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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如磨想着,一時覺得暢快,一時覺得悲涼,與阿鼻地獄無差。聽見衛微無話找話地問:“我聽說你去了仵作的住處,有什麽要問的召來便是,何必親自去?”
“我不去怎麽知道他住什麽樣的宅子,是否符合他的收入。他妻子是一位三十許的婦人,不用像劉氏一樣做針線貼補家用;膝下有一個九歲的孩子?”趙如磨反問道。
仵作住了一間兩進的院子,院前種着榆樹和柳樹,比別的屋子看起來更整潔一些。趙如磨進去的時候,廚房裏正冒着炊煙,一位民婦打扮的婦人一身素淨,舉止得宜,問明來意後将趙如磨請進屋內,院內,一名稚子低頭斜躺着剝蓮蓬。
仵作顯然沒有想到趙如磨會登門拜訪,大吃一驚,寒暄過後,趙如磨直奔主題,問:“當日在公堂之上,我有些問題想不清楚,所以今日特意來請教。”仵作點頭示意。
趙如磨接着問:“當日先生說,許府找不到線索是什麽意思?”
趙如磨回去的時候大概知道了三點:一,仵作收入中等,醉心本行,書房內放着各種頭骨以及動物屍骨。夫人衣着樸素,但舉止有禮,不卑不亢,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二,許府失火後現場幾乎被焚燒殆盡,有些甚至屍骨相連,分不清是一具還是兩具,連死亡人數都不能統計,何況是還原現場。不是所有火災後現場是這樣的,許府災後現場如此,只能說明火勢特別兇猛。至于起火的原因,由什麽助燃的都不清楚。三,曹溪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然而沒有任何可疑之處是否就是可疑之處呢?
趙如磨二人按照路人的指示磕磕拌拌繞了好大一圈在找到了河間的怡紅院。到的時候天尚早,怡紅院尚未營業。是,河間的怡紅院是一家青樓。說是河間的怡紅院,還真是恰當,這家正在小河的船上。船身有兩個人高,張燈結彩的,間或從中傳來幾聲絲竹聲
從環水的木樓梯上去以後,環顧四周,姑娘還未起,只有做工在收拾,然而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糜爛的氣味。趙如磨無聲地笑了起來,之前說親不成,這回邀他來風月場合,明顯的美人計,曹溪這是唱哪一出。
老鸨迎了上來,原來曹溪等人早就在裏面候着了。
曹溪舉了杯子笑道:“大人自來到河間已有好幾日,曹某還沒有好好招待大人。曹某自幹一杯,先行賠罪。”
趙如磨端了茶杯一口喝了下去,只覺得這茶既苦又色,還夾雜着一股怪味,暗道:果然說煙花之地的茶水、吃食不能入口,真是難以下咽。
趙如磨多了個心眼,曹溪再敬酒的時候一律推說身體不适。衆人見他堅持,又素來是個不好說話的,怕逼急了看不着後面的好戲,就沒有再勸。
“大人來河間,還沒見過河間的絕色。”曹溪拍了手,示意上歌舞,又說,“大人是京裏來的,見多識廣,可能看不上這裏的鄉野村姑吧。”
趙如磨只推說沒有,見到一群清一色的舞女上臺,臺上隔了簾子,簾子後傳來絲竹聲。這些女子,年紀很小,在十月的夜裏衣着單薄,努力地做着高難度動作。再看周圍,一群道貌岸然的男人對着臺上的少女露出不明神情,整個氛圍瞬間變了,只有衛微臉色頗不自在,周圍還有老油條不停地打趣。
趙如磨玩味地一笑,突然朗聲說:“實不相瞞,某年輕的時候也曾荒唐過一時,出入這些風月場合也算是平常。端平十二年,我才十幾歲,正是秦淮八豔風頭最勁、豔名遠揚的時候,不知在座的各位有沒有聽聞秦淮八豔的美名?”
