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趙如磨見不用替哭的人遮掩,不顧衛微抱着雙腳的手,提腳走了。
老殘見趙如磨獨自一人走了忙追了上來,試探着問:“老趙,衛微醉了,你怎地把他扔下,一個人走了?”上次在怡紅院解釋說既帶了人來,不能把他一個人扔在那的不是你嗎?
外頭飄飄揚揚下着雪,雪花落在氈帽上,旋即化了。趙如磨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他沒有醉。”因為他一句不該說的話都沒有說,即使他的悔恨與悲傷是真的。他說的所有的話都是想讓我聽到的,那次也是,我在書齋看到的都是他想讓我看到的,包括那張紙條。
這不是他的一貫作風,他想要什麽一向直接開口。曲折求之是我的做法,只能說他學的很快,但這招對我沒用。
老殘回憶起衛微通紅的臉,迷離的眼以及癫狂的行為,不知趙如磨說的真假。若說是假的,可衛微的悲戚是真的,不然如何哭得衆人心裏都凄慘起來?若說是真的,衆人沒看出半分端倪,趙如磨又從何得知?
聽見趙如磨又說:“他也沒有哭。”沒看見他只是幹號,擠不出眼淚來嗎?雖然傷心是真的。
這邊,衛微見趙如磨走了,慢慢站了起來,拍了拍衣服下擺,和荀域告罪,自去找了個房間休息。
趙如磨繼續說:“在河間,除了曹溪那幫人,沒有人敢動衛微。再說,還有子卿兄看着呢!”所有的賓客中,衛微給出的壽禮是最貴重的,百年的山參與上好的冰片麝香,衛家的財力可見一斑。今日是荀域的壽辰,雖然荀域平日裏看起來放浪不羁,其實是很靠譜的。有他在,絕無衛家大少來賀生辰卻發生意外的可能。
老殘正在沉思,對面的人籠罩在明明綽綽的月光下,目光像是看着很遠的地方,輕聲道:“鐵兄來河間多少時日了?也是時候抽身了。”
老殘心裏“嘎登”一聲,問:“案子查得怎麽樣了?”若不是泥潭,何來脫身一說?若是一早就知道的,你怎會粗知會我?既然之前從未提過,可見是最近發現的,是因為案子的緣故?
趙如磨“嗯”了一聲,繼續說:“老曹的反應太奇怪了,其間必有貓膩。”自趙如磨來到河間,曹溪雖說沒有明面上熱情支持查案,至少消極應對是真的。之後的事情就越發詭異了,曹溪先是指使驿站将趙如磨一行人趕了出來,之後又不停示好,輪番送來各色美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些老殘都是看在眼裏的。
然而只有這些,不足以支撐趙如磨的說法,畢竟老殘和衛員外的交情擺在那裏,怎麽能因為案子透露出來,不知詭異在何處的詭異就一走了之?所以老殘聽了這話,只是保持沉默。
趙如磨偏了頭,似乎在思考是否要全盤托出,最終說:“此處不是說話的地。”
老殘了然,回身收拾了個包袱,和荀域說一聲抱歉,有事情先走。出門的時候環顧四周,果然不見衛微的蹤影,周圍找人一問,說是:“醉了,在房間休息。”于是與趙如磨冒雪前行,期間踏雪無痕,一道回住處。
等到了住處,抖落鬥篷上的雪花,吩咐端了驅寒的姜湯來,兩人喝完後,趙如磨才慢慢開口:“鐵兄知道我是因為什麽緣故來到河間的嗎?”
老殘知趣地回答:“為道臺大人監審河間許府縱火案,難道不是?”
