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二,”程落說,“我……

坐在走廊連椅上,景灼揣着兜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發呆。

男女老少,穿着病號服被人扶着慢慢挪的、拿着病歷就診卡行色匆匆的、坐在輪椅上閉着眼的,還有……

還有滋兒哇亂喊蹬蹬蹬來回跑的小孩兒。

景灼對動物幼崽沒什麽愛心,特別讨厭小孩兒,尤其是那種甩着鼻涕賊能鬧騰的。

從老太太病房出來本來就夠郁悶了,聽見這動靜更煩。

兩個護士追着小孩兒跑了半條走廊,小孩兒越來越起勁,一副要把樓震塌的架勢。

景灼剛要起身幫護士截住小孩兒,卻突然被他扒住膝蓋。

大眼瞪小眼,小孩兒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很歡樂地邊嗷邊使勁拍他。

景灼得慶幸自己是高中老師而不是幼師。

強忍住把他掀飛的沖動,景灼試圖他講道理:“不能在醫院喧嘩……”

小孩兒嗷嗷得更大聲了。

面前突然站過來一個人,小孩兒被一把撈走。

“去廣播臺找他家長。”撈小孩兒的是帥氣衛生紙筒子,他把小孩兒遞給護士,坐到景灼旁邊。

“被黃科長趕出來了?”程落手搭在景灼椅背上,“我們科室一個苦瓜臉有次差點兒被她罵哭了,就因為打針沒找準血管。”

“那個苦瓜臉,”景灼回憶了一下,“是不是也在外科替班過?”

“就是他。”程落樂了,沒想到安韋的臉這麽有辨識度,“我剛調來的時候也被她罵哭過。”

景灼驚訝地轉頭看他。

“讓我苦練抽血,練壞了五根膠皮管子,采血模型都被我紮成巫毒娃娃了。”程落也轉頭看着他,笑了笑,伸出手,“不小心紮到自己,還留了疤。”

修長的食指上有兩個小小的淺色疤痕。

不過這個“不小心紮到自己”實在有點兒弱智,景灼把他的手從自己臉前扒拉開:“真的?”

“假的。”程落站起來,結束滿嘴跑火車,“貓咬的。”

“貓……會咬人?”景灼被他急轉直下的火車帶得思路跑偏,懷疑這句也是編出來的。

程落本來已經往值班室走了,聞言轉過頭:“程忻然因為被咬跟它打過好幾仗了。”

“勺,你是不是對我的貓很感興趣?”去程落家那晚貓安靜窩在水槽裏沒出來,景灼沒見過它,“改天來我家看貓?”

“……就不了。”景灼被他扯東扯西一陣子,心中郁結不知不覺梳開了點兒,“忙你的吧。”

進病房的時候表姑又出來給了他一次陪床證,現在醫院嚴格一人一陪護,驗雙證。

“表姑,你回去歇着吧,這兩天麻煩你了。”景灼跟這個他并不認識的表姑說。

病床上,老太太看不出是睡了還是醒着,皺着眉頭沒說話。

送走親戚,景灼打開行李箱。

醫院陪護床直接躺上去不衛生,抖開住酒店用的床罩,景灼拉上簾子抻巴半天。

“抖抖索索讓不讓人睡了!”黃秀茂吼了他一嗓子,然後咳嗽起來。

景灼給她接了水,把床搖起來:“單位那邊我請假了。”

黃秀茂只抿了一口,現在喝水都困難。她沉默了很長時間:“二四六七你來,一三五有你姑,這邊也有全天護工。”

老太太終于妥協,景灼覺得心裏舒坦了不少:“哪兒不舒服就喊我。”

一周陪床四天,本來以為七天二十四小時都不在話下的,然而景灼實在高估了自己的體力精力。

黃秀茂病情确實不樂觀,吃藥、打針、膀胱沖洗、埋管,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穿刺活檢都做不了。老太太每天一半時間都在喊疼,沒法手術,只能吃藥緩解症狀、打止痛針。

平常多強勢的一個人,癌症面前也是被折騰得不成人形。黃秀茂腹積水嚴重,下肢水腫,上半身已經瘦得只剩了一把骨頭,快速消瘦導致皮膚松垮。

擦身子之類的活她不讓景灼幹,護工和他一起忙前忙後。

晚上睡眠淺,斷斷續續也就能睡三四個小時。

景灼他爸是獨生子,多年前出了車禍後就黃秀茂膝下就剩景灼,除了一個表姑,都沒有可以輪換着陪床的人。

學校那邊又不能完全撒手不管,一星期下來,景灼臉色差得很,整個人累瘦了一圈兒。

更折騰人的是周六大清早房東打來電話,說家裏有親戚來,問景灼能不能免一個月房租,讓他跟親戚們擠擠。

前一晚老太太放射肩疼,給她捶了一晚上,這會兒景灼虛脫得怼都怼不回去,說了句“再說吧”就挂了。

黃秀茂這會兒應該是舒服些了,耳朵挺靈:“沒地方住了?”

