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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如磨來到辰州府河間縣治,徑直去了縣衙。

縣衙的大門果然氣派非凡,不比一路上見到的低矮民房。衙門上朱紅色的漆因未得到及時養護已脫落不少,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越發斑駁。門前伫立着一臺孤零零的鳴冤鼓,鼓面圓心處因長久使用磨損不少。兩旁靜立的兩尊石像,是傳說中能識人善惡的上古神獸,獬豸。

趙如磨上前叩門,無人來應。此刻是巳牌時分,不應該空無一人。縣衙作為地方的常設機關,下有連通鄉紳之責,上有通報州府之任,是中央控制地方不可或缺的樞紐。為使百姓求告有門,我朝太/祖規定,凡州府以下一級衙門,任何時候不得關閉縣衙大門。不過,太/祖早已作古二百多年,世事變幻,連他的皇子皇孫都沒能讀完太/祖實錄,更何況是踐行太/祖教誨?上行下效,各州地方官也早已忘懷了太/祖的便民精神。而且,辰州地處西南夷,自古以來就是皇命無法到達之處,朝廷委派的官員年複一年地與當地鄉紳進行各種利益争奪的拉鋸戰,哪裏有精力顧及其他?上頭不聞不問,底下人自然松怠不堪。

趙如磨見叩門無人來應,料想門子大概午飯過後結伴喝酒去了,但是總會在下牌之前回來點卯。自己在這裏候着,總能碰到人,只是時候早晚的問題。于是站在縣衙門前,一邊沉思,一邊等待。

這是嘉成二年的仲秋,新帝初立,儲位空懸,鎮國長公主權勢熏天之時。朝中大佬已為是否施行新政,如何變革吵翻了天,然而朝堂上的激烈争吵一點也沒有影響到這寧靜的鄉裏。

趙如磨望着緊閉的衙門,思慮不由得飛向了數旬前的那個夜晚。嘉成後,鎮國長公主開府建制,比同皇太子,家人見有利可圖,便為趙如磨在詹事府謀了一個職位。新帝即位,對鎮國長公主寵幸有加,甚至連一品邊疆大臣的任免也受到影響。一旦取得長公主的信任,榮華富貴,豈不是指日可待?只是進府三月,趙如磨只做些平常的文件整理工作,沒有接觸到長公主府的運作核心,所以一直在靜候時機,而機會在那個夜晚從天而降。

三旬前,長公主府上的卿詹事忽然來到議事堂,召集在府所有謀士,說是長公主有重要事情交代,不知哪位勇士願意前往一試,于是機會來了。最後是趙如磨争取到了這項差事,其中過程不必詳說,還得到了長公主的親自召見。長公主召見之後趙如磨才知此事說起來也簡單,就是長公主昔日閨中密友近來傳來死訊,需要得力之人前去探查,再将情況彙報。一應不便之處,可以持長公主手敕,全權處理。此趟差事,辦得好,有滔天的富貴。辦得不好,不,絕不可能辦不妥!

于是,趙如磨準備妥當後,出現在河間。

長公主召見的場面,趙如磨至今印象深刻。那還是入府三個月第一次見到長公主,因為長公主畢竟是女流之輩,像趙如磨這等外男屬于客卿,平素因為男女之防,刻意回避。趙如磨又不得信任,更沒有瞻仰玉顏的機會。那一晚的觐見中,因為長公主沒有見外臣時拉簾子的習慣,趁少有幾次擡頭的機會,趙如磨瞥見了這位傳奇的女人的真容。并沒有想象中驚心動魄的美麗,但在昏黃的燈光下,她銳利得像一把未出鞘的刀劍,逼得人不敢直視。

日頭的照射下,趙如磨陣陣發暈,眼前恍惚出現長公主鎮靜的容顏。趙如磨使勁晃晃頭,試圖将這幻想甩出腦海,才發現:等了一晌,還不見人來,連個過往的行人也沒有。等的有些焦急,不由得四處打量起來。正在眼前的是衙門前的兩頭石像,之前沒仔細看不曉得,這會子仔細琢磨,竟看出些門道來。書上記載:獬豸,上古神獸,似羊,青毛獨角,能辨人區直,古者決訟,令觸不直者。而此座石像,龍頭、馬身、麟腳,形似獅子,毛色灰白,有嘴無肛,竟是招財的貔貅。

衙門前的石像,不是能辯人曲直的獬豸,而是招財轉運的貔貅。兩種神獸,平常人分辨不清,而來縣衙辦事的,不是有冤屈要伸,就是有糾紛要理,多半神色匆匆,不會太過注意門前石像。将縣衙門前石像換掉看起來只有一縣長官才有權限做到。而料定換掉石像不被察覺的一定深谙衆人心思,如此看來,這位曹知縣是個有趣的人。

正好笑間,一群衙役醉醺醺地從東北方向走來,見衙門前有人伫立,有管事的上前喝道:“那書生,此處是縣衙重地,閑雜人等不得喧嘩,速速離去。”

趙如磨轉過身:“小生有事求見縣太爺。”一手拿出名帖,一手從袖中摸出幾吊錢,面上擠出幾分恰到好處的笑容,“煩請大哥通報則個。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供各位哥哥吃酒使。”說着将手上銅錢往打頭的那人手上遞。

門子接了銅錢,擱在手上掂量了下,又與左右幾個上下打量了一番,留下一句“在這裏等着”,揚長去了。

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辰州是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河間曹知縣的風評一向不好,底下用的又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們一向嚣張慣了,若是打點不好,恐怕自己連縣衙的門都進不了,何況圖謀大事?

