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成年人好像都不怎麽開心
七月初開始美國公司那邊工程部和審計部的人一波一波地來訪, 翟欲曉和中方工程師魏迦搭檔接待,偶爾一起出個一兩天的差去考察下游供應商。
——魏迦就是情人節被迫“轉賣”玫瑰給翟欲曉的那個憨憨。
“你到底什麽情況啊欲曉,最近脾氣大的實習生都不敢跟你打招呼了。”
在不知第幾次出差回來的路上, 魏迦盯着前面一點點挪動的五菱宏光,在長街兩旁的萬家燈火裏跟翟欲曉漫聊起來。
“能眼大漏光地把move(移動)看成remove(移除), 并且在工程師多次表示不對勁的時候,仍然自大的不願意再去檢查一遍,以至于圖紙來回改動兩番兒, 模具也差點跟着改了。她不敢打招呼也算多少有點羞恥心。”
“你說的是周工負責的Atlas項目?我聽說當時圖紙都發到模具廠了,是上機前夜突然給撤回來的。”
“對, 就是那個項目。”
魏迦正準備同仇敵忾——沒有工程師能忍這樣的毛糙隊友——突然感覺自己被帶偏了,他慢吞吞說:“實習生不重要,剛剛在說的是, 你最近脾氣太大了。”
翟欲曉轉頭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盯着他:“烈日當頭天天往出跑,你不煩躁啊?”
魏迦無辜地道:“不煩躁啊。”
翟欲曉捧場地給他豎起個大拇指,面上卻是“你真虛僞”的表情。
魏迦嘴裏辯駁着“工作使我神清氣爽”, 盯着後視鏡裏正在提速的帕薩特,給左側胡同裏蹿出來的電動車鳴笛示警。在嘈雜的街聲裏轉過十字路口, 他回頭瞅了眼翟欲曉,見她神色恹恹的, 便沒有再說話。
魏迦前一段時間有些避着翟欲曉, 盡可能不與她跟同一個産品項目, 因為翟欲曉的拒絕雖然夾雜在玩笑裏不動聲色, 但後勁兒實在很大,尤其是對于魏迦這種本就後知後覺的人來說。不過最近他漸漸釋然了,因為翟欲曉沒有任何變化,仍舊坦蕩大方, 他的告白和她的拒絕都并沒有在她心裏落下痕跡。
車子在八千胡同口停下的時候,西南邊猝不及防一道震天響雷,驚得翟欲曉腳下拌蒜趔趄到馬路牙子下面去了。魏迦聽到聲兒降下車窗問她有事兒沒有,她立刻收起痛苦的表情說“沒有”。
“行,沒事兒就好,我看這場雨小不了,我家附近路段容易積水,我得趕緊回去了。”魏迦說。
“趕緊的吧。”翟欲曉擺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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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欲曉呲牙咧嘴一瘸一拐來到樓梯口,聽到樓道裏花卷和林普說話的聲音。林普是回來跟林漪一起吃了碗面正要趕回學校,花卷則是結束跨省的抓捕工作剛剛到家。兩人的聲音聽起來都沾染着濃重的倦意。翟欲曉低頭瞧着腳上灰撲撲的高跟鞋,深知道自己如果開口也好不到哪裏去。
翟欲曉這兩天忍着生理期的不适跟着美國團隊和魏迦他們跑了三家供應商和一家實驗室,車程來來回回四百多公裏。其中一家供應商的産品在開機的過程中出現問題,美國團隊要求無償返工,兩方重新扯皮質檢細節。而實驗室那邊有個項目在增加了磁環和電阻以後,輻射再次超标,測試再次不通過。回程車子在高架橋上轉圈的時候,財務部的小會計給她帶來最後一擊,由于賬上餘額不足——公司付了一筆急款,原本預備支付給某家供應商的貨款需要拖延一周,但翟欲曉需得說服供應商在未收款的情況下如期出貨。
所有以上這些問題其實都不是翟欲曉的問題,但都需要由她跟所涉人員協商解決。“所涉人員”粗略估計涵蓋四個部門不下十五個人。翟欲曉一閉上眼就能想象到他們各種抱怨和推诿的嘴臉,令人焦慮和窒息。而這,僅是她繁瑣工作的冰山一角。
“長大有什麽好,我看成年人好像都不怎麽開心。”
在他們都還很小的時候,花卷曾經沒心沒肺地說過這樣一句話,翟欲曉當時頗不以為然,但踏出校門以後卻屢屢想給花卷磕個頭。花卷真知灼見了。
長大之前翟欲曉最大的煩惱是成績,但成績這種東西主觀能動性比較強,自己個兒使使勁兒熬幾個通宵做幾本題集也就解決了。現如今雖然沒有什麽“最大的”煩惱,但處處是煩惱,且都不由己,倒是不要命,但就是不斷地戳動人的神經,令人一刻不得安穩。
“你別以為我吓唬你林普,二十郎當歲猝死的不是個例,有些人五分鐘前還在玩兒熬夜游戲,五分鐘後就栽倒在鍵盤上沒氣兒了。”花卷的聲音有些嚴厲,“我明白直博壓力大,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就是延遲畢業,你缺那一年兩年的時間嗎?”
