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獨一份兒的“大佬”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 和物質的短暫情人。”(——海子)翟欲曉這樣安慰着自己,毅然撕開粘稠的目光,把那件吊牌價格七百四且不打折的毛衣交回給店員。

“春天太短了, 将就下就過去了。”翟欲曉跟王戎說,“你們五一不加班吧?不加班就去霧市啊!林普給我畫了霧市出街的最優路線圖, 網羅霧市所有網紅小吃,我最近都無心工作了,一門心思盯着霧市的酒店和機票。”

霧市因其丘陵和低山為主的地貌, 矗立着大片順勢而建的魔幻樓群,十分吸引長江以北平原地區的游客。且霧市也是網紅小吃最多的城市, 平平無奇的土豆、雞爪、冰淇淋等,霧市都能做出獨步武林的色香味。

翟欲曉和王戎原本的計劃是盡可能避開節假日使用年假去霧市,但王戎開年以後瘋狂加班, 根本請不到年假,她倆就這樣一天拖一天地拖到了四月份。翟欲曉心裏貓抓似的再等不下去了。

王戎一顆騷動的心也是恨不得跳出胸腔,她扯着展示架上的一件春款連衣裙回頭望着翟欲曉, 非常肯定地說:“領導說後邊沒什麽事兒了,那就五一了, 酒店和機票我來定,我是東航和南航的VIP。”

翟欲曉默默給她豎起個大拇指。

翟欲曉大學畢業以後應聘到一家合資企業, 做着以翻譯為主的瑣碎活兒, 溝通美國的工程團隊和大都周邊地區的工廠。王戎是在一家規模不大的進出口公司做出納……同時兼半個行政, 兼半個人事。不過她老板做人, 也給了她行政和人事的工資補助。

王戎将包交給翟欲曉拎着,去裏面的試衣間試穿連衣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兒,隔着一道門跟翟欲曉商量:“能不能讓你們林普給我個to簽, 王大頭最近天天纏我。”

“王大頭”身份證上的名字是王術,是王戎的妹妹,比王戎小剛好一輪。

“哪用得着麻煩林普,我給她to了就成。”翟欲曉不當回事兒地道。

王戎收腹穿衣,非常理智地提醒她:“沒必要冒這個險,王大頭瘋起來跟狗似的,再咬咱倆一臉血。”

翟欲曉贊同王戎對她妹妹的評價,她斜靠在牆上,低頭喝了口微燙的奶茶,想了想,說:“我下回去Q大的時候吧,五一霧市回來以後的,林普忙得都沒時間睡覺,具體得看他的時間。”

林普本科上的是G理工的英才實驗班,畢業以後經由G理工的保送和Q大的層層選拔,獲得Q大的直博資格,目前正在Q大攻讀博士學位。Q大老校區在晉市的大學城,新校區坐落在大都新區,是國內唯一一所世界排行前二十的高等學府。

“直博”這個高逼格的詞,直到前年林普這邊收到Q大的通知書,八千胡同的人都是沒有概念的。但是在他初高中班主任年複一年孜孜不倦“你們直博的林普師兄以前上課時……”的宣傳下,一高的師弟師妹們都知道這是位獨一份兒的“大佬”。

“好看不?”王戎出來照鏡子。

翟欲曉一言難盡地看着鏡子裏的“土豆”。王戎一米六三,一百二十斤,本來就微胖,這件連衣裙有的放矢地将她前丨胸、胯部和屁丨股的缺點放到最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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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別家看看吧。”翟欲曉說。

八千胡同跟五年前的八千胡同沒有任何不同,跟十年前的也沒有任何不同,只不過是住在裏面的人來來去去而已。前一段時間聽說市政籌劃着要刷牆,統一刷成紅牆黑瓦,以迎接即将到來的XX國際峰會,但到目前為止各個地區都還沒有任何動靜。

翟欲曉拎着兩袋“戰利品”上樓,在二樓與摔門而出的花卷爸爸花長立差點撞上。翟欲曉緊急叫了聲“大伯”,右胳膊避讓一揚, “啪”地磕在牆上。

“曉曉??哎,對不住,大伯沒看到你。”花長立抱歉地道,“胳膊有沒有事兒?”

“沒事兒,大伯,”翟欲曉笑得仿佛要開花,“七點了,我聞着你家飯都熟了,這氣沖沖的上哪兒去呢?”

