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衛微說:“既然你明天來,順便也去我的書齋看看吧。”趙如磨不置可否,走了。

衛微回到家中,對衛員外交待了今天的事,順便說了趙如磨明天來拜訪的事,因為心裏記挂今天趙如磨說的話,也沒注意到衛員外的表情,直接回房了。

衛微心裏想:趙如磨執意為那小姑娘贖身,是同病相憐吧?那小姑娘性子剛烈,能硬生生在客人面前摔裂一把琵琶。趙如磨何嘗不是一根直腸子在人世間碰的頭破血流呢?所以,趙如磨勸小姑娘的那番話何嘗不是在勸他自己?“過剛易折”衛微想到此處,一時且悲且憐。又想到趙如磨明日有事要問,是要問什麽?難道是爹爹有什麽事情瞞着我嗎?他們要聊什麽?一時想到明日趙如磨要來書齋,會不會發現什麽?如果他發現書齋的東西,會怎麽樣?思緒萬千,最後終于在悲喜驚懼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衛微獨自在書齋收拾,邀了老殘去接趙如磨來。

趙如磨出門時看了一眼天色,天陰沉沉地像是要下雨。老殘說不是,是要下雪了。趙如磨疑惑地應了一句,是嗎?

兩人走在路上,幾日未見,老殘問了案子的進度,趙如磨問了衛員外身體狀況,得知情況不容樂觀。正經事問完,少不得要說起昨天的閑話。

老殘“嘿嘿”一笑,打趣道:“老弟豔福不淺,前兒有人送了嬌妻上門你不要,今兒就邀你去煙花之地作樂,擺明了拉攏你,你竟然落荒而逃了,這不是讓人笑話嗎?”

趙如磨:“你既知道是有人擺明了消遣我,這樣的豔福我哪裏消受得起。”

老殘又說:“更可笑的是,你一個逃了就是,竟然還拉着衛微一起,難道是怕沒有人墊背?你怎麽知道他不願意留在那處作樂,而是更樂意和你一起去吹冷風?”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趙如磨頗不自在,強辯道:“衛微為人老實巴交,是我硬拉了他來的。我既要走,自然要帶着他一塊兒。不然,留他一人在那被人生吞活剝了去不成?”老殘嘿嘿一笑,似了然于胸,不再說什麽。

一路上頗為偏僻,不見人煙。兩旁樹木稀疏,黃土斑駁。風起,迎面就是黃沙。現在接近冬日還不覺得,一到夏天,這樣光禿禿的的路,想必難耐日頭直曬。左拐右拐,走了很長一段才到。

衛微倚門待,老遠就望見兩人,等人到了跟前,連忙将兩人迎了進去。趙如磨一見這屋子,滿目地熟悉感,心裏“咯铛”一聲響,無意識地感嘆:“這屋子的構造和我們的學堂好像。”無論是臨水的小屋,雕花的木門,碧綠的窗花,還是牆體的顏色都和南山學院他們兩住的宿舍一模一樣。

再扭過頭随意地問老殘:“這屋子是本來如此,還是後來裝飾過,兄可知道?”

老殘心裏奇怪:屋子如何,自然是屋子的主人更清楚。你不問在場的屋子的主人,卻來問我這個第三人,是什麽意思?下意識的想要回道:是後來按照衛少的指示專門裝飾過的。看見衛微懇求的眼神,把要說出口的話咽了下去。

趙如磨見老殘沒回答,自然猜到了答案,也沒強求,徑自進了屋。老殘見衛微松了一口氣,又對自己送上了滿懷感激的目光,見趙如磨心如明鏡似的不再追問,心裏不知道這兩人打的什麽啞謎,也跟着進去。

屋子結構簡單,不過一間卧室,一個間會客廳,一間書房,一間儲物室而已。廳裏陳設簡單,只有一張椅子,一張方桌,幾張矮板凳而已。衛微又引二人四處看了,儲物室是鎖上的;卧室雪洞一般,幾床薄薄的布衾,雪上加霜的是白屋的屋頂破了個洞,冬天漏風進來,下雨天漏雨,真是應了老杜那句詩:“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老殘看了也嘆:“人生如甘露,賢侄何必自苦如此?”

趙如磨卻說了一句:“你父親真是疼你,你要好好孝順他。”卧室如此,無論是被子還是屋頂的破洞,看起來都像是用過很多年的,不像是作假,但是衛家家財萬貫,衛家的獨子何必吃這樣的苦?所謂千金之子,不死于市。衛微有這樣一個不僅在性格還是勢力上都很強勢的父親,對獨子過的貧苦生活怎麽會樂意,但選擇不聞不問,難道不是一種不忍逆其意的疼愛嗎?畢竟以他在河間的聲望,只要動動手指頭,衛微的小小書齋就該塌了。趙如磨那個不靠譜的父親,長子瘋了,次子死了,第三的那個出家了,剩下的這個……相比較而言,衛員外真是一個疼愛兒子的好父親。

