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這是他第一次睡在別人床上……
緊貼床邊僵硬地躺着,稍一活動穩不住重心就要掉到床下。
景灼以這樣的睡姿側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多少有點兒當雜技演員的天賦。
這是他第一次睡在別人床上,也是第一次有人睡在他身邊,別扭。
當然,別扭只占長夜難眠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混亂紛雜的情緒,和對自己前二十五年人生的重新審視。
就在今晚,就在剛剛,他跟一個陌生人上床了。
并且現在正和對方同床共枕。
景灼從沒想過“一夜|情”這樣的事兒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剛才的酣暢淋漓是真的,爽是真的,身旁這個陌生人給他從未有過的、和自娛自樂完全沒法比的神奇體驗是真的。
一輛小破電動車引發的一夜|情。
思緒萬千之後,總結下來就是這樣。
景灼閉上酸澀的眼睛,聽着寂靜深夜裏身旁規律起伏的陌生呼吸。
剛才還在醫院的時候去住院部沒找到老太太,打電話過去,人家嫌被擾了清夢,給自家孫子罵了個狗血噴頭。問檢查結果怎麽樣,老太太不耐煩,翻過來覆過去都是“你別管了”、“還能撐兩年死不了”、“滾回你城裏去”。
老太太從他小時候就跟他沒什麽感情,他甚至沒叫過一聲“奶奶”,老太太也不屑于喊他乳名。祖孫倆明明是彼此唯一的親人,卻一直不對付。老太太不讓他回家,他也不想回家挨罵,助學園宿舍公寓,從上小學他自己在城裏過,老太太自己在縣城住。
這趟回來依然如此,但就算沒有親情,他還有孝心,還知道他們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祖孫,然而老太太毫不領情,更不透露病情,讓他幹着急。
自己那邊也一團糟。學校下通知組織外出學習沒他的份兒,只能留學校給別的班代課;房東打來電話說樓上裝修那戶給他把天花板鑿穿了;暖氣管道裂開,鏽水漫了半間客廳……
憋屈着一肚子火和一點兒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委屈,從住院部出來到了約好的醫院門口,看見警衛室路燈下那人身姿挺拔卻站得随意,景灼可算找到了發洩口。
縣城的确沒有“喝酒的地方”,甚至連一家上檔次的普通酒吧都沒有,去城裏又得折騰着開車再出來,麻煩。
踢了踢程落的電動車後輪,景灼長腿一邁坐上後座:“走。”
後座已經被摔掉了,現在就剩一個底兒,坐上去硌得慌。
“去哪兒。”程落坐到前座,滴了滴景灼聽見就心煩的破電動車喇叭。
“下來。”他扒拉了一下程落,這人脫了白大褂更顯得肩寬背闊,豎他面前太擋風。
程落對自己的車技有數,剛才蹭傷了沒順便捎他去醫院也是怕給人家再來個二次傷害,乖乖跟他交換位置。
挺滑稽一副場面,倆男人同坐一輛小電驢,一路無言,劃破寂夜,帶起初秋幹燥舒爽的風。
七拐八拐找到家館子,宵夜沒怎麽吃,酒喝了不少。
景灼酒量不怎麽樣,半程就醉了,程落讓他悠着點兒他還不肯,到最後快神志不清,好歹才被程落按住了。
沒完全斷片兒,能記得自己非要跟程落回家,一直在玩火的邊緣試探,最後成功引火上身。
陌生的灼|熱溫度和氣息,黑暗中被無限放大的感官,密閉房間裏放肆的動作和聲音。
本來兩人都絕對沒想過這麽快就上床的。
程落一開始只把請他吃飯喝酒當表達歉意的一部分,最後被纏住的時候還顧及着景灼腿上的小傷。
給人蹭傷縫完當晚再睡人家,多少有點兒缺德。
但景灼不肯放過他,硬是拽着纏着,滾一塊兒去了。
一把火裏裏外外燒了個痛快,餘燼散在深夜。
完事兒後兩人各據大床兩邊,沉默着抽煙。
程落倚在床頭,上半身灑着疏淡月光,側臉線條被絲絲縷縷的煙霧模糊。
當時景灼迷迷糊糊地皺着眉頭嘟囔:“煙灰彈地上不嫌麻煩麽,還得掃。”
程落默了幾秒,然後碾滅煙頭,偏頭看着他笑了一聲:“地板是最好的煙灰缸。”
從頭至尾,稀拉幾句交流都是無關緊要,甚至莫名其妙的。
景灼喝多了都保持體面,沒狼狽地逮着一夜|情床伴倒職場家庭亂七八糟的苦水,在床上也沒打怵。
就跟真炮王一樣,過後景灼自己都佩服自己。
現在慢慢清醒了,天也快亮了,才緩過勁兒來。
身旁程落翻了個身,動作很輕,但景灼還是一驚,又差點兒掉到床下。
迷瞪一覺,早上六點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空了。
老師忙,醫生比老師更忙。
夜生活再跌宕離奇,進校門的瞬間還是正直的好人民教師。
“老師好。”
“老師早上好!”