花長立眼見翟欲曉确實沒事兒,十分敷衍地回了句“嗯,有點事兒”,保持着剛剛摔門而出的情緒咚咚咚下樓。

翟欲曉回身就給他攝了個背影照,然後一邊掏家裏的鑰匙,一邊将照片傳給花卷,并配文:一個盛怒的父親。翟欲曉進門,剛叫了柴彤一聲“媽”,花卷給她傳回一張姚思穎啃西瓜的背影照,配文:一個沒心沒肺的母親。

“花卷回來了?什麽時候?”翟欲曉擰開門擡頭問正迎出來的柴彤。

花卷是在西北邊疆城市上的大學——一所公安類的警察學校。他目前在市公安局負責刑偵方面的工作,不過是晉市的市公安局,并非大都。花卷自打入職就籌劃着要調回大都,但至今都沒有能調回來的跡象。

柴彤充耳不聞,面色複雜地翻檢着翟欲曉的購物袋,不得不說,翟欲曉挑衣服的眼光真是不行,總是市面上最簡單的款式,根本談不上剪裁什麽的,而且不鮮亮,永遠是黑白灰,跟她衣櫃裏去年的舊衣服、前年的舊衣服乃至于大學時期的舊衣服到底有什麽區別?

“媽?”翟欲曉沒得到回答以為柴彤沒有聽到。

“嗯,回來了,你飯後再去找他,剛我聽着樓下兩口子動靜挺大的,你讓人緩緩。”柴彤這樣說着,丢下購物袋,眼不見為淨, “……苦孩子一回來就得給他們斷官司。行了,聽到你爸上樓的聲音了,洗手準備吃飯吧。”

柴彤這樣說着,打開了門鎖,轉頭進廚房了。

翟欲曉忍不住側耳細聽,但樓梯間裏只有微風吹動塑料紙的聲音,哪有上樓的聲音?她一個二十多歲的,聽力居然會不如柴彤嗎?但一分鐘後,翟輕舟果然推門進來了,帶着路上給柴彤捎的醬香鴨脖。

柴彤上午去了趟西城柴家,所以飯桌上的話題就繞不開柴家。

兩位老人的身體依舊十分硬朗,但所謂“老小孩兒”“老小孩兒”,兩人常常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鬧矛盾。最近是因為一壇子醬黃瓜。毛惠君說味兒不對似乎壞了要扔,柴海洋堅持本來就是這個味兒,恨不得将壇子抱到床底下看着。

柴續雖然沒能得到翟輕舟的“內部”消息在房地産上賺到錢,但他的五金生意做得是真的不錯,眼下正籌劃着招兵買馬擴大店面。梁燕清也因此再度支棱起來了,各種給柴彤曬金飾。

柴麟麟的成績穩步徘徊在班級的中游水平,他最新的志向是打電競,專業級別的,簽約費能抵十個五金店,動不動就封“神”的那種。不過他的志向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正眼相待。

……

以及柴簌簌二十八了,上個月擠掉一位海歸,當上她所在部門的老大,但至今仍然沒有要結婚的意思。

“你舅媽也不知道聽誰說的最佳生育期是24-29歲,非說簌簌再耽擱下去就過季了,在家只要不痛快就跟你舅鬧。”柴彤夾出菜葉子裏的花椒撇進桌下的垃圾桶裏,不緊不慢地繼續道,“不過你舅也是活該。當初斜着眼一句‘沒車沒房軟飯硬吃’,直接把人家小情侶給攪和黃了。簌簌原來一直是有些怕他的,跟老鼠見了貓似的,現在怕不怕的就不知道了,因為簌簌根本就不往他跟前去。”

柴續的原話是十分不屑一顧的“嘁,沒房沒車,所謂的‘真愛’就是軟飯硬吃”。他這句話落下,柴簌簌的男朋友當場就起身走人了。柴簌簌給了柴續她自打出娘胎以來最鋒利的一瞥,跟着掀了茶碗就追出去了。兩人當街争吵些什麽不得而知,總之之後柴簌簌再也沒提起過這個人。

