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鬧兇一些, 掀了桌布

夏天夜裏的十點鐘,正是喜鵲橋至八千胡同路段味道最濃郁的時候,有臘汁肉夾馍、淮陽牛肉湯和麻小的濃香, 有炸春卷和燙面的油香,有錫紙海鮮和玉子燒的清香。

——喜鵲橋橫貫護城河, 原本是坐沒名字的破橋,前兩年市政豎路牌的時候賜了這個不洋氣的名字。

林普在四溢的食物香氣裏睜開眼睛,大腦突然卡帶了, 而耳朵嗡嗡響,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他皺眉望着車窗外來來回回面目模糊的人, 突然說了一句懵話,解開安全帶便要下車。

翟欲曉低呼一聲壓線停車橫過胳膊将林普壓回到位置上。她緊盯着林普,片刻, 眼底浮現笑意。她食指刮擦着他的小尖下颏兒,取笑他睡覺跟個小孩兒似的。

林普怔怔望着翟欲曉,那種什麽都想不起來的感覺漸漸淡去, 他腦子裏重新有了畫面,耳朵裏也重新有了聲音。他輕輕咳嗽一聲, 有些不自在地躲開翟欲曉的手指,跟她說“不睡了, 你開車吧”。

也不用繼續開車了, 兩人正在喜鵲橋附近, 不如就地尋個車位停車, 一路溜達回去,路上順便外帶兩碗牛肉湯、兩盒錫紙海鮮、兩斤麻小、兩紮啤酒什麽的。

兩人在空前的沉默裏來到樓下,翟欲曉突然轉身,眼睛彎彎望着林普, 說:“上樓時不要說話,以免給卷兒聽到,我們今天不叫他。”

林普看不懂她想幹什麽,但仍是聽話地點點頭。

翟欲曉正要擡腳上樓,倏地又轉身,她輕輕踢一腳林普,說:“林普你的嘴是按字收費的嗎?你就不能回一句‘行’或者問一句‘為什麽’?”

林普默了默,說:“……我怕卷兒聽到。”

有理有據。

翟欲曉的面色相當好看。

自林普上大學開始住校起,八千胡同對于林漪來說,比個旅館還不如,她家的防盜門一鎖能鎖一個月。翟欲曉有一回做夢,她夢到樓上東戶原本就是空的,林普只是她假想出來的一個小孩兒。她睡醒以後怏怏地背着手上樓,在他家仍舊上着鎖的門前靜默了十分鐘,之後又上了樓頂,在那天的七級大風裏強制清醒頭腦。

翟欲曉惬意地剝着小龍蝦,再用吸管啜着啤酒,偶爾瞅一眼浴後正擦頭發的林普。林普問她幾遍“你看什麽”,她都沒有正面回答,嘻嘻哈哈地就糊弄過去了。

“你頭發該剪了。”翟欲曉盯着林普來到自己身邊坐下,跟他說。

“明天去剪。”林普端起牛肉湯噸噸噸直接喝下去半碗,他飛機餐一口沒動,此時确實是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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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遙控器在下面的抽屜裏,你是不是沒找到?”他随口問。

翟欲曉低頭笑了笑沒接腔。兩斤麻小她霸道地只給林普留下不到四兩——因為實在吃不下了。吃飽喝足,她慢吞吞摘掉手套,給林普遞了本書過來。是他正在看的卡夫卡的《城堡》。

林普盯着翻開那一頁裏自己用鋼筆謄寫的一段話:努力想得到什麽東西,其實只要沉着鎮靜、實事求是,就可以輕易地、神不知鬼不覺地達到目的。而如果過于使勁,鬧得太兇,太幼稚,太沒有經驗,像一個小孩掀桌布,結果一無所獲,只不過是把桌上的好東西都掀到地上,永遠也得不到了。

翟欲曉問:“卡夫卡教的方法管用嗎這麽多年?”

