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1)
老殘看到這個笑容,心裏想,不止衛微,眼前這位心裏也受到了創傷,才會笑得如此悲憤,那笑容中似乎含有對世間準則的嘲諷,以及無可奈何。
趙如磨清楚他與衛微之間不是誤會而是無解的死局。
老殘看趙如磨的樣子,知道他打算訴說,于是洗耳恭聽。卻看到趙如磨看着自己一會兒後突然笑了,自嘲地說:“鐵兄,我看着你,就覺得自己的小情緒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說完自嘲地笑了。
等他笑完,聽到他聲音恍惚地繼續說:“我與微微之間沒什麽誤會,最大的矛盾是他愛自己勝過愛我。”因為衛微的名字是連聲,趙如磨發音含糊,若是不仔細聽,聽不出他說的到底是“衛微”還是“微微”。
“這本是人之常情。”趙如磨艱難地一字一頓地說,痛苦地低下了頭,好像對他要求愛人愛他勝過愛自己很不好意思。
老殘拍拍他放在桌子上攥緊的手,心裏知道:自私是對相愛最大的阻礙。
“因為他更愛自己,所以在他應了我之後,一旦他發現前路險阻,他總能找到更好的之後,他就潇灑地拍拍屁股走了,否定了我們之間的所有一切,也不管我怎麽想。”趙如磨臉上露出痛苦與憤恨的神情。
老殘恍然大悟:這世間恐怕沒有人比你更愛他,也沒有人比你更恨他。難能可貴的是:在度過十幾年的憤怨之後,你們重逢,你知道他家裏有難,還是抛下仇怨,義無反顧地地選擇幫忙,就好像你們之前從未分開過一樣。趙如磨人品貴重,可見一斑。
“可憐那個時候的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麽抛棄我,本來是說好了的。正是因為我涼德藐躬,才上幹天咎。他走了以後有段時間我一直以為是我做錯了什麽,大病了一場,吃不下睡不着。還天真的想追過去問個究竟,結果跌落懸崖,摔斷了腿。在床上躺着不能動彈那幾個月,我一度産生尋短見的想法。也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麽過的。之前看書上說相戀的兩人一旦分開,日日以淚洗臉,我總是以為言過其實,後來才知道是情未到深處。說來讓人笑話,家裏為我好不容易醫好了雙腿,除了雨雪天格外疼痛外沒落下什麽病根,我卻差點哭瞎了雙眼。”
“後來,雖然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走,但到底接受了這不是我一人之力能夠改變的事實。傷養好了以後,我想着:日子還是要朝前看。”趙如磨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太痛了,忘記才是最好的辦法。于是我去了秦淮,也見識了別的柔媚入骨的男子,甚至與高門閨秀定了親。最後卻悲哀地發現,我忘不了他的臉。其實究根起來,我們并沒有做過什麽,他甩甩衣袖走了,留我一人在這泥潭中苦苦掙紮,不得脫身。”說着不停地搖頭。
“既然我心裏有人,自然不能娶親禍害別的好人家的女孩,于是取消了婚約。家裏自然容不得我此種行徑,我和父親鬧翻了,跑了出來,一直在外面游蕩。”趙如磨看着老殘,繼續說,“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想明白,他離開,只是發現我們都是男子,前路難走些,他想要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我想,他是知道他走了我會有多難過的。但是他不在意,因為難過的并不是他。他能這樣狠心,不過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上罷了。說來好笑,這樣簡單的事情,我竟想了十多年才想明白。其實也就是破除有人愛過我的幻象。我一直看不清是因為我對他的用情太深。”
“我離開家後,心裏對他曾經對我的情意滿懷感激。想着這世上沒有人愛我,畢竟微微愛過我。那段時間幹什麽都沒勁,了無生意,只是活着罷了。之前我從來不讀佛經,因為害怕讀了以後就會出家。但是整晚失眠以後,我嘗試了很多辦法,學了很多新的東西,也開始學佛。決意修行,于是吃長齋,戒酒布施,為修他在人世間的平安喜樂,祈禱他心願得償,既然他想要正常的生活。但其實我不知道有我這樣默默地愛着他,至死不渝,他到底能不能平安喜樂,因為每一分歡愉都是要用血與淚的代價來換取的。”趙如磨說得這樣認真,老殘知道他的話半點折扣也不打,但是,這樣的情意,畢竟世間罕見不是?
