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回到住處,果然老遠就望見衛微在廳裏等着。門大敞着,穿堂的風刮過,衛微不時縮縮脖子,看着牆上挂的畫,一邊喝熱茶。有人見到趙如磨回來了,打算大聲吆喝“大人回來了。”被趙如磨悄聲制止。他一個人放慢腳步,走到門外,靜靜地看着衛微。

衛微有這樣的習慣,等人的時候從來不望着來人的方向,反而是臉朝着相反的方向,那時候還鬧了許多笑話。有一次衛微有事情找一位夫子,約在一處等着。偏生那位夫子也是個年少好折騰的,就站在衛微身旁看他什麽時候能看到自己,結果衛微楞是看了一刻鐘的風景,最後兩人大眼瞪小眼,成了南山一大笑談。現在門與牆上的畫正對着,但是他就是瞅着畫,半點也不分一分目光到門這個方向。

趙如磨近乎貪婪地望着廳裏端坐的那人,衛微今天穿了米色長衫,外罩繡花褂子,腰配一塊環形羊脂白玉佩,一根黑木簪束發,嘴角含笑,似溫潤如玉的君子,正擡頭欣賞《富春山居圖》。趙如磨心裏想:這人什麽都好,就是不喜愛自己。

過了一晌,衛微才發現趙如磨正站在門邊,面帶歉意地說:“兄長來多久了?”

趙如磨收了臉上的笑意以及黏在衛微身上的眼神,點點頭,邁過門檻,趕在衛微之前開口:“你去見過劉氏了。”肯定句。

衛微本來是打算說什麽的,見趙如磨提到劉氏,詫異地笑笑:“是,兄長怎麽知道?”似乎是早已習慣了趙如磨的神機妙算。

兩人還沒有說幾句,老殘來了,拉着趙如磨說:“正巧賢侄也在,荀子卿今日過生,邀你去吃酒呢,可不許推辭。衛賢侄也同去。”

趙如磨看了看天色,一時巳牌時分,奇怪地問衛微:“怎麽,你們河間過生是在夜間?”趙如磨自幼長在北方,南山是他去過最南的地方。北方的習俗是做壽時上午請客人來,午間吃頓飯,到了晚間若是富裕人家還搞些活動供客人耍鬧。這都黃昏了再請人吃酒,什麽意思呀?

衛微還沒來得及回答,老殘說:“別管,去了就知道了。”

趙如磨知道老殘來請,不能打了臉面。荀域做壽,又是他有心相交的人物,不能不去。但是,趙如磨攤攤手,尴尬地問衛微:“你事先知道嗎?我這兩手空空,怎麽好上門拜訪?”雖然還有兩箱金條,但是做壽能送金條的嗎?

衛微說:“這樣,我家裏常年收着山參、書畫、壽桃之類的壽禮。不然,我先回去一趟帶些禮品,順便也兄長帶一份,寥做權宜之計。畢竟兄長為我家做了這麽多,還沒有致謝的。兄長看怎麽樣?”

老殘連說:“也可也可,本來也不用如此客氣的。”

衛微直到看着趙如磨點了頭,才趕緊動身。

趙如磨看着衛微匆忙的背影,知道他是個急性子,天又正下着雪,心中擔憂,出聲叮囑道:“路上滑,要小心。”

衛微眼神一亮,歡天喜地地着應了。老殘覺得從來沒有見到過衛微這麽高興,就為了趙如磨的一句話。看這幅光景,老殘心裏想:“好吧,是誰告訴我這兩人昨天大吵了一架,吵到吐血的?”

荀域今年年屆不惑,本來是在家中做生日,邀幾個人朋友熱鬧熱鬧就算了的。哪知出了點幺蛾子,直到晚間才約在一處茶樓做東道。一旁坐的都是平時往來的一些文人,開席的時候想着趙如磨這人可交,便托老殘去邀,若是碰見衛家大少也一并邀了來,畢竟這二人形影不離河間有目共睹。老殘去了趙如磨的住處,若然碰到了衛微,便邀了兩人前來。

等老殘兩人到的時候,衛微早已到了,帶了兩份一模一樣的壽禮,都是河間難得一見的好東西,衆人少不得啧啧稱嘆。落座以後,荀域先致了辭,幾個朋友紛紛說了祝壽詞,一頓飯便算開場了。衆人說些閑話,行個酒令,一時好不熱鬧。人多嘴雜之處,衛微也沒法說劉氏的事,只得擱下,陪衆人嬉鬧。

趙如磨就說起今天縣衙的事,因為縣衙一個人也沒,曹溪從頭至尾都沒出現,肯定是河間出了大事。在座的消息亨通,肯定有知道的。

果然馬上有人接口說:“因為馬頭鎮那一段驿道積雪,今早有一人一馬從那裏經過,也許因為天未亮看不清路,也許是因為積雪太厚路太滑,總之這人跌下馬來,等過路的發現已經斷氣了,看服侍還是官差。曹知縣早上聽到消息立馬趕了去,結果如何還不知道呢!”