林普注視着她,說:“不管用。”

翟欲曉笑了:“那反過來試試呢?鬧兇一些,掀了桌布。”

林普:“……”

翟欲曉挪走林普的湯碗,抓着他的胳膊,十分硬核地半起身直接吻了上去……雖然正值酷暑,林普的唇仍舊是微涼的,翟欲曉啄了半天,試探地伸出了舌尖……

柴彤以後知道了要打斷她的腿就打斷吧,反正三樓到四樓的距離爬上來也不費事兒。她無賴地想。

由翟欲曉引燃的初吻在一片靜默裏結束了。翟欲曉意猶未盡地擦了擦唇,她瞅着仍未回神的林普,也給他擦了擦。

林普沉默良久,問:“你是不是喝多了?”

“嗯?我嗎?”翟欲曉笑着。

林普的目光在翟欲曉的眼睛裏逗留片刻,慢慢往下,停在她唇上。樓下傳來柴彤和花卷媽媽說話的聲音,聽不清楚具體內容是什麽,裏面依稀有“明日大雨”、“窗臺迷疊香”、“收衣服”、“懶東西”等字樣。林普仿佛被蠱惑了似的靠近她,一直近到能看到她臉上細小的絨毛,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他低聲說“該我了”,在誰家防盜門的碰撞聲裏,托住她的後頸重重壓在她唇上。

“我輸了。”翟欲曉殘餘的念頭。

兩人都忘了這個晚上是如何結束的了。

翟欲曉只記得林普的腰摟起來比看起來還細,她一時沒把控住兩只手微微往下滑了一滑……所觸皮膚彈性絕佳。真不是故意的。

林普只記得翟欲曉卸去了“姐姐”式的俯瞰的姿态,就坐在離他極近的位置,時不時地叫他一聲,也并沒有什麽事兒,只是看着電影嘴巴閑不住而已。

翟欲曉仍然是被柴彤的巴掌刮醒的。柴彤看到她依舊是裹着棉被吹空調,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揚手就刮上去了,然後突然想起剛剛抹過彈力素忘了擦手了,一腔義正言辭的譴責卡在喉嚨裏,面色憋的乍紅乍青。

翟欲曉昨天過于興奮了,淩晨四點才睡,柴彤的一巴掌下去她也只是一抖,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不耐煩地咕哝了句“煩人,我屁丨股都被你打平了”。

“你可多少要點臉,”柴彤略有些氣弱地數落,“十一點二十五了,哪家的姑娘跟你似的這麽虛度光陰。”

翟欲曉沒有回答,她的呼吸聲突然沉了,像是又睡着了。

柴彤氣笑了,她轉頭向着廚房的方向吩咐:“林普,滾了就開成小火,不用蓋蓋子,以免溢鍋......再舀一瓢水來,給我澆這個人臉上。”

翟欲曉翻了個身,做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态,半晌,開頭的“林普”這個稱呼進入她的大腦皮層,她倏地睜眼翻過來身,問:“林普來了?”

柴彤深深看她一眼,轉頭刷刷兩下拉開她的窗簾,不關門離開了。

“你關門啊啊啊。”翟欲曉絕望呼喊。

“砰!”

兩個昨晚硬核用接吻确立關系的人,白日裏見面都莫名有些尴尬。翟欲曉都不好意思當着林普的面呼啦啦刷牙了,她扭捏地用屁丨股把跟進來說話的林普推出去,嘴角翹起來,自己按下去,再翹起來,再按下去。

她昨天晚上是瘋了吧剛吃完小龍蝦就吻?噫,不能細想,情侶真是互相之間不嫌惡心啊。翟欲曉望着鏡子裏自己春意盎然的臉這樣想着。她低頭去看自己的瓶瓶罐罐,暗自琢磨日常護理得再升級下,以盡可能彌補三歲的年齡差。

翟欲曉收拾利索來到飯桌前就傻眼了。翟輕舟跟釣友出去了,他們三個人吃飯,柴彤做了兩葷兩素四個菜和一個魚頭豆腐湯。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上周也是三個人吃飯——一家三口,柴彤給煮的方便面,連個雞蛋都沒卧。

翟欲曉默默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片給翟輕舟發過去了。片刻,翟輕舟回一句絲絲拉拉仿佛在牙疼的“你媽做得過分了”。