“其實後來想想,衛微他也沒什麽好,資質有限。然而我在與衛微結識的前十五年,從沒有人這樣待過我,我一時會錯了意,也是有的。衛微那時候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哪裏有什麽主見?不過是我說他應了。但之後,後悔就晚了。後來,我讀程子的書,程子說,心上不可附着一物。為的是心上但有什麽時刻不忘,便損了致知的學力。那時候我便知道自己不過俗世中一庸人罷了,到底不能破除這貪嗔癡怨與颠倒夢想。”
老殘了然,問:“既然你們能夠重逢,衛微這些年身邊也沒有旁人,這難道不是天意嗎?”
“的确是天意。如果我沒有來,微微可要怎麽辦呢?當年他對我的心以及我對他的心都是真的,便是讓我親眼瞧見了他有難,怎能不幫?再說其實知道此刻我心裏也見不得他受一點委屈。”趙如磨見老殘滿懷希冀,知道他希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你看他此刻做出舊情難忘的樣子,其實他人怎知真假?人有時候遇到情傷,總是想着換一個人就好了,但其實不是,人與人都是一樣的。再說便是真的,又如何?”現在他對我的心沒有當初的一半真。再看看他在愛我的時候都做了什麽!
老殘又問:“若是此間事了,發現只是虛驚一場,你有什麽打算?”
趙如磨嘴角浮起一個虛弱的微笑:“也許削發為僧,常伴青燈古佛吧。”
二人沉默下來,老殘知道,這樣幽深隐蔽的情感糾葛,趙如磨說的不是全部。最後說了一句,“衛老爺子的身子骨自上次進了監牢之後便一直不太好,你說的我都知道了,但此刻還不是時候。”
第二天一早,趙如磨起了一個大早,收拾了東西,一個人慢慢往縣衙走去。路上一個行人也沒,四處寂靜得很,只有遠處的吆喝着、偶爾的犬吠聲以及腳下沙沙的踏雪聲,走到一半碰到了衛微。
趙如磨遙遠地看到了衛微,不吱聲,也不停頓,繼續往前走?微微看到了趙如磨,也不打招呼,腳下不停,眼珠不錯地盯着趙如磨。直到兩人即将擦肩而過時,衛微才回旋身子,調轉方向,跟着趙如磨往前走去。
趙如磨似乎聽到了身後的動靜,但是沒有回頭。衛微落後趙如磨半步,不緊不慢地跟着,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只是一個勁地盯着趙如磨的側臉。他看得太用力,以至于分不出精神頭注意腳下的路,腳底差點踩空了也不知道,虧得趙如磨突然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衛微盯着趙如磨因為回身伸手而轉過來的臉,驚奇地發現:趙如磨臉上長年不變慘淡的笑臉已經卸下,此刻正對着他的是一張平淡無波嚴肅的臉。也許是因為天寒,也許是因為清晨,也許是因為無人,衛微心裏想:他總算收起了那副人見了慘淡的笑容,因為那樣虛假的笑容挂在臉上配着那一雙悲傷的眼睛,讓人一看生出一股錯愕與憐憫之情。此刻面前這張臉雖然不笑,至少是真實的,仿佛回到了南山,那時候他就是一自己喜愛的古板嚴肅的少年。
趙如磨扶了衛微一把,也不說話,見他站穩了繼續往前走去,只是放慢了腳步,不時回頭看衛微一眼。因為衛微大概在落後半步的位置上,趙如磨每次回頭看脖子都要扭好大的幅度,不禁皺了眉頭。微微見狀趕緊往前邁了一大步,與趙如磨并肩而行。
兩人就這樣時不時看看對方,慢慢的走着,也不說話。四處靜寂無聲,沒有行人,連吆喝與狗吠聲都遠了,入耳的只有腳下沙沙的踏雪聲。周圍白茫茫一片,讓人生出一股天地間只餘兩人的錯愕之感。衛微心裏想:果然如此,原先我就想着,下雪天與你走在路上,是極好的,即使不說話也行。之前沒有機會驗證,今日有幸體驗一番,果然如此。一時又陷入回憶中,不能自拔。
兩人這樣走了一段,眼看着縣衙出現在視野裏。衛微停住了腳步,看着趙如磨步伐穩當,頭也不回,朝着縣衙的方向越走越遠。雪花紛紛揚揚灑落在他的肩上,大風吹打着他的衣袂紛飛。
門子見到趙如磨,打了招呼,見到他身後駐足凝望的人影,多嘴說了一句:“怎麽,天下這樣大的雪,衛少不一塊兒進來躲躲風?”