書房裏面正對着門是一排書櫃,密密麻麻地擺放着書籍,書櫃前是一張書桌,一把靠椅,桌上擺着筆架,一本翻開的書,一張宣紙,筆架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幾只毛筆。趙如磨靠近了看書櫃上擺放的書,是一些經史子集和游記。看到書名之後奇怪地扭頭望了衛微一眼,衛微不好意思地報之一笑,帶了老殘去別處看。

書櫃裏的書,除了常見的必備的本子,有些是他們倆在南山一起讀過的,有些是衛微知道趙如磨想讀卻一直沒有找到的孤本,更多的是當時趙如磨喜歡但衛微不感興趣的。趙如磨随手抽了一本翻看,是徐弘祖的《徐霞客游記》,端平十五年翻刻的本子,書皮磨損的很厲害,書頁也被翻得泛黃,看得出來主人認認真真讀過,頁眉頁腳還有許多注腳,都是熟悉的字跡。趙如磨不知道衛微收着這些做什麽!趙如磨心中疑惑,走到了書桌跟前,一時好奇,想瞧瞧衛微最近都讀什麽書,順手拿起案上攤開的書冊,是一本王先謙校注的《陶淵明文集》。衛微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愛陶淵明的田園詩。世事是很奇妙的,懷着“少時慕黃老,終老歸山林”的淡泊少年卻是改革最堅定的支持者。

趙如磨順手翻了幾頁,細細地看書上的批注,這時衛微進來說:“兄長在看些什麽?”一眼看到趙如磨手上握着的《陶淵明集》,像是想到什麽似的,臉色大變。

趙如磨看的入迷了,乍聽見衛微的聲音,才意識到自己沒經過他人同意就翻看別人的東西,這種行為十分不妥當。即使這個別人是衛微,他們曾經不分彼此,但到底不是從前。明白過來後被自己吓到,下意識地像扔燙手山芋似的想把書扔回原位,因為太着急,一時不慎,用力過猛,反把書扔到地上。可憐的線裝書在地上打了個滾,才亂糟糟地躺在地上。

衛微站在門口,看到書掉地上,臉色大變,着急地想去撿。趙如磨看到書掉了,十分抱歉地說:“抱歉抱歉”蹲下身趕在衛微之前搶先一步拿起書本,一邊整理,一邊不好意思的說:“真是抱歉,我剛才真是不小心。”衛微看到趙如磨已經開始整理散亂的書冊,停下往前奔的步伐,任命似地低下頭。

趙如磨正整理着,突然有一張紙晃晃悠悠地從書本裏掉了出來,左右搖擺地落在了地上。原來,這張紙條本是夾在文集中當書簽用的,被趙如磨這麽一扔便掉了出來。衛微見果然有東西掉出來,臉色更難看了。趙如磨看到這一幕,心中疑惑,上前将紙條拾起,一邊說:“呀,有什麽掉出來了。”拿在手上下意識地就着光一看,愣住了。

趙如磨偏着頭逆光從窗棂外望着遠處山巒,過了一晌,才扭頭看了站在門口的神情複雜的衛微一眼,心中嘆道:“我沒有辜負這張紙上的情意呢,但是你卻辜負了我!”嘆罷,将手中的紙條擱在案上,也不管因自己的失誤而支離破碎的文集,一邊自言自語:“鐵兄去了何處?”一邊完全無視衛微,自顧自地走出書房尋老殘去了。

衛微的心好像沉到了湖底,也不去收拾殘局,見趙如磨要走,擡腳跟了出去。

日頭越發傾斜,半晌後正照在紙條上,若是有人從旁窺測,恰好能看到紙上纖細字體寫着這樣一句話:

自與君暌違三月,往事宿昔不忘。願來年有日,與君共話西窗。

衛微這裏沒有仆人,什麽都要親歷親為。雖說是來做客,但到底不好太勞煩主人。三個人不過坐在一起喝杯茶閑聊幾句,其中趙如磨神思不屬,衛微看起來精神不振,老殘一個人怎麽唱獨角戲?坐一會兒,索然無味。

趙如磨神情恍惚,滿腦子想着:他是故意放在哪兒讓我看到的嗎?原來,趙如磨在書房裏看到的那張紙條是在南山時寫的。紙條磨損的像腌菜一樣,但是還是能看出來這十幾年間被人無數次撫摸過以及無數次被淚水沾濕過。趙如磨之所以能辨認出來,是因為他自己親眼見過紙張被淚水沄濕的樣子。但是,衛微沒事把這樣一張紙夾在常看的文集裏做書簽,這符合常理嗎?若是,說明他這些年一直不能忘記這張紙條,不小心被我瞧見了,但這能說明什麽?如果不是,那是他知道我今天來,故意将平常不常用的紙條放在顯眼的位置,期望被我無意中翻到,他這樣做的用意何在?

趙如磨還想:這都是什麽事?分開以後,我以為你去尋更好的人生,結果我看到了什麽:布衾、漏雨與白屋。你就這麽着,守着這麽個破地方毫無生趣地過了十多年,虧得我安心的以為你過得很好。我潛心修行,為你的平安喜樂,現在看來都是笑話。

趙如磨紅了眼,擡起頭來看着院子裏的槐樹:當年我屬意你,你是應了的,然後中途變卦。我以為你想要正常的生活。如今,你守着這些廢銅爛鐵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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