但凡有個出身,便被世人敬起來,再不屑對倡優皂卒之徒放低姿态。趙如磨早幾年為這個毛病吃過一番苦頭,蹉跎至今。經過這些年的游歷,早已改了那一番酸腐脾性,差事辦成才是正理。再說,只要門貼遞了進去,不愁曹知縣不見,那時節,就只有人求我,沒有我求人的了。

但打點這些人,卻使不得太多金銀。銀錢太多,他們以為你是可宰的肥羊,不狠狠勒索一番不得罷休。另外要注意的一點是不能用銀子,用當地通行的銅錢更為妥當。不然,京裏來的,出手就是銀錠,就太引人注目了。孤身一人來到虎狼之地,妄想與魑魅魍魉争鬥,萬事謹慎方為上策。所以,趙如磨一到河間,先去買了一身合适的行頭,将手頭的銀票兌了銀子,再将銀子兌了銅錢,方才慢慢的往縣衙走來。

不多時,便有人吆喝着前來:“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這起子小人,有什麽地方怠慢了大人,還請大人看在我們老爺的面子上寬恕則個。趙大人快請進。”

衆人面上不免有些忐忑,趙如磨不介意地笑笑,說:“不妨事。”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塵,在那人的引導下往縣衙裏走去。

原來趙如磨遞上的拜帖上署名:“鎮國長公主府主簿廳趙主簿”。鎮國長公主自嘉成年來有如日中天之勢,她的家人在朝中行走,連二品的道臺都要給幾分薄面,更何況是一個七品的縣令?再說,曹知縣身在官場,接到一張有品有級的拜帖,若是避而不見,以後還怎麽在官場中立足?這就是趙如磨如此篤定曹知縣一定會見他的原因了。

二人一邊往內堂走着,一邊閑話。趙如磨問:“閣下是在縣衙任職?不知如何稱呼?”

那人回道:“回大人的話,小人免貴姓邢,餘姚人,現在衙中任刑名師爺,平常幫縣太爺處理些日常事務,不比得趙大人在京中貴人身旁風光。”

趙如磨恍然大悟:“原來是邢師爺,幸會幸會。久仰久仰,嘉興師爺可是斐名海內,我今日才得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兩人不過閑聊些風土民情,沒多時就走進了內堂。

卻說曹知縣在內堂,正和邢師爺幾個心腹商議怎麽處理許府縱火案。一人說:“這事卻好辦,虧得老爺如此煩心。依我說,既然許府已經燃盡,一時又找不到真兇,所有線索指向許衛氏,為何不就事論事,将衛家人下獄?只要進了監牢,不愁沒有口供。一來,縣上出了這麽大個案子,如果不出幾日便有真兇伏法,不愁道臺大人不誇咱們老爺辦案有手段。二來,老衛家上次頂撞老爺,老爺寬宏大量慣了,小人們卻替老爺委屈。此次正好以儆效尤,也教城中百姓知曉,得罪了咱們老爺是什麽後果。只是此事卻要快,遲則生變。”

另有一人駁道:“這樣不妥,我看許府縱火案卻有些蹊跷,雖說線索直指許衛氏,可是她一個弱質女流,平素又不得寵,平日裏連房門都不出,怎麽做到的呢?留在許宅燒焦的屍體也有疑點,現在仵作驗屍結果還沒有出來,先下定結論說是哪個人縱火,為時過早。這些都是此案的疑點,先且不論,就說将衛家人下獄審問口供,也是不妥的。老爺與衛家結怨不是一天兩天,我縣父老沒有不曉得的。此刻爆出了這麽個震動全縣的大案,先不說此案是不是許衛氏所為,有沒有牽扯到她娘家人,單看老爺将衛家人下獄這個決議,那起子不曉事的小民,還以為是老爺公報私仇,這對老爺的官聲就不好了。當然,幾個小民的看法,怎麽能影響到老爺的決定?但是,像老爺這樣為一縣之長官的,碰到這樣的案子,最怕的是有人事後翻案。”

這人壓低聲音,鄭重道:“一旦翻案,上頭的人發現此案尚有疑點,抓的真兇又向來和老爺有過節,再查查當時的民情輿論,卻是大大的不妙了。老爺想想前朝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所以,依小人之見,此案急不得,先将案情查清楚,老爺心裏有個數,再看卷宗要怎麽做。老爺說小人慮的是,還是不是?”

前朝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牽累多位涉案高層官員連翻落馬,究其起因,不過男女私通毒殺親夫的小案。因為當朝西太後有意整治鐵板一塊的湖湘官場,才一翻再翻,但其駭世後果,卻也足以為後世審案官所戒。

幾人正商議着,聽見門子進來報:“老爺,有位書生拿了拜帖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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