“你能看到他?”
有那麽一瞬,趙如磨詫異的神情讓門子以為自己見到了鬼。
聊齋小劇場1
趙家郎君來到京郊別院的時候,剛好二十五歲半。
二十五歲半有時候就是人生的一半,而他的确在這時候做了許多重要的事,比如說愛過一個人,被家人反對。和家裏安排的姑娘定了親,又中途變卦。最終被趙家掃地出門,來到別院居住。
他來的時候冷冷清清,沒有人相送。東西也少,只帶了一個包袱,幾本書。他自己心裏清楚,父親對他寄予厚望,因為他是趙家這一輩唯一的男丁了。父親心裏疼他,遣他來別院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勸說?只希望他能回心轉意。沒有家族的栽培,不會有他的今日,他如今愧對家族的栽培。但是為了不負此心,家族與父親的期望只能辜負了。
京郊別院是趙家的一處産業,趙家家大業大,奈何人丁不旺,大房在京師,別的幾房遍布各地。趙家在各處都有許多産業,平常只餘一個老媽子看着。京郊別院就是這樣一處所在,位置偏僻,平常少有人來,只有一個天聾地啞的老頭看着。
趙家郎君到的時候,看到樹木參天,郁郁青青,別院內還有一大片竹林,起風時竹葉刷刷作響,夜裏聽了怪寒碜人的。來時便有人說,這別院太幽靜,竟像一處沒人的所在,他也不在意,只說要的就是幽靜。真見了這麽荒涼的地,還真是有些被驚到了。當然也有人說這院子之所以沒有人住,是因為鬧鬼,他是個百無禁忌的,不過一笑置之,并不相信。
一開始住下還不習慣,當然,并不是生活有什麽不便利。別院雖然偏遠,周圍數裏沒有人家,但有一條官道,每一天都有送來新鮮出爐瓜果與食材,再由老頭烹饪。院子是老式的的結構,看樣子修了有些年頭了,但是還能住人。他有時候覺得比在家中時還自得些,唯一的壞處是找不到說話的人。看家的老頭天聾地啞,除了收拾屋子與做飯,經常見不到人。有時候飯熱騰騰地擺在桌上,做飯的人卻不見了蹤影,甚至讓他生出一種懷疑,莫非這飯是田螺姑娘做出來的?但是他出自大家,大家族中常有這些壞事,他見多了也就不怪了。
一開始一個人怪寂寞的。雖然他之前也是冷淡的性子,不熱衷與人交接,但不意味着他一個在紅塵中打滾的大活人,能夠一下子接受與世隔絕的日子。他一開始很不習慣,特別想找老頭說說話。其實也不是有什麽要緊的事要交待,只是一個人悶得慌。但是老頭老是找不到人,即使有機會碰到了了,對着個天聾地啞的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久而久之,他終于失了這樣的興趣,開始一個人四處溜達。
于是他開始在別院裏亂串,沒事的時候四處溜達,而他沒事的時候又真是太多了。別院是按照幾十年前流行的樣子修建的,假山小湖一個不少,至今仍能看出設計者癡迷蘇州的園林。他四處閑逛,倒是發現許多有趣的地方。比如別院閣樓上有個小藏書室,種類豐富,竟然能見到現在市面上不常見的古本。之前的主人想必也是一位好風雅的名士,別院還藏有上好的文房四寶,趙家郎君特意試了,還能用。
于是不出幾個月,別院內幾乎所有土地都被他踏遍了,除了那一片竹林。竹林十分茂盛,白日裏能看到泛出碧綠的光來,讓人想要一探究竟。但趙家郎君從不去竹林處打轉,古語有言:“竹林多妖邪”,他雖不盡信,到底心懷敬畏,不願去打擾。
于是趙家郎君來到別院幾個月,見無人說話,便按着上午對着不知從哪裏找出來的帖子習字,下午讀書,晚間作文的規矩作息,如此過了幾個月,過的好不惬意。
除了趙家郎君和老頭外,別院裏的确無人。