景灼沖踩點進來的學生點點頭。六中這幫學生太淘,能跟老師好好打招呼的現在都被景灼劃進了“乖學生”的範疇。
打招呼不說人話的在上課鈴響後出現在教室門口:“景哥早哇!嚯別這麽看着我,我昨晚上剛看了咒怨……您這臉色是失戀了?”
“打報告了嗎。”景灼沉着聲音,底下鴉雀無聲,有憋笑的。
“報——告——”
景灼手撐在講桌上,身上雖然不疼,其實稍微有點兒說不出的別扭,嗓子也有些沙啞。
他語氣硬冷:“兩個字兒說出來山路十八彎的效果,怎麽着,嗓子裏裝了簧片?”
歪歪扭扭靠着門框的女生剛要回怼景灼,後者伸手一指後黑板旁的表:“幾點了。”
“哎呦不賴我——”女生咧咧着嗓門兒,手揣在校服褲兜裏,水路九連環開了,“我哥今早上沒送我上學——”
“程忻然,”景灼被她咧咧得頭疼,屈起手指敲了敲講臺上的記分冊,“那之前的八次怎麽算?”
“我哥他忙——”叫程忻然的女孩兒遲到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平時串班翹課化妝改校服褲腿樣樣沒落,昨天景灼本來要家訪的就是她家長。
是不是家長的過錯不好妄下結論。程忻然一直給她哥推鍋,從來沒提過爸媽,這點景灼記着,訓她都用不痛不癢的話,怕傷着半大孩子易碎易變形的心。
“回位,再有一回自己去校辦讨休學申請。”
程忻然當然知道這是在吓唬她,嬉皮笑臉進了教室:“謝謝老師——”
全班同學注視着這位塗着熒光口紅畫着死亡細平眉,褲腿收得比冰絲袖套緊的精神小妹,眼神裏滿是羨慕。
一班人都挺怕這個實驗高中調來的人狠話不多班主任,只有她該怎麽橫還怎麽橫。
“默寫都會了是吧?”景灼往下擲一圈眼刀,聽着他們倒抽涼氣,“找四個同學上黑板默寫,老規矩,錯一個整個單元知識點罰五遍。”
下了課回到辦公室,組裏老師幾乎都出去學習了,屋裏幾乎沒人。他坐下來,拿出上次班裏月考成績,給每個學生找偏科點、揪可疑成績。
成績單上紅筆标注了密密麻麻一紙,等待着這些孩子們的是景灼或嚴厲警告或鼓勵提點的談話。
其實他完全不用這麽上心。
交換崗位是臨時的,老太太堅決不要他陪,他在這邊肯定待不了幾天,可能寒假之前就回實驗。
老師之間可能都有跟自身利益挂鈎的各種态度,但他對那套聽不進。
哪有親學生和別人學生的說法?早晚得畢業,早晚得送走,既然陪了他們一程,就得給他們道兒指正了,盡力拉他們一把。
不說多高尚,景灼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挺沒感情挺漠然的人,只是站在講臺當了三年老師,大學考教資那年“塑人生,擔未來”的宣誓詞他一直沒忘。
垂着眸子,面無表情地在程忻然倒數第一的名次上劃了個問號,景灼轉了下紅筆。
手機在旁邊振動一聲,是一個貓頭像發來的消息:起了嗎?