“別說話了,躺着吧。”她聲音悶悶的,聽着很虛,景灼迷迷瞪瞪地起床開窗通風。

“倒黴玩意兒。”老太太扯了扯嘴角,“這邊能租着什麽好房子,上我那住。”

景灼被她後半句驚清醒了,腫着眼泡子看她。

這時候程落剛好進來查房,看見景灼頓了頓,又關上門退了出去。

沒一會兒又回來了,拿着兩個冰袋和一瓶眼藥水。

“這眼紅得。”他把冰袋給景灼,又湊近了扒着他眼皮看了看,“有點兒結膜炎。”

又不是眼科醫生!瞎扒什麽!

在老太太面前有點兒心虛,景灼往後退了一步,說了聲“謝了”,把冰袋擱眼皮上。

冰冰涼涼貼着酸澀的眼睛,還挺舒服。

這兩天程落也挺辛苦,平均倆小時跑一趟病房,主治就他一個,安韋二助,還有位女醫生是一助。

對黃秀茂肯定是照顧的,老太太狀态好的時候他也會陪她唠會兒磕,各項指數一直盯着。

“小程,”黃秀茂指揮他,“你找找我床頭的包,裏頭有串鑰匙。”

“不用。”景灼拿下冰袋,“不方便,我那邊離學校近。”

“你現在有幾天上班?”老太太嗆他,“今天就搬,一會兒我讓你表姑過來,你星期二再來,瞅你那虛樣兒,孫子似的。”

“科長,他本來就是你孫子。”程落把鑰匙抛給景灼。

“就你有嘴。”黃秀茂閉上眼,“把他弄出去。”

“回去休息兩天。”程落也不建議他繼續在這熬,老太太還沒怎麽樣呢,先給他拖垮了,“這邊有我,放心就行。”

早起的迷瞪暈乎一直揮之不去,身上沒勁兒,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攥着鑰匙站在病房門口了。

整個人都有些迷離,頭暈,步子發飄,這兩天實在缺乏睡眠。

按老太太交待的找到縣醫二區,景灼都忘了自己下出租車後是怎麽找到樓棟又進電梯的。

老太太家在十五樓,小區環境跟他的破出租屋完全不是一個水平的,進家門後更是被客廳良好的采光晃了眼。

百十來平的三室二廳,屋裏裝潢出奇簡約,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不知道的還以為老太太住樣板房。

不過景灼實在沒體力在家轉一圈參觀,緊繃了一星期的弦兒終于松了,整個人站都站不住,晃晃悠悠去沖了個澡,頭發沒吹就往客卧床上一趴,睡死過去。

說睡死那是真睡死,醒來的時候周圍是黑的,靈魂出竅了一樣。

景灼盯着沒有黴斑的天花板看了一會兒,努力回憶這是哪兒,現在幾點了,自己是怎麽躺到這裏的。

掙紮着爬起來看了眼手機,p.m.8:49。

來的時候好像很困,沒敢疲勞駕駛打的出租,對于上樓進門已經完全沒印象了,洗漱完躺到床上也是憑的肌肉記憶……

道理他都懂,但這是哪兒來着?

腦子有一瞬間的卡殼。

他扶着腦袋,慢慢坐起來就一陣頭暈目眩,鼻塞,身上也沒勁兒,光是坐着用胳膊撐着身子就酸得不行。

叩叩,客廳傳來敲門聲。

滿頭茫然的問號,景灼搖搖晃晃下了床,出了被窩身上一陣惡寒,一步一個激靈摸黑朝門口走去。

門開了,樓道暖黃色的燈光照進來。

高大的身影杵在門口,背着光,看輪廓是個帥哥。

輪廓帥哥愣了一會兒才開口:“你這是……什麽造型?”

噢,是程落。

景灼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形象,突然清醒過來,驚覺自己剛才憑着肌肉記憶洗完澡後套了條短褲就暈床上了。

怪不得一出被子跟進冰窖似的。

面積太大,根本沒有遮的必要,景灼迷迷瞪瞪地伸手在自己身前比劃了兩下,也就放棄了。

但還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

他瞪着無神的眼睛看着程落。

是什麽來着?

程落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然後伸手在他臉前晃了晃:“勺?”

“嗯?”景灼的聲音帶着鼻音,以及剛睡醒時的沙啞黏糊。

程落的聲音也放得很輕,他伸手打開門口的走廊燈,愣了愣:“臉怎麽這麽紅?”

景灼覺得從剛睡醒時一個個疑問就鋪天蓋地地砸過來,他不高興地閉了閉眼,還沒來得及思考,腦門兒被一只大手按住了。

非常涼的手,貼着很舒服,他閉着眼沒動。

“……真暖和。”程落很缺德地感慨。

景灼還是懵懵的:“嗯?”

“勺,我得告訴你兩個壞消息。”程落閃身進來,關上門,“第一,你發燒了。”

景灼點點頭,見他把外套脫下來挂到衣帽架上的時候終于想起來是哪兒不對勁。

程落為什麽在這兒?!

緊接着終于反應過來這是哪。

縣醫二區。

腦子缺的那個小齒輪被組裝回去,終于正常轉悠了。

景灼緩緩睜大眼睛。

“第二,”程落說,“我住黃科長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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