趙家郎君一向是各事上謹慎的,用的物什放在何處一向記得清楚。所以,當他發現不是前天放的好好的硯臺後天移了位,就是被扔在紙簍裏習字用的宣紙第二天奇跡般地出現在書桌上,而看門大爺老頭一向不涉足書房時,他恍然間明白,莫不是遇見了傳說中的山魈?趙家郎君少時涉獵廣泛,也看過幾本鬼怪志異的書籍,知道些蒲氏青山黑林間故交的傳說,不過他素來是個膽大的,聽時也不放在心上,未承想今日竟然真的遇見了。
趙家郎君混不在意,見這山魈不過是些小打小鬧的惡作劇,無甚惡意。忖度着這山魈如小孩子般胡鬧,不理他,他覺得無趣,自然丢開手。于是将此事放在腦後,如平日般過日子。
趙家郎君猜的不錯,京郊別院的确無人,卻住着一名精怪。 只有一點,這精怪不是山魈,而是一只不知是什麽的,名豔鬼。
豔鬼在別院住了好幾十年,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住進來的。別院位置偏僻,平常少有人來,也少有人住,所以自豔鬼搬進來住以後,別院就成了他一個人的地盤了。但凡別院住進來什麽人,豔鬼不喜歡,便經常弄出些惡作劇,那些膽小心多的不敢再住,再不濟遇見個馬大哈注意不到這些,他就在夜晚現出青面獠牙,吓走了一兩個。久而久之,別院鬧鬼的名聲傳了出來,更沒有人敢住了。至于看門的老頭怎麽不礙豔鬼的眼了?那是豔鬼自恃身份,不與草木一般的人一般見識。所以,在趙家郎君來之前,豔鬼倒是獨占了別院好一陣。
趙家郎君來別院之前,豔鬼自個兒呆的有些寂寞了,又舍不得幾十年沒離的窩,就希望有人來耍弄。趙家郎君生的平常模樣,來的時候穿了一身素色長衫,年紀輕輕,卻帶了一身看透紅塵的蕭索味道。豔鬼一看就很喜歡,細皮嫩肉,很好塞牙縫的樣子。
一開始,豔鬼當然是很珍惜的這個好不容易才出現的玩具,任趙家郎君折騰,就像看猴耍。趙家郎像個傻子似的在別院東看看,西瞧瞧,看似鎮定,實則心懷揣測,豔鬼就在旁邊樂呵呵地看着。後來,趙家郎心漸漸安定下來,每日固定作息。豔鬼每天對着一張平淡無波的臉,無趣得緊。這之後才生出許多事來。
不久趙家郎發現除了書房及卧室的東西莫名其妙的動了之外,這山魈見自己不理不睬,愈加變本加厲地折騰。比如:趙家郎安睡之後有時會發現床莫名在晃,或者聽見明顯的來自上方的呼吸聲,而上方除了空蕩蕩的床梁還有什麽呢?面對直線升級的挑釁,趙家郎深呼吸,默念:君子不與妖怪一般見識。翻個身,緊閉眼簾,睡了。
如此這般,反複多次。
等趙家郎與豔鬼混熟以後,豔鬼就更加肆無忌憚了。比如,趙家郎出浴時,莫名看見空中懸挂的毛巾飄至身前,隔着霧騰騰的浴桶上方冒的熱氣。趙家郎百年不變的冰塊臉終于有了一絲裂縫,他接過懸着的毛巾,沾了水,大把向前方不存在的人影潑去,怒吼道:“還讓不讓人好好洗澡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視,不知道嗎!”
雖然潑來的水半點也不會濺到身上,豔鬼還是靈巧地閃個身避開,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非男非女,煞是好聽。
雖然好不容易勝了一次,豔鬼得意了好久,但他是只自視甚高的,此等把戲,可一而不可再。他獨自在人間游蕩數十年,閱人無數。這段時間的相處倒令他對趙家郎越發地感興趣了。這位郎君小小年紀,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同時帶了厚厚的不知多少層的面具,他很好奇如果把這些面具強行撕下,這位郎君會是什麽模樣。
人類是這樣一種生靈,他們将強烈的愛憎隐藏在心裏,只以僞善的面孔對待他人或者別的生靈。殊不知越強烈的隐藏,會遭受到最強烈的反彈,在毫無意識的夢中。豔鬼來到床鋪邊,伸手撫摸進入夢鄉的人的年輕的臉龐,緊皺的眉頭,心裏想:凡人無法看破颠倒夢想,更何況是滿腹心事的你。看你連睡時都不得安穩,會夢見什麽?