柴彤正在給林普盛湯,她聽到翟輕舟的語音,嘴角咧出個嫌棄的角度,說:“給你爺兒倆做這些年飯做的夠夠的,你們吃的香不香我都來氣。”

翟欲曉沒能及時錄音,轉為文字版傳達給翟輕舟,還用小括號注釋柴彤肆無忌憚的語氣。翟輕舟這回沒再回複了,大約是需要時間緩緩。

“你下回回來提前一天告訴我,我去北邊的新菜市場買菜,那裏的瓜果蔬菜都是當天現摘的,沾着露水兒呢,特別新鮮,魚啊雞啊的也好,我們樓下商超裏沒什麽好東西。”柴彤跟林普說。

林普點了點頭,滿眼都是笑意。

“媽媽我也要吃新鮮的。” 翟欲曉故意上前讨嫌。

柴彤把她面前的葷菜挪給林普,“啪”放下一盤綠油油的蔬菜,說:“上海青新鮮,都是你的了。”

翟欲曉低頭對手指:“我不喜歡吃上海青。”

柴彤血壓飙升,唾她:“夜裏不睡白天不起,菜不是你擇的、肉不是你剁的、湯不是你熬的,你有什麽臉挑剔?!”

翟欲曉舉白旗夾了一大筷子上海青嗷嗚塞進嘴裏。

林普在桌上的刀光劍影裏靜悄悄喝完一碗湯,他把湯碗重新推給柴彤,柴彤立刻高興地笑出了魚尾紋。林普就是合她眼緣,自小到大都如此,他不說話支着下巴看動畫片,或者埋進碗裏噸噸噸喝湯,她都覺得分外讨喜。

“你媽上個月回來在我家門上粘了一張美容卡,我一會兒找找你帶回去還給她,我用不上那東西。”柴彤說,“你媽真是個奇人,這些年不間斷地給我化妝品,給我各種進口保健藥,給我美容卡,但硬是沒當面跟我道過一句謝。我現在其實也不煩她了,有些人可能就是賴以驕傲不低頭為生吧。”

林普用湯匙輕輕劃了兩下熱湯,說:“她就這麽個擰巴的人。阿姨卡不用還給她,應該也是別人給她的,她常常不在家,很多卡沒用就過期作廢了。”

柴彤的表情立刻就扭曲了,說:“居然還有時間限制的?黑心商家淨搞出些幺蛾子!”

林普點點頭,表示認可她的結論。

柴彤說:“那不能便宜了他們,我瞅着什麽時候有空去用了。”

林普給她夾了一筷子魚腹肉,然後心滿意足地低頭喝湯。

飯後翟欲曉編了個要去林普家裏借充電線的瞎話跟着林普上樓了。翟欲曉發現林普有些粘人,并非那種牽手擁抱接吻的粘人,而是她去哪兒他若無其事地跟哪兒。

“……因為上面沒有審批,所以就沒能去成歸省位于深山的R8實驗室。R8是國內最高級別的實驗室,由中科院金屬研究院、北航材料研究院、煉石的骨幹在2012年聯手建起。我們教授和他的師兄是那批骨幹裏的中堅力量……”

翟欲曉慢慢洗着葡萄,饒有興致地不停打量右手邊的林普。他已經跟着她轉了半個房間了,由陽臺到小書房再到廚房,而話題也實在搜刮不出來了,最後奔着她聽不懂的方向去了。

“你怎麽跟個小孩兒似的。”翟欲曉忍不住這樣感嘆着。

林普閉上了嘴。他以為自己借着說話表現得很自然。

翟欲曉往他嘴裏塞了個葡萄,指揮他:“去給我找個驚悚片兒,最新上映的《鑽戒》你沒看吧,沒看就這個了。”

林普低頭在她腦後輕輕一蹭出去了。翟欲曉半晌反應過來,剛剛有可能并不是蹭,而是吻,他偶像劇般地吻了她的頭發。

翟欲曉茫然給自己喂了顆葡萄,從脖子紅到了耳根。

39. 你信不信它都是昨天晚上!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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