趙如磨了然,原來如此。這時候衆人開始行酒令,一個起頭說:“一夜北風緊。”那個喝彩道:“這個頭起的好。”趙如磨也拍手稱贊,“好!”因為他不飲酒,執意以茶代酒,荀域的朋友也都是放浪不羁的人物,便有人不滿說,“行個酒令不喝酒還有什麽玩頭。”趙如磨本不想參與,聽見這聲正好就此推脫,于是不參與他們,與老殘幾個不玩的在一邊閑話。

雖然他們要的是雅座,不過此等地方本就是圖個熱鬧,一個弊端就是太吵鬧了。雖說與老殘幾個閑話,其實說的話也聽不清,于是趙如磨就安心地坐在那裏看着衛微與他們玩耍。

玩鬧的那幾個吵着說:“這酒令不好耍,我們換新的。”于是又換了一個花樣。荀域本來在其間,實在受不了這幾個年輕的聒噪,退了出來,找老殘他們說話。

老殘一見荀域過來,調笑道:“子卿兄,老當益壯,怎麽不和他們年輕人玩耍,反而來找我們幾個老了的。”

趙如磨也笑:“子卿兄原來性子跳脫,喜歡和年輕人紮推。”

荀域一聽笑了,辯解幾句,坐下來和他們一起看那一群孩子耍。

衛微坐在人群中間,一直遙遙地望着趙如磨,神思不屬,哪裏能贏過他們,頻頻出錯,一心想離了此處,也陪趙如磨坐了。身邊那幾個不饒人的哪裏肯放,只說:“我在河間這麽多年,什麽地方沒有去過,什麽機會沒有參與過,從來沒有見過衛少,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了,不陪哥兒幾個喝一杯,怎麽說得過去?兄弟們說,是不是?”衆人看鬧騰起來,都齊聲起哄,于是衛微少不得喝了一大杯。

也許是喝酒壯膽,衛微話也多了,酒令到的時候,衛微一時對不出,說起了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一番話洋洋灑灑,說得衆人啧啧稱嘆,心裏都想,原來衛少十幾年足不出戶,是鑽研學問去了。

衛微最後抛出一個疑問,“《金桐仙人辭漢歌》是唐李長吉的著名詩篇,大夥兒可知這首歌作于哪一年?”衆人有心裏知道的,偏不說。見他一直看着趙如磨,知道他希望趙如磨接話,于是笑着幫他問:“趙兄,衛少說的你可知道?”

趙如磨一直盯着這邊,當然知道原委,見有人高聲問他,衛微又目光炯炯地望着,一時勾起嘴角,推說“不知。”

衛微充滿希冀的眼神頓時暗了下去,他不是不知,李少吉的這首詩是趙如磨的最愛,他們在南山還一起背誦過,李少吉哪一年作的這首還是趙如磨告訴自己的,但是他推說不知,只是不想接自己的話吧?

雖然如此,但是興起的話頭還是要接下去,于是衛微硬着頭皮自己不補充道:“這首作于元和八年。”而李長吉殁于元和十一年。衆人中也有人看出趙如磨故意不接衛微話頭的,不敢打趣。

衛微心情低落,沒有心思再行酒令。衆人見他不在狀态,一意求去,哪裏肯依,硬灌了好幾杯酒才他放過來。

衛微跑來挨着趙如磨坐了,想說些什麽,但是一時酒勁上湧,說不出話來,暈暈地坐在位置上,只是癡癡地望着趙如磨。

被一個醉了酒的人盯着看,趙如磨也不惱,與他對視。坐了一會兒,趙如磨看天色不早,無意再逗留,推說身體不适,要回去了。老殘與荀域連忙點頭應了。

衛微見趙如磨要走,一時急了,帶着哭腔抱了過去,說:“不要走。”

趙如磨拍拍衛微神志不清的臉,将抱着自己腰的手拿開。衛微急了,拽的更緊了,還提高聲音含糊不清地嚷嚷:“不要走。”

趙如磨沉了臉,硬是把環在腰腹的手拿開,起身要走。豈知衛微一時失了準頭,摔倒在地,還死死抓住趙如磨的腿不放。含糊不清地說着幾句,聲音漸漸大了起來,才聽得清反反複複說的六個字“對不起,不要走。” “對不起,不要走。” “對不起,不要走。”說到最後似乎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弄成這個場面一時不好收拾,趙如磨本想說:“他發酒瘋,說胡話了。”借此掩過。哪知衛微哭的太真切,仿佛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午夜夢回悔不當初的悲哀,哭的衆人心裏都凄慘起來。

趙如磨見不用替哭的人遮掩,不顧衛微抱着雙腳的手,提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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