豔鬼不是尋常的精怪,身負十八般技藝,包括入夢。月光灑在窗棱,灑在毫無知覺的不眠者的臉上,可是誰又知道這一晚發生了什麽?
轉眼數月,從蕭瑟的秋天來到別院,與山魈打打鬧鬧,轉眼已是陽春三月。自上次浴桶毛巾事件後,山魈有幾日沒有出來折騰。趙家郎心裏想:莫非真是只知書達禮的精怪?幾天沒折騰還真是難得。又見天氣晴好,有意出門踏青。雖說是被趙家掃地出門,到底不是囚禁。前幾個月沒有出門是因為趙家郎生性憊懶。既然天氣好,他又有這樣的意願,于是收拾了個包袱,擇日不如撞日,出門了。
聊齋小劇場2
既然天氣好,他又有這樣的意願,于是收拾了個包袱,擇日不如撞日,出門了。
春日裏踏青這事,須得攜一壺美酒,與二三故友作伴,一路上吟詩作對,走累了随意找一處地方歇了,照流觞曲水的法子飲酒,若有奇遇,一同入山訪美才有趣。趙家郎君是極靜的性子,又不好杯中之物,于是自己一個人帶了一壺水,幾塊幹糧,往別院前小山走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累了歇一會,渴了喝口水。入耳的是鳥語莺啼,眼見的是青山綠林,好不惬意。趙家郎沿着小溪逆流而上,一路上遇見幾個砍柴的樵夫,捕魚的漁女,停了下來颔首致意,交談了幾句。走到晌午的時候聽見山頂寺廟鐘聲,自己還在半山腰上,揣度着今日肯定不能往返,便打定主意往回走,興盡而返,也不覺得遺憾。
走在下山的路上,一個剃了光頭的小和尚肩上挑着兩個空水桶飛一般地沿着石階往山頂方向跑。趙家郎君看見,笑着打趣道:“小師傅,可得快些,不然趕不上午飯了,小心腳下!”
那小和尚頭也不回,輕快地“哎”了一聲,沒幾個鹞躍,就消失在視野中。
趙家郎君沿着石階往下走,只見一個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沿着石階往上走,見了趙家郎君,頓住腳步,仔細端詳起來。
趙家郎君也停下腳步,任他打量,笑着問:“怎麽,道長也是上山化頓齋飯的?”
卻見那道人板了面孔,認真地說:“施主,你滿面妖氣,最近可有遇上什麽怪事?”
趙家郎君斂了笑容,冷冷道:“怎麽是妖氣,不是鬼氣?”
那道人卻不管趙家郎君說了什麽,徑自說:“施主你印堂發黑,不日将有血光之災。”
趙家郎挑了眉,順着問:“哦?有什麽法子可以化解?”
道士說:“貧道就可化解。只要來道觀讓貧道為施主作法三天,即可化解。”
趙家郎袖了手,吐了四個字:“茅山道士。”
道人疑惑道:“施主怎麽知道貧道的師承?貧道正是茅山門下第七代傳人。”
趙家郎卻不想再聽了,只是點頭:“勞道長費心了。”徑自往下走。
道人見趙家郎快走遠了,才反應過來,敢情這位施主壓根不信,于是大聲喊:“施主,貧道就在離此處不遠的白雲觀裏打醮,施主有事可以來找……”離得遠,也不知道趙家郎聽到還是沒聽到,應還是沒應,不多時,便不見了人影。
趙家郎好好地去踏青,卻沾了一身晦氣回來,心裏好生不快。回到別院趕緊沖了個澡,洗了洗塵土,晚間翻了幾章《易》才作罷。
一連幾日天氣晴好又沒有沒眼見的精怪打擾,趙家郎看着明媚的暖陽,有意将書閣的書籍搬出來曬。
等到亭子上擺滿了攤開來曬的書冊後,趙家郎也累得夠嗆,倚在雕花的柱子旁歇了會。看着滿目的書籍,一時興起,索性随手挑了一本,一看是《徐霞客游記》,找了一處樹蔭,盤腿坐下,就着稀疏跳躍的日光翻着看。
看了一會子,午間的日頭熏得他頭腦發昏,于是随手将手上的書扔在一旁,走到草地空曠處找了一處綠草茵盛、平整潔淨的地,慢慢地躺下來,用手遮住了半邊的陽光,就這樣以天為被,以地為席,睡着了。
半睡半醒間,趙家郎君恍惚感覺有人在晃他,邊晃邊喚他的小字,“如磨,醒醒。如磨醒醒!”聲音好生熟悉。
趙家郎君慢慢地睜開眼,跪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在刺眼的陽光的照射下,正襯出這人雪白的臉,靛青的頭,用一根黑檀木簪束發,一雙似笑非笑含情目,身着白色長衫,一根大紅的穗子在草叢中若隐若現,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模樣。
趙家郎君坐了起來,不敢置信地呢喃一句:“微微?”又伸手向眼前兒郎的臉上碰了一碰,旋即縮了回來,是實體。
趙家郎君愣愣地看了一會子,一時覺得陽光太刺眼,刺得眼前的人影模糊不清了。又似乎是下雨了,一摸臉上全是水。
那人見他眼裏氤氲冒出霧氣,化作一顆顆晶瑩的水珠從眼角滑落,一時想伸手接過,又怕驚了他。心裏詫異地想:“他竟哭了?他竟哭了!”