“明面是這樣的,來河間前我特意轉到省府找了張道臺拿到公文,為的是能光明正大插手此案。”趙如磨心裏也知道這個說法沒法取信于人,繼續說,“而我找張道臺拿公文是為了方便替長公主尋人。”
老殘見趙如磨沉默下來,知道接下來的事情不宜告知外人,于是了然地接過話頭,道:“老弟,既然牽扯到公事,就不必說下去了,我都了解。”
趙如磨擺擺手,表示知道了:“我說的簡略些。嘉成年開頭,我在長公主府任事,自九月上旬接到這個差事,說是長公主昔日閨中密友日前離奇過世,特讓我來打探消息以及查明真相。不過特意叮囑要嚴加保密,不可洩露。”說到“保密”與“洩露”特意加重語氣。
趙如磨傾了身子,挪向前來,繼續說:“這就是我為何行事困難的緣故了。大凡皇親國戚辦事,都有特定的人馬帶了印鑒,地方官見了,哪敢不配合?我此次行事,一個相幫的也無。我又從未在地方上任過官職。天高皇帝遠的,州縣的地頭蛇哪裏喊得動?于是才想了個法子,找道臺拿了公文,好歹有個身份在。”
趙如磨聽見冰雹砸在屋檐上的聲音,停了一會:“自我來到了河間,多方驗證得知許衛氏果然是長公主要找的人。你也許會疑惑,為什麽長公主找的人要多方驗證。這其中也有個緣故。為的是長公主唯恐多一個人知道,連遣來辦差的我也說的很含糊。所以,為了确定許衛氏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只能多方驗證。在驗證的過程中,我對長公主的遮掩态度産生了一個猜測,并尋了法子,就在前幾日證實了這個猜測。于是我才了解到長公主不欲人知的緣故了。”
“兄長見多識廣,知道是什麽緣故嗎?”趙如磨盯着老殘的眼,問道。
老殘心裏想:你說的這麽含糊,我能猜到就怪了。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我不知道是什麽緣故。”
趙如磨放下心來,說:“不知道有不知道的福分。知人陰私者不詳。總之,這是性命攸關的局。鐵兄不是局中人,為身家性命計,趁早脫身,弟言盡于此了。”
老殘整理了一會兒思路,才明白,原來趙如磨的意思是他探尋到長公主什麽不可告人之事,可能會因此喪命,勸解未身陷此案的自己及早脫身。于是疑惑地問:“既然如此兇險,老弟你為何不走為上策?”既然勸我脫身,你自己留在這做什麽?
趙如磨苦笑道:“我不能。”老殘聽到此話,臉色微妙起來。
趙如磨看到老殘會意的笑容,知道他猜到了,于是點點頭:“鐵兄知道了。”
老殘以沉默默認。既然情勢危急到性命攸關的地步,趙如磨也不能離開的緣故,大概是他能一走了之,身為局中人的衛微又能怎麽辦呢?趙如磨不過是被任命審案的,情勢緊急還可隐姓埋名遠走異鄉。但是衛微作為涉案人的一方,怎麽都不能繞過這個案子的。
趙如磨心底一松,老殘見多識廣,又絲毫不沾染世俗那些偏見。自己與衛微的情誼在他眼裏便如明鏡似的。這樣一段情,在風雨飄搖的今日、不知明日何在的今日,自己如今到底能有個人說一說了。
老殘能夠明白世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與性別無關,實屬難能可貴。趙如磨知道,世人能夠接受斷袖之癖,甚至引為美談。但是碰到不肯娶妻生子,一意雙宿雙飛的,世人就不能理解,想着這人肯定是失心瘋了,玩玩就可以,怎麽能當真?游戲人生成為常态,執着追求反而被嘲笑,世風就是這樣壞掉的。
他從沒和任何人說過他心系何人,因為世人不能理解。世人提起龍陽之癖,總是與淫/亂/濫/交聯系起來,但是他從沒碰過衛微,一個指頭都沒有。又或者他對衛微的心思,只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罷了。
老殘長嘆一聲:“想不到老弟竟然是個情聖。”情勢緊急得要人性命的程度,你都勸我速速離開了,如果沒有衛微在,你自己肯定也不知道跑到哪個角落裏去了吧。但是就因為衛微不能走脫,你竟然也不走,如此的有情有義,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不是情聖,又是什麽?
趙如磨只是苦笑,情聖?真是諷刺。
老殘想到今天衛微哭的凄慘時趙如磨毫不猶豫拔出的腳,以及趙如磨說過之後果然不見的衛微的蹤影,心裏嘆氣:這人分明打算與人同生共死,卻不願意給他一個好臉色。試探着說:“也許是有什麽誤會。”
“是誤會就好了。”趙如磨笑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世間有情人因為誤會分開,最後因為解開誤會而在一起只是茶話本子的套路,為的是劇情精彩好看,博人眼淚。而事實上世間的阻礙太多太多,基本上是不可解的,哪裏就和誤會一樣簡單?而且有情人之間心意相通,哪來的誤會?就比如他和衛微之間的分離只是因為衛微中途變卦。心意改變這種事情,凡人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老殘看到這個笑容,心裏想,不止衛微,眼前這位心裏也受到了創傷,才會笑得如此悲憤,那笑容中似乎含有對世間準則的嘲諷,以及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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