秦淮八豔是之前的事了,秦淮河現在雖然還是和以前一樣繁華,八豔卻一代不如一代,再難出一個風華絕代的尤物。以端平初年的八豔最為出衆,現已成為絕響,這些人不是心儀花魁已久的,就是從未目睹過八豔的風姿的,現在看到有見識過的人願意說一說,都十分感興趣,吵着問下文。只有曹溪不知道趙如磨要耍什麽花招,面色不定;衛微想着他去見識過秦淮八豔,什麽時候去的,臉色比較難看。
趙如磨見成功地吸引了衆人的注意,繼續說:“那時候因為碰到了一些變故,又年輕氣盛,想着秦淮八豔的美名,怎麽能不去見識一番?”說完還意味深長地看着衛微一眼。
端平十二年的變故不過就是兩個少年,一個說:“我們說過的話當不得真。”一個怒極反笑:“好,你不要後悔。”衛微一邊聽他說,一邊想:原來那之後他去了秦淮,他去了秦淮。
秦淮八豔之中,有善掌上起舞的,有善鼓琴的,有善彈琵琶的,有善吹笛的,個個都擅長作詩。真去了才知道,所謂的秦淮八豔其實浪得虛名,趙如磨他們去的時候,馬湘蘭已經從良,卞玉京随吳梅村去了蘇州園林賞雪,柳如是受教坊之邀指導琴技,李香君正與侯方域膩歪着不見客,顧橫波得了風寒咳個不停,剩下的寥寥數人,也有嫌趙如磨一行人給的銀錢不夠爽利的,也有看不上來客詩才的,也有瞧不上人物的。趙如磨一行人哪裏受得了這個,想着你瞧不上哥,哥還看不上你呢!鬧得很不愉快,最後還是董小宛出面相陪,安撫了這一群暴躁的年輕人。
那一次會面,可以用四個字形容,索然無味。他們聽說夜游秦淮特別有味,特意定的夜晚。那時候四處張燈結彩,董小宛牽頭,帶了幾個小姑娘在一艘花船上與趙如磨幾個喝酒。那時候趙如磨不忌酒,看着他們幾個嬉鬧。董小宛其實不适合做這行,她是一個很內向的人,待客的時候通常話很少。經常是客人說了很多句,她才答一句。幹這行,人不活絡,紅不了。趙如磨發現她并沒有傳說中傾國傾城的容貌,不過估計有那容貌也不在他眼裏;沒有攝人心魄的魅力,他看到的是一個郁郁寡歡的女人,帶着一副愁容。她唱的南曲,纏綿悱恻,但大家聽不懂;她說的詞句,大家沒聽過;她跳的舞,大家不知好在哪裏。董小宛的容貌雖然出衆,奈何沒什麽趣味,衆人不好直接動手,只好拉着幾個小姑娘取樂,最後散了。
過了幾年,趙如磨聽到消息,董小宛總算是找到了好的歸宿,是當世出了名的才子冒辟疆,只是過程曲折,令人唏噓。董小宛看上冒辟疆以後一意追求,冒才子得知董小宛欠了一大堆債務一意拒絕,董小宛死纏爛打,有一次從通州追到了常州,期間大雨,冒才子不讓董小宛上船,見着一位貌美佳人淋成落湯雞,但凡有些憐香惜玉心思的男人都不忍,但冒才子無動于衷。最後還是錢謙益看不過眼,替董小宛還了債務,冒才子才笑納了。
趙如磨此時在怡紅院,當然是撿了大家想聽的段子一一說了,既滿足了聽衆的獵奇的心,又順利地搶到了話頭。不過說了幾句,拉着衛微以身體不适為由跑了。邊跑邊笑着說:“今日我攪了你的好事,要是留下來,少不得會有好一番招待,不會怪我吧?”
衛微慢了下來,一把甩掉趙如磨抓着他手腕手說:“正和我意!”又問,“你見識了秦淮八豔,滋味如何?”
秦淮八豔是南曲教坊的一道風景,一直被文人交口稱贊。要一起去見識秦淮八豔,是他們之間的約定,除此之外,他們還約好了去登岳陽樓、樂游原,看黑山白水以及所有故土中原的大好河山,這些約定太多,最後都在衛微一句話下作廢,不提也罷。
趙如磨看着離怡紅院遠了,又沒人追上來,也放緩了步伐,看了一眼空着的手說:“太慘烈了,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在我面前摔裂了一把琵琶。”
那晚的會面其實有個小插曲,衆人見董小宛無趣,都去逗弄幾個小姑娘開心,趙如磨眯了眼看着。到後來話說的越來越不堪了,漸漸開始動起手來,幾個小姑娘招架不住,眼裏冒出淚花來。突然,一個小姑娘一把站了起來,面色冷冽,“砰”地一聲将手中的琵琶摔在地上。烏木的琴身瞬間列為兩半。趙如磨覺得自己看到了一顆寧為玉碎的心。
衆人臉上難看起來,董小宛也忙來打圓場。鬧了這麽大個動靜,自然驚動了老鸨,老鸨得了消息趕了來,看到那個小姑娘抿了嘴唇,強自站着,也不開口說話。老鸨一上船,一把一個耳光過去,将小姑娘扇到在地,連着踹了兩腳,對着衆人說:“這麽不識擡舉的東西,都是老身沒有教養好,驚到了客人。”那小姑娘倒在地上,低着頭,一只手捂着臉,單薄的身子在寒風中陣陣顫抖,似乎有一兩滴淚珠滴到地上。
趙如磨看了心中不忍,說:“媽媽不必這樣生氣,這小姑娘身價多少,我給她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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