此刻柔和的日光灑在林間,灑在兩人的身上,帶出昏黃的陰影。不遠處傳來陣陣鳥語蟬鳴,微風吹來樹葉“唰唰”作響,四處靜谧。這樣一個春日的午後,美好得像夢境。
趙家郎君不知想到什麽,收了臉上悲傷神情,閉了閉化作流淚泉的雙眼,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水漬,擡頭望了一眼尚在的日頭,慢條斯理地對眼前人說:“能在日光下行走,看來不是鬼。書上說,山魈常在入山時節夜裏叩門求些瓜果,沒有像你這樣盤踞在院子裏的,看來也不是山魈。說,你到底是什麽東西!”聲音平穩,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嚴厲得吓人,面上也褪去了喜色,換上冰冷神情。
那人聽到趙家郎這樣說,臉上的笑意維持不下去,頓時僵掉,面色不愉且疑惑地問:“你怎麽看出來的?”
趙家郎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笑容,也不說話,徑自回身收拾書籍去了。
那人見到趙郎的笑容,頓時明白過來,他不知道,他是在詐我!自己竟然被一個才活了二十幾年的年輕後生耍了!
這位平白出現的少年郎君,正是京郊別院的豔鬼所化。豔鬼求勝心切,那一日一時興起,入了趙家郎君的夢中,碰巧撞見了一樁往事。他便知道有個法子,定能制住此人!
他知道自己穩操勝券,為了萬無一失,還特意出了一趟門,尋了那人,将音容笑貌,行止形态學了十成十,學得惟妙惟肖。因為不放心,還趁機現了個身,連那人的父親都辨不出來,這才放下心來。又特意尋了趙家郎午睡将醒未醒迷糊的時候,有意吓他一吓。
結果他看見趙家郎哭了。
再之後他被詐出了真僞。
豔鬼氣急敗壞地上前追問:“我哪裏露出了破綻?”
趙家郎君自顧收拾書冊,并不搭理,被他鬧不過,才答一句:“你沒有破綻。只是我不會認錯人。”連他笑起來嘴角向右撅的小細節你也學得十成十的像,別的地方更沒有破綻。只是我不會認錯。
慢慢地收拾好書冊,他見那人愣愣地似在思索什麽,扔下一句話:“聽說畫皮鬼取人皮為面具,個個美豔無邊;山間的九尾狐有蠱惑衆生之貌。無論你是什麽,做什麽頂着別人的皮囊?讓我看一下你的本尊吧!”
豔鬼見他自識破自己以後連個正眼也不願意瞧一瞧這副皮囊,連說話時也低垂眼簾,知道他心裏厭惡得緊,不過嗤笑一聲,化作一縷青煙,不見了。
到了晚間,趙家郎君用過晚飯,正在屋子裏習字,只聽見“吱呀”一聲,屋門從外推開,走進來一位容色傾城的美男子。
這男子頭戴一束玄青色抹額,銀白色的頭發,面若桃花,劍眉星目,鼻若懸膽,唇紅齒白,兼着周身一股閑雲野鶴般的氣質。
趙家郎見了有一瞬間的失神,移不開眼睛,心裏嘆道:“好俊朗的相貌,不愧是人間絕色。”回過神來讓進裏間坐了。拉了就着燈光細細端詳,說:“果然好模樣,可不比日間幻化的那副好多了?”