林普的音色在樓道裏聽來清冷通透,他緩聲說:“沒熬夜幹什麽,也沒有很大壓力,是我最近睡得不怎麽好,不容易睡着,而且一翻身就醒,以前天熱的時候也這樣。”
“以前也是這樣,我怎麽沒有印象?” 花卷不怎麽相信的樣子。
林普沉默片刻,道:“……也正常,以前你眼裏只有犬夜叉、海賊王、火影忍者之類的。”
樓道裏突然出現大約三秒的彼此心照不宣的安靜。
花卷給自己倒了個帶,假裝前面的對話不存在,他笑眯眯道:“翟欲曉估計也要下班回來了,要不然你在家留一宿,咱仨出去吃個烤串兒什麽的?不過得室內的,要下雨了。另外有個人我想問……”
林普沒聽到他後面聲音驟降且含糊不清的那半截話,他與他錯身而過,說:“不住了,我明天要去歸省,這裏去機場太遠。”
翟欲曉在越來越近的下樓的腳步聲裏微閉了閉眼,她一瞬間有很多話想跟林普說,但臨門一腳理智回籠了,她輕輕掐了掐掌心,俯身脫掉高跟鞋,故作自然地向上吆喝着:“你倆下來個人,我崴腳了。”
……
林普把翟欲曉背回家交給柴彤便說要走。他的手機一直在響,不停地有微信消息進來,似乎很忙的樣子,翟欲曉便不好強留了。林普出門前,翟欲曉到底沒繃住,直着脊梁問他上回去宿舍的那個女生是誰。
“沒你這麽單方向介紹人的,多不禮貌啊,”翟欲曉揪着沙發巾邊緣的稻穗兒喃喃抱怨,她悄悄用餘光打量着林普,“人家跟你出去以後生氣了吧,我聽到她在樓道裏大聲叫你名字了,叫你兩聲。”
“是個不重要的人。”林普想了想,補充,“而且沒禮貌,不敲門就進。”
“她不重要啊……”翟欲曉揉着腳踝忍不住回味這個評價。
柴彤自儲藏室翻出披了三層灰的小藥箱回來,客廳裏不見了林普,翟欲曉正大爺似地跷着腿半躺在沙發上若有所思。她把藥箱扔到翟欲曉腳底下,叫她自己塗藥,轉頭來到臨街的窗口,剛剛好看到路虎車尾轉過街角離開。
西南天際倏地一明,跟着是越來越近的仿佛一直碾到樓頂的轟隆隆的雷聲,再不過須臾,大雨噼裏啪啦地澆下來,瞬時淋濕黑黝黝的樓群和行道樹。
翟欲曉:“……媽?媽媽?柴彤?”
柴彤斜睨着她:“叫魂呢?”
翟欲曉:“我叫你四聲了。”
柴彤:“叫我幹什麽?”