翟輕舟迫不及待沿着碗緣溜了一口粥,燙得呲牙咧嘴的,他說:“簌簌跟我說過,柴續不滿意她男朋友沒房沒車,但簌簌執意跟人家好,他眼見阻止不了簌簌,就假裝深思熟慮後同意了,結果人家應邀上門吃飯,他冷不丁來一記釜底抽薪。啧,絕了。”

翟欲曉撕咬着大白饅頭露出窒息的表情。

一家三口飯罷剛剛打開電視,花卷媽媽姚思穎上來跟柴彤訴苦了。

花卷爸爸平調回來工作以後,家裏的氣氛只在一開始分外和諧,也不過半年,就開始出現雞飛狗跳的跡象了,一直延續到現在。

花卷爸爸嫌棄花卷媽媽一天天的看電視、打麻将,沒有一丁點正事兒,屋裏亂得跟狗窩似的,也不知道收拾收拾。花卷媽媽嫌棄花卷爸爸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跟他說去陽臺上收褲子,他就只收褲子其他衣服不管,就這樣居然還好意思整天唧唧歪歪。

“你聽他放屁吧,在他眼裏,大概只有售樓部的樣板間才能不叫狗窩。你們不跟他住不知道,他懶得煙灰缸滿了都不知道倒,冬天的厚襪子能一水直接穿到露出腳指頭,他是跟誰借的勇氣哪來的臉皮嫌棄別人的?!”

“家庭主婦的工作就不是工作了嗎?他當年哄着我辭職在家帶花卷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個王八犢子就會兩片嘴皮子一碰,叨叨着你不能不思進取、不能跟社會脫節,你他媽飯後倒是刷個碗、拖個地、晾個衣服、收拾下各個房間的垃圾,給我騰出點時間去了解一下社會啊。”

“爺兒倆在家一天各能叫我百八十遍,這個找不到刮胡刀,那個褲鏈打滑了。呸,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玩意兒真好意思跳出來給別人上課!”

——姚思穎的婆婆因為一些舊事,跟大兒子一家不怎麽往來,所以根本不可能來幫姚思穎帶孩子。姚思穎自己的媽媽幫她帶大了花都,在花都十歲那年因病去世了,花卷出生的時候,姚思穎別無選擇只能辭職自己帶孩子。

翟欲曉切了兩個橙子給姚思穎端上,再弱弱地勸一句“花卷是無辜的”,給她機關槍的十字準星撥正了方向,便噠噠噠跑樓下找花卷去了。

花卷洗過澡正在聚精會神地擺弄着自己的手辦。花卷有一個精致的手辦收藏櫃,大約一人高,前兩年櫃子裏還有三分之一的空格,此時空格已經全部填滿了,一往望去,全是栩栩如生的二次元人神鬼妖,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少泡面攢下的。

“你猜我前兩天見誰了?”翟欲曉倚着門剝着香蕉賣關子。

花卷用幹軟的眼鏡布一絲不茍地擦拭着新購置的“海賊王”套系,仿佛一個慈祥的父親,他聞言眼皮微擡,嗤她:“你的哪位野生老公?”

翟欲曉露出不跟他一般見識的大度微笑,道:“花嫂。”

花卷沒聽清:“誰?”

翟欲曉提醒他:“因為校門口一場勠戰就把你踹了的那個小心眼兒。”

“……”,花卷十分無語:“虧得你還記得她長啥樣。”

“啧,回回見我都夾槍帶棒的,我得多心大轉臉兒就能忘掉她?”

“……”那倒也是。

翟欲曉繼續說:“美國總公司有個項目的智能電調打算用她家廠的,産品前期測試沒什麽問題,要再看看她家的車間和質檢标準。我跟着工程師一道過去了。她看到我的表情你是不知道有多精彩。你說她熱情吧,看見我仍然糟心,她不熱情吧,一旦合作上,能是她家TOP3的客戶。我一邊假模假式地跟她握手,一邊高興得恨不得就地打滾兒。”

花卷鄭重其事地一一擺放好路飛和草帽團的船員們,不在意地勸道:“你就不能既往不咎,或者假裝既往不咎?這樣人品高下立現,不更解氣?”

