

景灼有點兒警覺地看着他。

“報銷。”程落靠在椅背上,單手撐着臉,轉過去醫藥費,“以後小傷小病也可以拿我當全科醫生。”

“在這片兒上學沒什麽娛樂活動吧?沒傷沒病約我喝酒出去玩也行,不一定能随叫随到,我得再提升一下電動車技。”

話說出來正經,神情語氣間卻透着一股搭讪的輕佻。

一時間的微妙氛圍讓景灼後知後覺地确定了一件事兒。

診室安靜依舊,秋夜微涼的風從窗口吹來,撩起程落白大褂的一角。

景灼閑聊似的試探:“這兒有喝酒的地方?”

程落意會:“沒有,也沒有會喝酒的人。”

景灼終于息了屏垂下手,跟他對視。

“所以想喝就找我。”程落欠兒吧唧的,突然收了朝人放電的表情,故作驚訝地“喲”了一聲,挑起眉,“你不會沒成年吧?”

不管是被逗了被激了還是真被看扁了,景灼犟勁兒一下子上來了。

誰怕似的,又沒為什麽人守身如玉。成年人了,沒人管沒人束,有何不可?

看着那張壞心眼兒蓄着笑的臉,他毫不示弱:“你幾點下班?”

程落頓了頓,擡腕看表:“還半小時。”

景灼點點頭,這人不拖泥帶水,利落幹脆,也不說油膩話不打迂回戰——

主要是長相和風格确實戳到他,看對眼了。

心跳得飛快,話撂了時間也約了,雖然有些緊張慌亂,但面對和陌生人未知的今晚,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快意,好像這些天在縣城的種種不順心和憋悶終于找到發洩口,通體舒暢。

得先去趟住院部找老太太。壓住紛雜混亂的情緒,景灼臨走時帶上門,“半小時後,醫院門口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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