翟欲曉默默向她展示氣霧劑去年年底的保質期和自己已然噴藥的黃澄澄的腳踝。
柴彤抿了抿唇十分娴熟地避重就輕:“嗯,噴完就直接扔了吧,回頭再讓你爸買新的。對了,你想不想喝豬骨藕湯,鍋裏有剩的。”
翟欲曉無奈道:“我不喝。”
柴彤心不在焉地道:“行,我去給你盛”。
翟欲曉:“……”
柴彤自己反應過來了,她沒好氣地“哼”聲,跟翟欲曉并肩坐下。柴彤低頭仔細查看翟欲曉的腳踝,片刻,給了她一個“你矯不矯情”的不耐眼神。
——翟欲曉的腳踝只微微一點點的腫脹,你不把鼻梁抵到她踝骨上都看不出來的程度。
柴彤嫌棄地扔開翟欲曉的腳踝,說:“去把腳趾甲油洗了,什麽破顏色,跟被門擠了似的。”
翟欲曉懶得跟她争辯這是今夏的流行色,她敷衍地“嗯嗯”兩聲,瘸着腿去玄關鞋櫃裏取拖鞋。鞋櫃最下面有氣孔的那層,斜躺着她今天穿的黑色高跟鞋,是林普收進來的。
“你最近有時間的話多跟林普走動走動,我覺着他心裏有事兒,情緒不好。”柴彤在她身後突然說,“他上回回來跟我一起包了餃子,跟你爸釣一下午魚,雖然仍跟小時候似的問什麽答什麽,但就是覺得哪兒不大對。”
翟欲曉正半蹲在那裏仔細回想林普收高跟鞋的動作。他似乎是直接握着鞋跟的,也或許是拎着系帶。他側身對着她,所以她沒看清楚。
柴彤沒得到回複,不滿地“嘶”聲。
翟欲曉移開目光慢吞吞回頭,她觑着柴彤的神色試探着道:“你這麽成年累月地牽挂林普,卻一直師出無名,是不是多少有點辛酸?要不然我給你想想辦法?”
柴彤深深看她一眼,起身向着廚房走去,無情地說:“不用了。”
柴彤仍是給翟欲曉盛出了剩下的豬骨藕湯——慢火熬制了兩個小時的好東西倒掉浪費了。翟欲曉一面喃喃抱怨減丨肥大計泡湯,一面三下五除二地喝湯。
柴彤瞅着她不着調的樣子隐隐頭疼。她不知道翟欲曉剛剛那句“想想辦法”有幾分玩笑幾分真,但她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來看,翟欲曉不适合林普。
——林普喜歡翟欲曉是大家早就心照不宣的,大概也就林普自己以為藏得夠好從未露出過什麽端倪,大概也就翟欲曉自己從未仔細分辨過林普給她的眼神和給別人的有什麽不同。
翟欲曉的心不夠通透,再說敞亮點兒,翟欲曉雖然皮相熱鬧非凡,對着紙片人也能柔情蜜意直呼“本命”,但其實質是個不開竅的榆木腦袋。林普成長環境複雜,心思敏感,防備性強,他需要溫柔細膩妥貼至極的戀人。
雨下得實在太大了,雨刮來來回回不停擺動,也仍舊屢屢看不清前路。路虎的車速在聲勢浩大的雷雨裏一降再降,最後索性停在空曠寂寥的街頭。
林普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只眼睛偶爾眨動兩下。
林漪今天過生日,他特地請假回來給她煮了面。她猝不及防給他介紹了半途攜玫瑰登門的美國丈夫。她趴在她美國丈夫的肩頭跟他開玩笑,說年底之前肯定能離境,以後山高路遠有緣再見吧。林普怔怔望着她,半晌說,那你一路順風。
林普突然想到什麽,翻出手機備忘錄去看時間。啊,果然,今天本來約了時間去看醫生的。他茫然環顧車窗外喧嚣的雨幕,再度趴回方向盤上。要不然不去了吧,很浪費時間,而且到目前為止幾乎沒起到任何作用。
林普在這場逃脫不掉後退不了的大雨裏慢慢睡着了。
37. 值得當頭一杯橙汁 第三十七章值得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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