翟欲曉瞪着眼睛立刻炸了:“你給我滾蛋,你說得輕巧。”

翟欲曉扔掉香蕉皮,思及舊事依舊憤憤不平,“當初你們倆交往,我受了多少窩囊氣?她好幾回當着人面用眼角看我,故意發出一些帶刺的‘呵呵’。我怼她吧,你臉上不好看,不怼她吧,我自己臉上不好看……所以明明确定電調就是要用他們廠的,我硬是沒給痛快話兒,只跟她說正在測試中繼續等着吧。”

花卷其實早八百年就把那個不分是非的女生抛到腦後了,他剛上大學就有了新的戀情,雖然也是兔子的尾巴——不長。但他是個慣會見風使舵的,一見翟欲曉上頭了,立刻點頭附和她:“你做得對!”

翟欲曉一拳打在棉花上,甚是嘔得慌,她擡眼看着架子上的人神鬼妖,目光漸漸不懷好意起來。花卷媽媽一直以為花卷的手辦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沒多少錢,她是不是應該給她普及一下基本知識,就比如左上角那個巴掌大的娃娃是限量版的,二手網站有人出價3700求購。

花卷在她借題發揮之前趕緊轉移她的注意力。

“林普他媽媽前段時間出了點兒事兒,就你出差海市那段時間,你知道嗎?”

翟欲曉聞言立刻絕了作祟的心思,正色道:“什麽事兒?”

“不知哪兒來的一撮兒混混砸了她剛裝修好的酒吧。正準備第二天恢複營業呢,掐點兒就給她砸了。她報警以後仍是氣不過,當着警察的面給領頭的混混敲成了個血葫蘆。”花卷說,“……在派出所住了四天,林普好容易給領回去的。”

——林漪在林普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當月花光積蓄盤下了她之前工作過的酒吧,這些年一直消停地做着她自己的酒吧生意。“消停”單指男女關系,但其本人仍是經常不着家。

翟欲曉張了張嘴,但最終什麽也沒說,只是另掰了一根香蕉,有些生氣地三口吃完了。她跟林普保持着一周至少兩通視頻連線的頻率,她出差的時候也如此,但林普并沒有跟她提過這件事,在她眼裏,林普那些天也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

林普越長大越寡言和內斂,翟欲曉本就是個心大的,也就因此越來越看不透他了,這讓她有些慌張,因為她不希望林普最後活得只剩下他自己。

四月二十九日傍晚,翟欲曉收到一通令她痛不欲生的電話。因為一個項目的計算成本出錯,王戎的老板突然通知所有涉及部門加班,包括采購部、銷售部,以及王戎所屬的財務部。王戎在電話裏崩潰地一直飚髒話,全是需要被哔掉的詞。翟欲曉由于正在電腦前跟林普視頻,只好将洶湧的髒話壓在舌尖下,只氣若游絲地吐出一句“問候你老板祖宗”。

“你們倆怎麽了?”林普停下筷子問。

林普面上的疲态因為膚白特別明顯,乍一看,跟大病初愈似的。

林普研究的課題是單晶高溫合金,主要應用于航空發動機重型燃氣輪機上。他昨晚跟着兩位師兄袁寧和包朦在實驗室耗了一個通宵做數值模拟——他們目前正在學習一個有很多公式的新的模型——但最後跑出來的數據有問題。耐性均倍于一般人的師兄弟三個不錯眼珠地盯着各自面前的幾個屏幕,一直盯到下午兩點,才算有了些眉目。三人在午後的烈陽裏各自回寝修整,以儲備體力晚上繼續幹活。

所謂“修整”,其實也就是基本生活所需,填飽肚子、洗澡、睡覺。兩位師兄不知道是怎麽安排這三件事的順序的,但在林普這裏顯然填飽肚子是最末位的。他回來以後只是匆匆洗了個澡,然後直接就睡了,直到餓得捂着胃驚醒。

而眼下這陀面糊糊就是今天的第一餐——他做飯的時候打了個盹兒。

翟欲曉一面囑咐林普繼續吃不要停下來,一面眼含熱淚控訴:“王戎突然要加班,不能去霧市了。”

林普怔了怔,示意她稍等,開門出去了。大約五分鐘後,他重新坐回來,望着鏡頭裏眼巴巴的翟欲曉說:“我五一沒事兒做,跟你一起去霧市?”

翟欲曉面上立刻多雲轉晴,她二話不說在左胸的位置給他比了顆心。

林普眼睑半垂着注視着那顆滑稽的“心”,露出不明顯的笑意。

29. 現在的情況是一人三個 第二十九章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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