回憶了一秒,沒想起來這位是誰。
緊接着,貓頭又來一條消息:傷口每天一次碘伏消毒
紅筆“啪”掉到桌上。
程……叫什麽來着?噢對程落。
先甭管他升升落落的,現在景灼腦子裏全是昨晚的起起伏伏。
巨大的尴尬和羞|恥感湧來,他放下手機,沒回程落。
想了想,又拿起來回了個“在上班”。
當然不是跟他的一夜|情對象彙報行蹤分享日常。
對方的“起了嗎”問得委婉,景灼自然也回得委婉——意思是起了,沒在你家逗留,好聚好散,昨晚負距離今早天涯海角,不糾纏。
聊天就此終止,再沒下文。
景灼嘆了口氣,無論再怎麽離譜,這炮都打過了,還留着聯系方式怪別扭的。
腿上的小傷口昨晚在床上程落一直小心避着,這兩天勤消毒好好養養,他不打算去拆線了,縣醫院的外科他也不會再去。
一小時後微信依然安靜,他點進布偶貓頭像,毫不猶豫地按了删除。
剛看着對話框消失舒一口氣,手機振動。
“喂您好。”景灼接起備注是“程忻然家長”的來電。
“老師上午好,實在是抱歉……”程忻然家長再次放他鴿子,那邊聽着亂哄哄的,還有交雜的機械音,以至于聽不清這位家長的本音。
“沒關系。”景灼現在對程忻然家長很佛系了,不生氣,甚至內心毫無波瀾,“您再另挑個時間吧,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總有您中意的。”
“萬分抱歉老師,我這兒實在脫不開身,太晚又怕打擾……”
“您有空且願意跟我談談的話,半夜也不是不行。”景灼說。
“改天”、“不好意思”,最後終于敲定在這周六的下午。
景灼挂掉電話後挺納悶兒,程忻然他哥是什麽通告爆滿的男明星嗎?
“崽兒啊。”半夜一點,程落拖着疲憊的身軀輕輕推開爸媽家的門。
客廳燈沒開,一片安靜,爸媽那屋也關着門。
老兩口這些天連軸轉,今兒這個點能在家睡覺就很稀罕了,他們大三甲醫院忙起來太離譜。
“崽兒?”熊孩子靜悄悄必然在作妖,程落知道這個點程忻然沒睡,又縮屋裏自己看鬼片兒呢。
果然,身後突然一陣妖風驟起:“啊!”
“吓死你哥你好換個帥的是不是。”程落無奈地看着突然冒出來的程忻然。這孩子剛學會化妝,特興奮,晚上睡覺都要畫個淡妝。
紅口白牙,不開燈看着賊瘆人。
“沒得換,我哥天下第一帥。”程忻然搖頭晃腦,使勁拍拍她哥的肩,想了想,“不過可以考慮一下我老班。”
“嗯?”程落開了走廊的燈,扭頭指着她,“不許對老師……”
“哎呀我沒——”程忻然用氣流聲喊,“我們老班兇死了,他當我哥我立馬離家出走。”
程落心想離家出走這事兒你又不是沒幹過,嘆了口氣:“你老班電話裏也兇我了,不行你讓……”
“我不。”程忻然打斷他,揚着的語氣跌了下去,垂着頭,“別讓老班找他倆。”
可憐見兒的。程落不逼她,也不再勸:“回屋睡覺,明兒都不上班上學了?”
“過會兒,你都多久沒回家了。”程忻然還是不高興,一不高興就要折騰她哥,家裏就她哥好欺負,“陪我打游戲呗——”
“就一局。”程落嘆了口氣。
小孩兒好哄,程忻然立刻雀躍起來,輕手輕腳去電視櫃拿游戲機,一邊搗鼓着開機一邊問:“昨晚上說好回家的,你哪兒浪去了?”
“我……”程落難得嘴皮子不利索了一下,“昨天晚上撿了只貓。”
一只倒黴蛋醉貓。
毛發油光水滑摸起來非常好,叫聲也很好聽那種。
程落清了清嗓子。
“啊?”程忻然驚訝地扭過頭,盯了他幾秒,然後又看了看他的布偶貓手機殼,一臉鄙夷,“你家程貓不允許吧?真撿來養了?”
“沒。”程落笑了笑,“野貓,已經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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