又殷勤地沏了茶,自顧自地笑道:“請喝茶,我卻不知你吃些什麽?”
豔鬼卻開口道:“你們人個個都是這樣虛僞嗎?面上一套,心裏一套。我卻不是為的模樣好看才換的,不過是為了你不願意見到那張臉。”
趙家郎君的笑容僵在臉上,卻問:“不知如何稱呼?”
豔鬼心裏想:這人卻也通透,只問名姓,不問來歷。也知道但凡知曉了來歷,便聊不成了。于是回答說:“我在家中行四,叫我四郎即可。”
趙家郎面色古怪地冒了一句:“這麽巧?我也在家中行四。”
豔鬼不得已,只得說:“我名,豔鬼。”
趙家郎聽了微笑着打了個招呼:“你好,四郎。”
豔鬼覺得有趣,這人雖然不滿任何欺瞞,到底覺得名諱不好聽,聽取了前一個說法,不管真假。于是問:“你怎麽認得出來?要知道我幻化作他的樣子在他父親面前,連他父親尚且分辨不出。你是怎麽認出來的?”
趙家郎只斂了眼簾喝茶,默不作聲。
豔鬼又說:“你要成為這樣的人嗎?與你說話,你無論贊同或不贊同,都不說出來。若只是一兩個人或者一兩句話,尚且會以為你不待見那人或者問的問題犯了你的忌諱,不便回答。可是你對所有人、所有問話都是這麽一個态度。可見你根本就不願意與人交流。可是,你的心裏話,不願說與人知,難道連鬼怪也不能說嗎?”
趙家郎知道對方巧言令色,迷人心竅。但這樣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倒是傾訴心聲的好時候。于是他嘆了一口氣,說:“你不明白為什麽是因為你沒有愛過一個人。所以我絕不會認錯。”
豔鬼想了一會兒,貌似天真地說:“你真傻!為什麽要說出來,為什麽不将錯就錯,我就幻化作他的樣子,陪着你,豈不好?你明知道你不可能得到他了。”
趙家郎卻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豔鬼本不想合盤托出,卻說:“你既說與我知,我也說與你知。我在人世幾十年,習得周身的本事。其中一樣卻是入夢,能看見人心中所想,夢中所見。”
趙家郎表示自己知道了,嘆了一口氣:“畢竟人妖殊途。”
豔鬼卻笑了:“你分明不是這樣的人。”然後絮絮叨叨,“這世上多有些膽怯懦弱又貪婪的小人,先有了豔遇不肯放手,山盟海誓地說無論你是什麽,我永不後悔之類的,玩膩了以後卻說什麽人妖殊途的人話。說來也奇怪,你卻不是這樣的人,心中沒有這樣的偏見。你沒有說實話。”
趙家郎點點頭,似乎是在贊同他說得對,又似乎是在感慨,此番話可引為知己,說:“你不知道,有時候人不說實話,不是因為僞善,而是怕傷了別人的心。”
豔鬼滿不在乎:“有什麽話你但說無妨。須知我的心不比常人,也不是血肉做的。”
趙家郎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的心上人尚在,我不需要替代品。”
聊齋小劇場3
趙家郎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的心上人尚在,我不需要替代品。”
豔鬼露出一個詭異無比的笑容,隔着桌子惡狠狠地說:“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此刻捏在我手裏?”
趙家郎連眼也不眨,淡然說:“知道。你既有入夢的本事,自然也有殺人的本事。”心裏想,這就是那道士說的血光之災了?
豔鬼又問:“那你為什麽不害怕?你以為我不會殺了你嗎?”
趙家郎卻哈哈大笑起來:“君子信命。你若是要殺我,說明我命喪于此,我又能怎麽辦?我若是命不當喪于此,你又能拿我怎麽辦?聖人說,天之未喪斯文,匡人其予何?我難道這麽一點勇氣也沒有嗎?更何況,人只有在恐懼中才會誤以為搖尾乞憐可以免禍。”
豔鬼暴走,欲拳腳相加,又知人都身嬌肉嫩,脆弱的很,經不住幾下。真拔了刀子架在他脖子上就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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